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等在院外,見鐘離四出來了,便去接過對方手中的食盒,說道:“他怕是很高興你來送飯。”
鐘離四不置可否,隻沉思着說:“他不想叫我四叔。”
“哦?”阮玉山聽見這話含笑睨着鐘離四,“你舍得叫他改口了?”
鐘離四瞅了他一眼,藍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轉,揚唇道:“我同他做了交易,往後幾日都換我給他送飯,他便改口叫我四叔。”
也不知阮玉山信是沒信,但對于鐘離四的投機取巧,他隻是笑着用手指頭隔空點了點人,算是默認。
是夜,鐘離四去鐘離善夜屋子裡學下象棋陪人解悶。
老爺子愛下棋,光是聽聲就能知道棋子下在哪個位置,隻是總愛悔棋,一下起棋來就死皮賴臉,阮玉山不愛跟他玩。
鐘離四卻有耐心。
他沒學過這東西,老爺子要悔棋,便說明下子時又有另一個玩法,鐘離四由着鐘離善夜,讓老頭子愛悔幾次悔幾次。
鐘離善夜每悔棋一次,他便追着問這一步的下法是個什麼道理,非要對方給他講清楚講明白不可,時間長了,把鐘離善夜問怕了,想悔也不敢悔了。
一盤棋正下着,外頭有人急匆匆跑來傳消息,說山頂阮招老爺當年種的那株紅梅倒了。
那時鐘離善夜的一粒“卒”剛過河橫移,聽到這話,棋子直接卡在兩點之間。
他那雙盲眼微側,眨了又眨,指尖點在棋子上竟有些發顫:“……什麼?”
下人不敢說話。
“梅樹倒了。”鐘離四聽清楚了,直接抓住鐘離善夜的手腕将他扶起來,“我陪你去看。”
握住鐘離善夜的胳膊時,鐘離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感受到了鐘離善夜的僵硬的顫抖。
他走在鐘離善夜側方,聽見對方的呼吸随着邁出去的步子愈發急促沉重,直到快到山頂,鐘離四蓦地扭頭去問一直跟随在鐘離善夜後方的侍從:“樹怎麼倒的?”
後面的人齊刷刷低着頭,隻敢小聲答道:“說是雪太大,把樹壓垮了。”
鐘離善夜一把推開鐘離四的傘,寒沁沁的雪花淋到老爺子兩邊微霜的白發上。
他轉頭,對着烏泱泱的一列随侍,不知在跟誰較勁,冷冷道:“不可能!”
說完,鐘離善夜喘了喘氣,就連鐘離四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也被他推開。
鐘離善夜一邊加快步子往上爬着,一邊自言自語:“這雪下了那麼多年,年年都下得大,怎麼是棵小苗子的時候沒把它壓垮,偏偏今年就垮了!”
鐘離四也隻在原地伫立一息,對着一等侍從接着問:“去找阮玉山了麼?”
“回四公子,事發突然,沒來得及。”
“煩請去找一趟阮玉山。”鐘離四囑咐道,“告訴他,山頂的梅樹被人推了。”
對方愕然擡頭:“被人推……”
“去吧。”鐘離四說完,便要繼續上去跟着鐘離善夜,怕對方情急之下在懸崖上做出什麼意外舉措,“就這麼說——樹被人推了。”
“是。”
他們如今已距離那片臘梅林幾丈之遙,梅林之後便是阮招那棵梅樹。
當初鐘離四第一次來此便感知到一股莫名的玄氣,雖微弱,卻陌生。
後來方知那玄氣正是來自阮招那棵梅花樹下供養樹根的妖物器靈。
而現在,那股玄氣已然徹底消失不見了。
倘或真是大雪壓垮了梅樹,那器靈也不該無緣無故失蹤才是。
顯然是有人知曉了那棵梅樹經年不敗的秘辛且有意盜走器靈,留下一地狼藉——若鐘離四沒猜錯,梅樹不僅被推倒,還被推到了懸崖之下,叫人找不到殘骸,以免露出什麼蛛絲馬迹。
果不其然,鐘離善夜穿過梅林,見到的隻有一個巨大的土坑,和周邊被翻亂的大片雪泥。
梅樹被連根拔起後留下的坑很深,坑前的崖是斷頭崖,崖下深不見底,即便從山腳下方繞過去,到了這一面,也依舊是望不到頭的峭壁。
鐘離四看見鐘離善夜站在那個土坑前,仿佛長長悲鳴一聲似的呼出一口氣,接着閉上眼,肩膀連着脊背崩塌般垮下。
一陣長風卷來,将鐘離善夜的鬓發疏忽吹散了幾縷,那發絲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在鐘離四的視野中鐘離善夜的發絲和那個土坑交錯了,發絲後方是土坑上的白雪,白雪下是猩紅的泥土。
九十四知道這土,當年阮招為了種養這株梅花,專去求老太太從紅州運了數十車紅州才有的紅土上山,用上好的紅土栽種上好的梅樹。
阮玉山曾同他說過,紅州的紅,是紅珊瑚的紅,也是紅土的紅。
風吹過了,鐘離善夜的發絲落下,垂到他的肩上,阮玉山沉靜的聲音從他們後方傳來:“老爺子!要不要我去把罪魁禍首給你捉來?”
鐘離四轉頭,這才看見阮玉山将将穿過油黃的臘梅林走到他二人旁邊。
鐘離善夜隻是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良久,聲音桑滄道:“梅樹已摧,下手之人身份再追究也無作用了。”
三人都陷入了寂靜。
鐘離善夜獨自留在了山頂,在那個樹坑前站了一夜。
回去的路上隻有阮玉山和鐘離四以及一些更加沉默的随侍。
鐘離四先問:“雪裡站一夜,鐘離善夜會不會有事?”
阮玉山說:“老爺子四百多年功力,不必擔心。”
鐘離四便不再問。
過了會兒,他第二次開口:“我記得你說過,這山上有鐘離善夜布下的結界,生人闖入,他會第一個知曉。”
阮玉山說:“不錯。”
兩個人再次相對靜默地走了半晌。
回到宅子前,阮玉山忽低聲問:“我打算把阮鈴送到州西的騎虎營去,那是我幼時進的第一個軍營。你意下如何?”
鐘離四跨入大門的腳隻在空中停頓不到片刻,很快便進了宅子,語氣又輕又淡:“很好。”
這夜他們回了院子,雲岫卻被阮玉山叫去書房商議了小半個時辰。
“……就這樣。”阮玉山最後從書案前起身,和雲岫一齊走出房門,“你若是直說要将他送去軍營,他想必路上不會安分,隻告訴他要他陪同去給阿四取個東西便是——切記,一定要是為阿四取東西,旁人他也不會心甘情願。”
雲岫點頭:“明白。”
翌日正午,阮鈴正在院子裡等鐘離四來給自己送飯。
然而鐘離四沒看見,卻等來了雲岫和一幹随從。
“太爺身體抱恙,阿四公子今日抽不開身,正好老爺有事同世子吩咐。”雲岫畢恭畢敬握着劍行了個禮,“州西騎虎營來信,近日在營外獵到一隻上等品相的墨狐想獻與老爺。隻是支派營裡的人送來,得要年後了。老爺念在年關将至,阿四公子正缺一匹墨狐皮披風過冬,便想請世子與屬下一同前去,就當看看邊關風光,提前熟悉紅州三大營,為日後早做打算。”
阮鈴怔在原地,還來不及做出回應,便見雲岫往屋内揚手:“上路的行李,世子可要屬下打發人來收拾?”
“不……”這消息來得突然,打得阮鈴猝不及防,他有些失神,先朝屋子裡走了兩步,又停下,愣愣地問,“幾時離開?”
“半個時辰後從穿花洞府啟程。”雲岫仍舊是回答得面面俱到,“去騎虎營腳程約莫在十日左右,如果動作夠快,能趕在除夕前回來。”
阮玉山的命令和雲岫的傳達來得如此風馳電掣,阮鈴給不出任何推脫的理由。
但一想到自己要去取的東西是鐘離四将來用得上的,他倒也生出兩分情願來。
因此他就這麼被趕鴨子上架似的上路去騎虎營了。
臨行前他總算是在冷風中被吹得回了兩分神,遲鈍地開口:“四叔他……”
話音未落,就見林煙從角門跑出來,帶着點氣憤,又帶着點責怪直奔到雲岫馬下:“好啊你,真不夠義氣!虧我把你當兄弟!我問你,要去騎虎營的事兒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都快離開了才打發人來我屋子裡知會一聲,你怎麼不等我死了再說?”
雲岫低垂着眼凝視林煙,雙唇微啟,似是想要開口解釋,然而餘光瞥見旁邊正歪頭朝他們看來的阮鈴,又沉下語氣言簡意赅道:“我很快回來。”
雲岫從來說話都隻有準信,他說很快回來,那勢必不會超過一個月的期限。
林煙才撒出去一口氣又被雲岫這麼平靜地堵回去,他想了想,又問道:“那老爺!老爺他要……”
林煙說到這突然噤聲,往左右看了看,沖雲岫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