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四。”
老爺子抓着林煙陪他在大堂練字。
“鐘,離,四。”
他指尖捏着小刀,按照林煙教他的,一筆一畫往竹簡上刻字。
每刻一筆,指腹便覆蓋在刀刻的痕迹上摩挲一次。
刻完又拉着林煙往自己手上看:“你瞧瞧,四寶兒名字是不是這麼寫?”
林煙百無聊賴打着哈欠,一臉憔悴地把頭靠在桌上:“太爺,您這都刻了一早上了,要不咱們先……”
“你懂什麼!”鐘離善夜煞有介事,“四寶兒在外頭練功,那我也不能懈怠!”
他見林煙被自己折騰得一臉要死不活的樣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湊過去拿臉挨着林煙道:“要不要繼續聽我年輕時候的事兒?”
林煙一下子來精神:“好啊!”
鐘離善夜哼哼笑:“我才出生的時候,我娘就死了。沒過多久,我爹上山砍柴,路遇野獸,也被咬死了。家裡隻剩一個大字不識的阿婆……”
林煙愁眉苦臉地打斷他:“這個您都講過多少次了……能不能來點新鮮的……”
“行吧!給你講點新鮮的。”鐘離善夜想了想,“從前,有一條大蛇,在天地未開、一切混沌的時候,修行在如今的幽北一帶。”
林煙一聽:“過山峰?”
“喲,”鐘離善夜摸摸他的腦袋,“小玉山兒跟你講過?”
“那當然了,”林煙仰起下巴,“老爺教我的東西可多了。”
“不一樣。”鐘離善夜搖頭,“我跟他講的,不一樣。”
“那條蛇其實并不壞。”他說。
屋外下起雪來了。
那羅迦和阮鈴在隔壁打雪仗,鐘離善夜的聲音閑閑地傳到院子裡,再被屋外的大雪吹散:“最初它修煉的時候,法子是落了邪性,吸幹幽北數百裡的天地精華滋養它自己。可當它意識到這樣不對時,已經晚了。”
“那怎麼辦呢?”林煙把手放在桌上撐着下巴,“它還是被觀音捉住懲罰了?”
“不是觀音來捉它的。”鐘離善夜解釋,“是他自己摧毀方圓數萬生靈,犯下罪孽,以此引來觀音求救。”
“求救?”
鐘離善夜含笑将林煙一瞥,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反問:“你可知盂蘭古卷中,‘盂蘭’二字,是何來曆?”
林煙倒也曾聽阮玉山講過有關“盂蘭”二字的典故,因此倒也答得上來:“目連救母?”
“不錯。”鐘離善夜向上指天道,“傳說天上有一尊者名叫目連,他的母親因犯下罪孽被判餓鬼之刑,要忍受無盡的饑餓與倒懸之苦。尊者為解救他的母親,設立盂蘭盆節,供養十方諸佛,借諸佛之力超度他的母親。因此盂蘭二字,雖本意為‘倒懸’,卻也代表了贖罪。”
林煙似懂非懂:“那盂蘭古卷?”
“是一本贖罪之簿。”鐘離善業道,“舉凡被無相收取器靈、關入此書的妖魔,都是有罪可贖,在觀音手下尚且求得一條生路的生靈。如若是十惡不赦的,早被觀音打死了。”
他摸了摸手邊花瓶裡的紅梅:“妖物器靈中的玄力可以源源不斷地滋養世間許多生物。一隻小妖的器靈能保證一棵梅樹經年不衰,一隻大妖則能用它自己的器靈庇佑一方土地,保護一族人脈,讓一個龐大的人種源源不斷地繁衍生息,擁有巨大的力量。”
林煙好像明白些了:“您的意思是,這隻大蛇為了贖罪,主動讓觀音拿走它的器靈,去反哺它曾經霸占的那一方土地上的生靈,等到它的罪孽贖盡,它就能從古卷中被放出來,重獲自由,再好好修煉?”
“林煙兒很聰明嘛。”鐘離善夜笑起來時眼角有一絲細細的紋路,“不過後來,它鎮在地下的器靈被一個貪心的小姑娘盜走,至今沒有歸還。那條大蛇,想必這些年來,着急得很呢!”
林煙嘀咕:“怎麼感覺這條蛇不大聰明呢!”
“蛇本性就是天真呆笨,聰明的隻在少數。奈何它們外表駭人,動不動吐信子搖尾,叫人不敢靠近罷了。”鐘離善夜拿起手邊熱茶啜了一口,扭頭對着院中飛雪,失明的雙目熠熠發亮,“好在我家的這條聰慧過人。”
林煙大驚:“您幾時養了條蛇?”
鐘離善夜嘿嘿一笑:“才認養不久。”
林煙說:“我怎麼沒見過?”
鐘離善夜指腹撚着自己手裡的竹簡,歪頭對林煙道:“想瞧瞧?”
林煙先是搖頭:“我不要,我怕蛇。”
說完又猶豫道:“您給我瞧一眼吧。”
鐘離善夜把刻滿了鐘離四名字的竹簡遞過去:“你先看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
林煙:“……”
他一臉無奈,做出就範的姿态,正要把鐘離善夜的竹簡拿過去看看給點意見,手就被人按住。
雲岫站在林煙身後,一身藏青色的束袖錦衣,微微一擡手便将鐘離善夜遞來的的竹簽擋回去,冷靜道:“太爺有興緻也不能這麼消磨人。”
鐘離善夜早聽出雲岫到了此處,隻等到對方現在出手,他才撇撇嘴。
“宅子裡會識字的人多得是。”雲岫握住林煙一側肩膀,叫人起身走到自己身後,“老爺有事吩咐,我們先下去了。”
說完便牽着林煙走出了鐘離善夜的院子。
雲岫無趣,鐘離善夜也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孩子的臭脾氣——能跟阮玉山自小一塊穿開裆褲長大的,能多讨人喜歡?
林煙那是被阮玉山半路撿回去,從根上就沒壞,勉強說得上歹竹出好筍,至于雲岫,天天擺個臭臉,跟阮玉山如出一轍的沒救。
不過這些都不關鐘離善夜的事兒。
他不計較,也不生氣。就捧着竹簡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拿刀繼續往上刻:“鐘離四……我四寶兒可乖着呢。”
大雪紛飛的天裡,他乖乖的四寶兒正盤在後山的一棵樟樹上。
距離鐘離四三丈之遙的另一棵樟樹梢頭,阮玉山手握長槍,含笑跟他各自盤據一方,相互對峙。
鐘離四手裡則拿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竿——破命這兩天正跟他鬧脾氣,為着立冬宴被他丢到兵器庫那件事兒。
不過說到底,這柄神器從始至終都還沒跟他磨合過。按照老爺子的說法,現在還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