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不理他,隻埋頭吃面。
鐘離善夜側耳聽他安安靜靜小聲呼噜着進食面條的動靜,不禁問:“這東西還能好吃?”
九十四仍是不說話。
鐘離善夜端來的這碗面其實量并不大,阮玉山本意是想讓九十四多喝些湯暖暖身子,哪曉得這面交到鐘離善夜手上這麼一鬧,湯是全撒漏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兩筷子就能挑完的面,九十四慢慢吃了好一會兒,吃得全神貫注,把鐘離善夜完全晾在一邊。
直到吃完,他習慣性舉起胳膊想用袖子擦嘴,胳膊舉到一半,想起阮玉山以前教他的,又從衣服裡掏出一張錦帕,仔細擦過了嘴,不鹹不淡地說:“這不是東西。這是阮玉山煮的面。”
說完便起身抓着髒衣裳和筷子回房,毫不留情地關上門,留鐘離善夜一個人杵在外頭享受寒風。
鐘離善夜受一次冷臉,還能受兩次?
他活了四百來年,起碼有三百八十年——除了在阮招面前,沒得到過旁人此等冷遇。
他也是個很有脾氣的,自認方才已經拉下臉來給人台階,然而九十四卻不領情。
在個毛頭小子面前失了面子,鐘離善夜氣不過,哼了一聲,拂袖回去。
那邊阮玉山才把炖得差不多的雞湯端上來。
在九十四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輕老爺子甫一進門,循着香氣走進屋子,便見阮玉山坐在屏風後的黃花梨木八仙桌邊上。
桌上用琺琅彩花柳紋海碗盛着一整隻炖好的竹荪松茸山雞,海碗旁還放着一個三層高的食盒,一看就是另裝好的雞湯與小菜。
阮玉山不偏不倚坐靠在主位右邊的客椅中,一條腿搭着另一條腿,悠哉悠哉地晃起腳,兩個胳膊肘靠着扶手,雙手交叉再身前,一個閉目養神等他回來的姿态。
鐘離善夜才在别院吃了癟,心裡正把不知好歹的九十四罵了八百個來回,此時連帶着看阮玉山這個姘頭也不順眼了。
他故意拔高音調咳嗽着走過去,阮玉山聞聲,懶洋洋地睜眼,見鐘離善夜一聲不吭就要開琺琅蓋子吃雞,當即按住他的手:“如何?”
鐘離善夜耷拉着嘴角,又是哼的一聲。
阮玉山笑:“我就知道合你的意。”
“反了天了。”鐘離善夜吹着他沒有的胡子瞪着看不見的眼,“你哪隻眼睛瞧出來我滿意?”
阮玉山笑而不語。
鐘離善夜還要揭蓋子,手卻被阮玉山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阮玉山哂他:“十幾年時間,您有些見老啊——怎麼連我也掰不動?”
語畢還當真側目瞧了瞧鐘離善夜的臉:“喲,還長白頭發了?我先還沒仔細看,你這白發——長勢喜人啊。幾時長的?”
鐘離善夜摸摸自己鬓邊白發,對此不欲多言。
他對着桌上看得見喝不着的雞湯咂咂嘴,問道:“你同我說,收他做義子。卻跟他說,隻叫他拜我為師?”
“哪能是我說的?”阮玉山還是躺在椅子裡,歪了歪頭,一臉正色地辯解,“照我的意思,他認你做老子,改姓鐘離拜入門下是最好不過。可阿四久仰你神醫大名,自認做你兒子受之有愧,若沒你點頭,他是半點高攀的心也生不出來,隻敢勉強姑且來此拜師試試。我是勸了又勸,也沒能使他松口,非說不能對你大不敬。”
話音剛落,他歪過身子,湊到鐘離善夜眼前,壓低聲音:“可若你想收他做兒子,他高興都來不及,還有不肯的道理?”
“可惜了。”鐘離善夜是早十幾年前就摸頭這個人油嘴滑舌的秉性,知曉阮玉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子,對上邊這番話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隻拉長音調搖頭道,“你家小蝣人脾氣傲,我高攀不上——”
阮玉山痞裡痞氣揚唇一笑,從椅子裡蹭起來,親自給鐘離善夜揭了蓋子舀好湯,再把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牽到主位坐好,站在後方拍着鐘離善夜的肩和氣道:“脾氣傲,那是對外人。做蝣人的,性子不古怪刁鑽些,難免在外總吃虧,你也不樂意堂堂鐘離善夜家的人被人欺負不是?今日你将他首肯了,那就不是他外人。”
說到此,他又正了色,語氣嚴厲道:“他敢對你甩臉子,我回去教訓他,保管讓他明白什麼是天高地厚,把他收拾得心甘情願來你這兒登門道歉!”
鐘離善夜扯了扯嘴角,知道他這是兩面哄兩面蒙,對此非常不屑,捏着勺子舀了舀雞湯,沒放進嘴裡,隻朝外揮揮手,趕人離開:“滾滾滾!看見你就心煩!”
阮玉山知道這方事兒是成了,提着食盒就往外跑。
跨出門前聽到身後傳來非常響亮的吸溜雞湯的動靜。
他眼珠子一轉,心裡有了主意。
出了院子往外走,好巧不巧碰上在山裡亂竄的那羅迦。
後面還跟着幾個驚慌失措的小厮,一副想将其按住卻不敢上手的神色。乍一見了阮玉山,便仿佛看見濟世活佛一般,個個睜着眼,嘴裡喊着阮老爺,祈求他能幫幫忙。
阮玉山沖他們幾個擺擺手:“下去吧。”
小厮們剛要退下,他又問:“那個小蝣人如何?”
便有人答道:“才吃畢了飯,洗過了身,這會子正睡着。”
阮玉山點了點頭,一面招那羅迦到自己身邊,一面低笑:“這小蝣人倒是心大。”
他問那蝣人情況倒也不為别的,隻想着待會兒又多個能給九十四交上差的事兒。
蝣人是他救的不錯,也是他帶來此地的,但那一切也僅僅是看在九十四的份上。
對于這個種族——或者說全天下所有的種族,阮玉山一視同仁沒有任何多餘的憐惜,甚至于像蝣族這種常年野蠻近獸的人種,即便當下處境并非他們所願,但多年來蝣人養成的獸性已無可磨滅,他更不會對其高看一分。
退一萬步講,就是尊師好禮的世家的公子哥兒們,也不少見狼心狗肺的畜生,他又憑什麼要對每一個萍水相逢的蝣人額外另眼相看?
阮玉山很能把九十四本身和蝣族區分開來。
九十四是九十四,蝣族是蝣族,他并不愛屋及烏。
九十四高興,他便救了這蝣人放在府邸養着,左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的口糧,他也出得起;倘或沒有九十四,那這小蝣人也就是放在大冷天凍死的命,阮玉山看都不帶多看一眼。
阮玉山趕着那羅迦去别院尋九十四。
才繞過假山,便見院子的月洞門内一地碎片,有打碎的面碗,也有幾截折斷的筷子。
七零八落的碎片周圍還有許多飛濺在地的雞湯的痕迹。
阮玉山拍拍那羅迦的腦袋,讓它出去找人來收拾。
“這老爺子。”
他低聲念叨兩句,繞過滿地碎片,上了檐下台階,先站在門外,背着手喊道:“阿四?”
門内沒人吱聲,但有刻意發出的翻書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