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含笑凝視着他,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他那雙平日隻有自負與輕蔑的丹鳳眼裡此刻是愈深的笑意,絲毫不見半點慌亂:“阿四,你猜猜,我花五十四萬金買你,是為了什麼?”
九十四當真凝神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搖頭,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來饕餮谷采買蝣人的主顧無非都是那些目的——吃喝玩樂,或是轉手到别國倒賣。
蝣人在世間最多的用處是被當作待宰的牲畜,除了被抓去食補,暗地中也不乏部分蝣族會因姣好的容貌和主顧的癖好受到非人的玩弄,可阮玉山顯然二者皆非。
阮玉山不吃蝣人,甚至在遇到九十四之前一滴蝣人血都沒嘗過,這點光是先前在目連村九十四被他吓唬時就能判斷出來。
更不是為了玩弄九十四。
這世上沒有什麼把人成天當祖宗供起來似的玩弄法子。
雖然九十四自覺阮玉山并未把他當祖宗那樣的好,但他知道,阮玉山對他不算壞。
因此他想不出阮玉山當初花重金買下他的目的。
難道隻是單純的想買一個蝣人回去殺死嗎?
可是阮玉山也并不嗜殺。
“總不能是買我回去陪葬。”九十四說。
阮玉山往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就是買你回去陪葬。”
九十四擡眼,怔道:“什麼?”
阮玉山抿嘴一笑,收了戲谑的神色,正經道:“阿四,我是紅州的城主,阮府的老爺。”
九十四想了想,低聲道:“紅州……在哪?”
“在西北。”阮玉山看見他額前有幾絲卷曲的頭發垂到嘴角邊,便擡頭替他别到耳後,“比饕餮谷偏南,沒有那麼冷的雪天。”
九十四喝了口湯,在嘴裡抿着,聽阮玉山慢慢講。
“阮家的家主命都活不長。”阮玉山說,“紅州處在大祈邊境,阮氏自來有為大祈抵禦外邦的義務,自我記事起,四代以外的長輩中,府邸祠堂挂着的每一個有畫像的先人,都沒活過四十歲。除了我太爺那樣死于非命的,其餘幾乎全部戰死在抵抗異邦的沙場。”
至于外邦具體是哪個外邦,阮玉山選擇性地隐瞞了。
“家裡老見我年紀到了還沒成家,便催我早些娶妻生子,生怕我也早死在外頭,沒給他們留個後。”
阮玉山說到這兒,瞥了九十四一眼。
九十四碗裡的雞湯微微一晃,沉默片刻,問道:“那你成婚了?”
“好沒良心的話。”阮玉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光銳利,“你敢再問一次?”
九十四面無表情,隻垂下眼睫,眸珠微動,最後維持着低頭的姿勢,卻暗暗沖阮玉山挑釁地揚了一下唇角,繼續喝了口雞湯。
“府裡不相幹的老頭子們說得我心煩。既然我煩了,那他們也别想高興。”阮玉山直勾勾盯着九十四的喝湯的嘴唇,靜待九十四咽下去以後,才湊過去慢慢道,“不是想讓我娶妻嗎?那我就去饕餮谷找一個。”
九十四剛要送到嘴裡的下一口雞湯猝不及防抖落了出來。
他從碗底擡起眼,目光在阮玉山臉上鄭重地逡巡了幾圈,一挑眉毛,似是玩笑,又似乎帶着兩份愠怒:“你,要娶我?”
阮玉山不置可否,拿出錦帕給九十四擦拭弄髒的衣裳:“你嫁不嫁?”
“我是男人。”九十四放下碗,從阮玉山手中拿過帕子自己擦了擦,“沒聽過男人嫁人的。”
“那是你見識少。”阮玉山說,“沒聽過的事多了。”
九十四低着頭,慢悠悠道:“我也想娶妻,不想嫁人。”
“那你娶我。”阮玉山抄着手笑吟吟道,“我嫁給你。你敢不敢娶?”
“那你可得守寡了。”九十四起身,雲淡風輕地走到桌邊放碗,“萬一我找不到鈴鼓,活到二十歲一命嗚呼,可是做鬼都不會讓你再嫁的。”
“正合我意。”阮玉山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屆時我無牽無挂,早早兒地來陪你。”
琺琅柳葉紋的瓷碗輕輕一聲放到桌上,九十四背對阮玉山站在桌前,俄頃,轉過身,雙手撐在後方桌面,偏了偏頭,眼角含笑:“五十四萬金的嫁妝,你全給了饕餮谷,是想誠心氣我?”
阮玉山問:“我在你這兒,就值五十四萬?”
九十四反問:“我在你那兒不也是五十四萬?”
“那是饕餮谷開的價格。”阮玉山面不改色,把話接得行雲流水,“若是有人來我面前開價,就是金山銀山也換不走你。”
“免了吧。”九十四輕飄飄地轉身走向行李,去翻找新的幹淨裡衣,“誰給你機會當二道販子。”
阮玉山凝視着他彎腰翻找行囊的側影,嘴角的笑還挂着,眼神卻暗暗沉靜了兩分。
上頭說辭是他一早就想好放在心裡的,隻等着哪天九十四問出口,他便作此回答。
九十四他既然要帶回去,那便勢必不能讓對方知曉鬼頭林的存在。
否則以九十四的脾性,即便阮玉山自己手上沒有沾染過蝣人的血,那跟他也做不成一世夫妻,反而更有可能做永世的仇敵。
到時九十四不追着他殺都算顧念往日的情分。
不過區區一個鬼頭林,阮玉山從前不曾挂心,現在也不在乎,隻是不想這東西妨礙了他和九十四的感情。
他既然能瞞一時,自認也能瞞一世。
阮家難解決的并非一個挂滿蝣人腦袋的林子,而是府裡那堆老東西。
當他把這想法同鐘離善夜說出來時,已是幾天過後。
九十四此時正在廚房院子裡按阮玉山的吩咐燒柴火,準備做立冬宴。
虧得阮玉山這些日子在他和老爺子之間周旋,總算把打那日第一次交手後就不再見面的兩個人哄得父慈子孝。
不過要拜在老頭子膝下還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
總不能說老爺子看九十四善良漂亮就把人收到門下做了義子,那他這鐘離府的大門也太好進了。
一個人的心性,能力,意志,從來不是短短數日就能完全表露,鐘離善夜不管是把九十四收為門徒還是義子,那都得且行且看。如果隻圖個一時意氣把人收了,日後發現性子不合,還得做一世親人,兩方都難受。
但不論後續怎樣,兩個人都得先握手言和。
那邊鐘離善夜吃人嘴短,這邊九十四被阮玉山有的放矢地勸順心了,轉頭阮玉山就準備收拾收拾做頓好的讓兩個人都給彼此一個台階下來。
趁九十四帶着從食肆救出來的小蝣人在院子抱柴燒火時,阮玉山溜出來找鐘離善夜單獨談會子話。
拜師認父那都是長遠打算,不急在一時,可九十四翻過了年那就快十九歲了。
蝣人二十歲的鬼門關闖不闖得過,還得看鐘離善夜怎麼說。
鐘離善夜一面吃着阮玉山做的蟹粉花生一面笑:“你的意思,是要為了這小蝣人,要把老阮家那鬼頭林給端了?”
“這個我已有打算,來找你老人家,倒不是央你出主意,隻盼着你在他面前把好口風,别把阮家的事給不小心抖落出來。”阮玉山道,“此外,另有一事我拿不準主意。”
鐘離善夜:“哦?”
阮玉山拿出那塊殘石碎片:“你瞧瞧這是什麼?”
鐘離善夜拿到手裡,碰到殘石那一刻先是一愣。
阮玉山便知道這事兒穩了。
多年來娑婆一直有個傳言,說與白斷雨齊名的神醫鐘離善夜,那雙眼睛并非生來就是盲眼,而是與天子府中存放的神物盂蘭古卷有關。
傳聞鐘離善夜年輕時候窮困潦倒,偶然得到機會誤入盂蘭古卷,于古卷中窺得天機,也正由此習得一身絕世醫術和長壽秘法,但他的窺探被殘留在卷中的一絲天神意識所察覺,因此鐘離善夜在被強行打出古卷世界的同時,雙眼視物的能力也被天神剝奪,以作懲戒。
但這畢竟關系到老爺子四百年前的過去,更何況還是不體面的往事,不管阮玉山還是老太太,都從未把此等謠言拿到鐘離善夜面前問過。
如今瞧老爺子的反應,倒像真有那麼一回事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