有那麼一回事兒就是好事。
鐘離善夜在意這東西,隻要在意,就不愁他老爺子拉不下臉去九十四那兒哄兒子。
阮玉山心裡打着算盤,又見鐘離善夜用另一隻手仔仔細細在這片薄如蟬翼的透明瓦片上反複摩挲,最後凝重了神色問:“這東西哪來的?”
阮玉山說:“燕辭洲有人倒賣。”
鐘離善夜問:“誰倒賣來的?”
阮玉山拍拍衣擺起身:“想知道?”
鐘離善夜擰着眉毛,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我不清楚呀。”阮玉山嚯地推開椅子,扭頭大搖大擺朝小廚房去,“問你沒過門的義子去。”
後頭一雙筷子準确無誤地朝他後腦勺打過來,阮玉山腦袋一偏,頭也不回地躲開。
接着悠哉遊哉往小廚房找九十四去了。
穿花洞府的小廚房修得别有一番風景。
因着老爺子愛吃,恰巧阮玉山又很會做吃,前些年每逢阮玉山來此,老爺子的吃食都給他一個人包圓了。
既然是阮玉山常待的地兒,小廚房就得怎麼讓人待着舒服怎麼捯饬。
先不說做飯的夥房有專門用于休憩喝茶的隔間小榻,若是阮玉山在夥房嫌棄跟竈台待一塊兒了,出門轉個向就有專門的卧房,兩側耳房一處沐浴更衣,一處供他看書賞花。
至于在廚房院子裡怎麼賞花,那當然是修葺此處的人為了阮玉山的舒适,又特意用了一座小花園把夥房和卧房隔開,方便阮玉山随起随行,做飯做累了還能出門賞個景色吃個茶。
阮玉山安排九十四抱柴燒火,那就是隻抱柴燒火。
幹枯細長的柴火往竈底下一扔,聽見火焰轟的燃起來,九十四就沒事兒可做了。
十指不沾陽春水,這習性倒是讓他從籠子裡貫徹到籠子外。
旁邊的小蝣人蹲在他身後,眨着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熊熊火光,不自覺後退了兩步。
小蝣人沒名字,九十四查看過他的身體,并無任何饕餮谷的刺青痕迹,會說蝣語,也會一些中土話,據對方自己陳述是在中土混迹了幾年,因年紀到了控制不住玄氣,才被人察覺蝣人身份進而被捕捉到燕辭洲的。
九十四看着他的眼珠子總是無可避免地想起饕餮谷的百十八。
百十八也有這樣一雙幹淨烏黑的眼睛,像一對沒有雜質的玻璃珠子。
不同的是,百十八的眼中沒有小蝣人飽含的對塵世的萬般恐懼。百十八莽撞天真,努力鮮活地求生,也不畏懼死亡。
眼前的同族眼中永遠都是滿滿的驚慌和提防,興許是先前受了太多驚吓,即便是生死關頭出現的九十四也無法徹底安撫他的心。
對方說小其實也不小了,九十四問過他的年紀,小蝣人說自己今年便有十五。
隻是個子不高。
九十四當年滿十五時,已比這位同族高出一個頭了。
正當他思索着給這同胞取個什麼名字時,便聽阮玉山的聲音遠遠地從花園後方的抱廈中傳來:“阿四!”
九十四扭頭,靜靜看着花園的方向,聽着阮玉山漸近的腳步,眼珠子轉了轉。
他在小蝣人跟前起身,背着手,做沉思模樣,在竈前來回踱步。
阮玉山甫一踏進夥房便問:“柴火燒得怎麼樣?”
說完才瞧見九十四正低頭在房中走來走去,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暗地裡打什麼算盤,以至于連他的話都沒聽見。
他剛想走過去問問這人又在作什麼主意,就見九十四蓦地停住腳,側頭看向他,以一種刻意拉開距離的口吻道:“阮,玉,山。”
阮玉山一聽,心裡明白了——這是在打他的算盤。
“做什麼?”他模仿九十四的語氣道,“九、十、四?”
說着,便大步流星走過去。
走進房裡才瞥見縮在角落的小蝣人。
阮玉山先皺了皺眉,呵斥道:“一見着我就躲什麼?起來!”
他很是不喜歡九十四救出的這個小蝣人的作态。
同樣經曆過生死難關,受盡侮辱脅迫,怎麼九十四自他手裡從饕餮谷帶出來時從始至終不見一絲畏縮神态,反而落落大方同他鬥智鬥勇。
眼下他還沒對這人做什麼,甚至給吃給喝給屋子睡,看在九十四的份上好生生養着,這小蝣人見了他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一味的躲?
他是牛頭馬面還是修羅閻王?
就算自己這許多年養出一身攝人威壓,但九十四當初被他欺淩羞辱,不也照樣奮起反抗?怎麼同為一族,眼前這小蝣人的姿态就如此上不得台面?
若是面對那些屠殺蝣人的夥夫也就罷了,可阮玉山自認也算這小蝣人半個恩人吧?
說難聽點,這麼多天,九十四除了睡覺幾乎都把這小蝣人帶着待在他二人身邊,即便是條狗也該養親了,他不屑對方是否知恩圖報,但也看不慣此人成天一副扭扭捏捏難成大事的模樣。
這些話看在九十四的份上,阮玉山沒有開口,倘或身邊此刻換個人在場,他早邊罵邊把人踹出去了。
阮玉山到哪都是人高馬大的修長個子,又因生來便不是和氣的脾性,聲音也是低沉冷酷,說話一旦帶了命令之意,語氣更是淩厲三分,直叫人覺得受迫不已。
那小蝣人被他一聲呼喝,渾身先情不自禁抖了三抖,隻怕從頭皮到手指甲都在怕得發麻,腿早吓軟了,先是不敢站起來,此刻更是無法站起來,隻能驚恐地看向九十四。
然而九十四見了這一幕,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沒斥駁阮玉山又或是責怪對方對自己的族人太過嚴厲,直沖阮玉山招手:“你過來。”
阮玉山望着那小蝣人,眉頭又蹙緊兩分,再多看一眼,都生怕自己忍不住上手親自把人給揪出來。
他收回視線,走到九十四跟前,瞅了瞅竈下燃得正旺的柴火,問道:“燒完柴火不休息,又在琢磨哪門子的事?”
九十四沒有回答,隻把目光悠悠流轉到角落的小蝣人身上,意有所指道:“我看他欠些調教。”
阮玉山眼角微縮,察覺到一陣毫不掩飾的陽謀的氣息。
果不其然,聽九十四說:“看你方才的反應,想必也這麼覺得。”
話到此處,阮玉山心中了然了七八分。
他彎腰撿了柴,大開着腿坐到竈前,漫不經心往竈裡加火,給九十四遞話茬道:“是欠些調教,得找個人教教。”
“既要教他,那不如幹脆叫他拜個師。”九十四跟到他身後,掌心無聲攀上他的後肩,指尖隔着層層衣料敲打在阮玉山的鎖骨上,“你認為,誰合适?”
阮玉山揣着明白裝糊塗:“你想讓老爺子再收一個?”
“不,不要老爺子。”九十四搖頭,“我看這屋子裡有個人就很不錯。”
阮玉山擡起胳膊反手抓住九十四。
他忍着笑,心裡正愁手上沒個籌碼拴住九十四,怕此人日後萬一——僅僅是萬一,知曉了鬼頭林的真相抛下他跑了,這人就眼巴巴給他送來了籌碼。
阮玉山低頭勾唇——為着這番正中下懷的好事。
然而拜師卻不夠。
阮玉山故作推脫道:“我對收徒沒興趣。”
“嗯?”九十四拿鼻腔質問一聲,眼神一冷,正要把手抽出去,又被阮玉山往前拽了拽。
阮玉山的指尖敲打在九十四的手背上:“紅州的老頭子們正愁我沒給他們留個後——我缺個兒子。”
縮在角落的小蝣人神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