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一個箭步沖上去,把剛才悄悄拿在手裡的洗臉巾子按到九十四臉上一通亂洗:“醒醒醒醒!”
他力道用得輕,顧忌着自己對九十四那道刺青的影響。
然而拿開手以後,九十四一張原本因病瞧不出血色的臉還是短暫被他搓紅了一陣。
阮玉山瞅了九十四的臉一眼,别開目光,當沒看到,不吭聲。
過了片刻,正給還懵着的九十四系衣帶,阮玉山又擡頭瞅了九十四的臉一眼,低下頭猝不及防笑了一聲,又立馬收住。
九十四漸漸蘇醒,照例是揉了揉眼睛,随後才自顧拿上阮玉山遞來的衣裳穿上,一邊慢吞吞給自己打結,一邊伸着脖子望向窗外:“話本子呢?”
“在外頭。”阮玉山嫌他動作慢,低頭利利索索地給他穿鞋,“長在老爺子壓了雪的梅花枝兒上。”
“雪?”
九十四這才看見窗外細碎的白色飛霜。
“下雪了?”他的覺在看見飛雪後便醒了八分,知道下了雪便有正事,手上穿衣的動作也不自覺加快,“幾時下的?”
“剛下。”阮玉山取了一件厚厚的赤紅織金蟒紋的狐毛領披風挂在手上,先端了茶水給九十四漱口,因已把九十四從床上叫了起來,其餘便不擔心,隻含笑低頭看着九十四道,“不急,老爺子雪天也睡不醒,咱們吃了飯,慢慢去賞花。”
九十四原本并無賞花的打算。
他不喜歡雪天,雪下看花對他而言自然便少了三分樂趣。
然而當阮玉山叫上林煙和雲岫,給他團好了披風,撐着傘送他一路走出宅門往山頂走時,九十四發現自己還是少點骨氣。
非要論起來,其實他在過去漫長的十八年中有過一次簡短的、勉強可以稱作賞花的時間。
那是在百十八收養了一隻作為他們鬥場戰利品的小烏鴉之後。
小烏鴉原是那次鬥場勝出者的口糧。餓了三天的百十八在鬥場撞得鼻青臉腫赢了比賽,把活生生的烏鴉拿到手裡,正準備一口咬下它的脖子時,看見烏鴉眼中一閃而過的淚花,便松手放了它。
後來小烏鴉整日圍着百十八的籠子打轉,說是報恩,卻叼不來食物,總是叼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扔到百十八的籠子裡。
有時是玻璃,有時是鐵釘,偶爾也會叼來一些他們認不出材質的亮晶晶的石頭,又或者一些細碎的黃金。
九十四在書上學過,烏鴉喜歡亮亮的東西,這些東西它叼給百十八,是它喜歡百十八。
後來有一次小烏鴉終于不再叼些破銅爛鐵,叼來了一朵路邊的野花。
野花長得标緻,和九十四在那些不入流的書卷殘頁看到的簡繪幾乎一樣:五片花瓣,嫩綠的根莖,一點黃色的花芯,花芯上有幾株細細的花蕊。
這便是他迄今為止一生中唯一一次賞花。
那時九十四對此很新奇,舉着花還要再看,百十八一個腦袋伸到他眼前,張嘴就把整朵花咬了下來。
他擡起視線看向正在咀嚼的百十八,對方攥着那根斷頭的綠綠的根莖,雙目閃亮着,把手裡剩下帶着葉子的花莖遞給他。
他們誰都沒見過花,不知道花能不能吃,可葉子和草根總吃過不少。百十八吞下了不知好壞的花瓣,把确定能吃的花莖留給了九十四。
九十四接過花莖放在嘴裡,品嘗着鮮嫩的草根汁水,沉默地結束了他轉瞬即逝的賞花生涯。
穿花洞府也有種花,不過種的多是春夏時節才開的花。鐘離善夜冬天不愛出門,遵奉一套“人獸同論,入冬多眠”的準則,認為在宅子裡栽種冬花未免浪費——既是浪費宅子的土地,也是辜負花的美貌。
因此冬花都被他種在了宅子外的山路上,美其名曰天地同賞。
“這是山茶,很能抗寒,十二月開得最好。”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後撐着傘,跟着九十四随走随停,九十四看什麼,他便講什麼,“這是金銀花,可做藥材,現在才發芽,春天才開。”
九十四低聲問:“這便是忍冬?”
阮玉山挑眉:“小蝣人知道的還不少。”
九十四頭也不擡,對着阮大老爺回嗆道:“少見多怪。”
中土有句俗話說得好,沒吃過豬肉,還不能見過豬跑?
九十四就算沒摸過聞過幾次花,難不成就不能在書上學?
古來寫花的詩歌雜句并不少,九十四雖未能學到專門講花的著作,但那麼多書頁上,總有跟花沾邊的東西,他見到了,自然會問,饕餮谷教他認字的灑掃老頭也自然會講。
他陸陸續續在老頭那裡學過許多花,學名、俗名、功效、顔色,舉凡是老頭講過的,或是他自己看過的,大多過目不忘,隻是文字終歸是文字,九十四學得再多,也很難把花的名字和肉眼所見的模樣對應起來。
這下阮玉山一講,他見一樣便學一樣,學一樣便記一樣。
九十四的記性一向很好。
說話間便快走到山頂,幾人眼前映入大片嫩黃的顔色。
阮玉山打趣道:“你博學多識,可認得出這是什麼花?”
九十四站在原地不動,看看花,又看看阮玉山,眉頭皺起來。
“像是梅花。”他照着書中所學的辨認出來了,但說出口又對自己産生了些懷疑,“黃梅麼?……鐘離善夜不是說山上隻有一株梅花?”
眼前這大片大片數不清的梅花,哪株才是阮招所種?
“這是臘梅。”阮玉山牽着他往梅林中間的羊腸小道徑直走去,“阮招所種的,是這山間唯一一棵紅梅。”
行至山巅,穿過重重黃海,九十四在漫天大雪中,終于看見那棵開得如火如荼的紅梅樹。
傲雪淩霜,孤寒奪目,安安靜靜立在懸崖之上,卻蓬勃碩大,聞有暗香。
這倒很符合以前九十四想象中的梅花了。
“其實這株梅花,是四季常開的。”阮玉山見九十四伫立在傘下,對着不遠處的和紅梅看得出神,開口解釋道,“當年阮招為了給老爺子祝壽種的這株紅梅。那年他十歲,便敢獨自下山去荒郊野外捉妖,取了山妖的器靈,拿來種在梅花的種子下,用妖物器靈終年滋養這棵紅梅,使其終年不衰,美豔異常,寓意老頭子華年永駐,壽比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