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太白山。
王小虎手裡提着一小包銀兩,身後領着幾個弟兄,笑呵呵地跟在夏百川身後,“當家的,今兒這趟可肥啊,夠兄弟們吃半個月的了。”
夏百川聞言一笑,“如今幹咱這行的,就得挑那些當官的下手,又肥又蠢,一打一個準。”
王小虎連連點頭,“還是當家的有見地,真不愧是當家的。”
夏百川擺擺手,剛想應聲,就聽前方山寨中院内傳來一聲暴喝,“夏!百!川!”
被點到之人還未怕,王小虎先開始腿抖,“當家的,二當家又來了。”
夏百川瞪他一眼,“别廢話了,趕緊把銀子藏起來。”
王小虎忙不疊點頭,領着身後幾個人快步跑開。
一群人剛離開沒多久,院内人也舉棍跳出。夏百川正要側身一閃,誰知,那人竟在半空中變換身形,落地後竹棍橫掃而來,夏百川一時不備,被他擊中小腿,幾乎要穩不住身形,向後倒去。
那人攻勢極快,見他面露驚訝,便又反手一棍,将他向上一提,打回平地。
夏百川順勢落地一滾,擡腿踢開那人使出的下一招,還不忘和他搭話,“青田,今天怎麼這麼大火氣?”
那人自是江青田,他被夏百川踢得後退兩步,便幹脆以竹棍為刺,頂上他腹部,“你昨日明明答應我,今日不下山,怎的一早就不見人影?”
夏百川聞言,立即挑眉一笑,“青田是想我了?”
江青田一皺眉,擡起竹棍敲一下他臂膀,“莫把我當傻子哄,你是不是又去截道了?”
“沒有的事。”夏百川推開他的武器,向前走兩步,站到他面前,“兄弟們隻是下山去,看看有誰家需要做體力活的,賺幾個銅闆。”
江青田不大相信,斜眼看他,“别扯兄弟們,你呢?”
夏百川眨眨眼,笑道:“青田竟更關心我?我好高興。”
話剛說完,眼看江青田提棍又要打,他隻好連連求饒,指了指山後的方向,“我去做别的事,才費了一些時間。”
江青田順着他手指方向看了一眼,隻見一片綠樹茵茵,“那邊有什麼?”
夏百川一臉高深莫測沖他招手,“正想給你看,你随我來。”
江青田狐疑地看了他一會,最終還是提着竹棍,緩步跟了上去。
穿過一段連成片的香茅,面前便出現了一條小路。說是小路,實則隻是歪歪斜斜地鋪着一堆或大或小的石塊,供人得以行走。
夏百川看出江青田面上疑惑,也不多解釋,隻負手踏上小路,繼續向前走去。
二人走出小路,便見此處有一塊平地。平地不大,也僅能容納四五人站立。
平地外側,堆着三個小小的土堆,土堆前各插一截長短不一的木闆。江青田仔細看了看,才發現竟是三個墳茔。
未等他出聲提問,夏百川便已走到平地中央,向兩個土堆各拜一拜。兀自靜立許久,他才轉頭看向江青田,笑道:“青田,我來為你介紹,這是我爹和我娘。”
江青田愣了愣,片刻後邁步向前,也向那兩個土堆拜了拜,才起身問道:“你帶我來此處做什麼?”
夏百川沒回答,徑自指了指再旁邊的土堆,“你曾說你娘沒有安身之處,這麼多年來隻能空拜,我便自作主張,将你娘留在此處。”
說着,他又看向江青田,“時間匆忙,這材料我隻找到柏木,等過段時日天氣好些,我再去尋塊楠木來,可好?”
他說得極慢,江青田卻足足愣了小半盞茶的時間,才回過神來,怔怔道:“你說什麼?”
夏百川眨眨眼,“過段時日,我再去尋塊楠木,可好?”
“不是這個。”江青田不住搖頭,眼中悄然盈滿淚水,“你說這是誰?”
夏百川依然笑着,柔聲道:“若你怪我自作主張,或這裡風景不好,改日你去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和你再一起将這遷過去,如何?”
江青田微微偏頭看他,動作間,淚水滑落臉頰,“你為何幫我?”
看着那抹淚痕,夏百川不由得擡起手,又不動聲色地垂下,解釋道:“再過幾日便是清明,你可以來此祭拜。”
江青田回過頭,繼續看着那塊沒有任何文字的墓碑,最終還是沒忍住,抱着竹棍放聲大哭起來。
他像要将這些年的委屈一股腦地發洩出來似的,一邊哭一邊念叨,從他那該死的爹念叨到打罵他的舊東家,再到收留他的柳折,還有身旁這惡貫滿盈的夏百川。
夏百川原在身旁聽着,冷不丁被他罵了幾句,沒忍住笑出聲來,“我一沒餓着你二沒凍着你,怎麼就是混世魔頭了?”
江青田哭夠了,抽着鼻子擡頭斜眼看他,“你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不是魔頭是什麼?”
夏百川無奈道:“我是山賊,不是土匪。”
“沒什麼區别。”江青田嫌棄地再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别以為做這些,我就會放你繼續下山去害人。誰曉得你是不是又胡亂造出來騙我的?”
二人因謊言相識,夏百川這下自食其果,隻好連忙再解釋,“這真是我爹娘,你若不信,便去問寨子裡的洗衣娘,她們也知道的。”
江青田被他急切的模樣逗笑,輕輕捶了他胸口一拳,“曉得了,謝謝你。這裡風景很好,我娘應該會喜歡。”
說完,他擡頭環看四周青山綠水,輕聲道:“我也很喜歡。”
……
清明多雨,連吹來的微風都帶着些潮濕氣息,打到身上時,總免不得略感黏膩。
江青田早已祭拜完,在三座墳前均留下幾支山間白花,便趕回去幫忙做飯。夏百川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身旁人還在,剛才被捶過的位置也觸感明晰。
許久後,他才長出一口氣,擡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喃喃道:“是啊,我也很喜歡。”
*
寒風寨幹了票大的,為了慶賀,王小虎買來了好幾隻燒雞。
這個緣由自然不能告知江青田,夏百川便和他解釋,今日是王小虎生辰。
江青田不疑有他,王小虎生不生辰與他無關,唯獨燒雞許久不見。
如今他才明白何晏的手藝有多麼萬裡挑一,柳折待他們又有多好。
在店裡,雖不是頓頓山珍海味,至少從不缺肉,也不會全是野菜土豆。可上山後,一塊肉總要掰着兩頓吃,雖說餓不着肚子,卻總不得勁。
江青田默默歎一口氣,捧起飯碗,吃得更賣力。
夏百川在一旁喝酒,邊喝邊看着他,打趣道:“若像你這麼下去,我寒風寨三天就被你吃空了。”
江青田囫囵着咽下嘴裡的飯,沒好氣道:“我每天給你們做工,連飯都不讓吃?”
“讓你吃。”夏百川笑着給他倒了半杯酒,舉起自己的酒杯過去碰了碰,“今日高興,陪我喝一點?”
江青田搖頭,“不喝。”
夏百川愣了愣,随後眨眨眼,“就半杯,不妨事的。”
江青田還是搖頭,“掌櫃的說我酒量差,喝多幾杯就認不得人,有一次還抱着路上黃狗喊大哥。”
想了想那畫面,夏百川壓下笑意,輕咳一聲,“喝多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帶你回去。”
“我倒怕你喝多了,還得我扶你回去。”江青田擺擺手,又捧起他的碗,“掌櫃的就是,每次喝多,就總要年大哥扶他回房。”
聽他左一個掌櫃的,右一個掌櫃的,夏百川免不得微微皺起眉頭,“你明明在和我說話,怎麼一直提你那掌櫃的?”
江青田偏頭看他,“因為我們掌櫃的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你?”
說着,他嘿嘿一笑,“就是個大騙子。”
……
夏百川将酒杯往桌上一砸,怒道:“江青田!”
江青田斂起笑容,斜斜地擡眸看他,“你要如何?”
夏百川動作比回答來得更快,擡手便向江青田襲來。
屋内空間不大,江青田怕踹到其他人,俯身躲開後一躍而起,跳至門外。
夏百川緊随而來,面上表情全然不像往日那般滿不在乎,此刻他雙唇緊閉,眉頭擰緊,招式也毫不留情。
若要赤手空拳,江青田完全不是他對手,隻好趁他不注意之際,從地上随手抓起一截斷枝,便當做短棍舞了起來。
可樹枝總比不上竹棍堅固,沒幾下就又斷成四五截,江青田也不想和他再打,隻好喊道:“夏百川,好好吃着飯你發什麼瘋!”
夏百川擡腿踢向他面門,咬牙道:“你有想與我好好吃飯?若你如此惦記你那掌櫃的,趁早下山去不就得了,這太白山也沒大門,你走便是!”
“你這叫說的什麼話。”江青田躲過這一記,回身一臂頂到他腹上,“我欠你銀子,怎能說走就走!”
夏百川擡手掐住他肩膀,“我不計較便是了,你明日就走!”
江青田登時一把推開他,嚷道:“誰稀罕你計不計較,我有道義,我才不會走!”
“誰教你這勞什子道義?”夏百川隻覺自己牙快咬碎,怒急攻心,甚至想擡手掐住他脖頸,“又是你那掌櫃的?”
江青田一腦袋頂上他額頭,生生将他撞退幾步,“掌櫃的是我救命恩人,給我住處,怎麼我提兩句都不可以?”
他越說夏百川越氣,捂着額頭喊道:“他給你住處,我沒給你?騙你上山是我不對,可來這之後吃的住的我哪點短過你?你這不識好歹的小子!”
到白山鎮後,江青田哪還被人這麼說過,呆愣片刻,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委屈勁,眼淚登時也要随之落下,“夏百川,你給我娘立墳茔,我以為你把我當朋友,才和你說這些。”
說着,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石頭,擡手便向夏百川扔去,“你若真不願意聽,真不耐煩看見我,我走便是!”
石頭稀碎,他扔出來時也沒用什麼力氣,可砸在身上,夏百川卻覺得像在剜自己的心。
眼見江青田扭頭就要向院外走,他神智回籠,連忙沖上去拉住他手臂,輕聲道:“青田,對不住,我說錯話了,你别走。”
江青田看也不看他,甩開他的手就繼續向山下走。
夏百川再拉住他,語氣更軟,“青田,天黑山路危險,你要走也等天亮,可好?”
“危險又如何?”江青田總算舍得回頭,再甩開他,“我是死是活又與你何幹?”
借着朦胧的月光,夏百川看見他臉上淚痕,更是追悔莫及,忙想追上他的背影,“青田,你慢些,小心前邊……”
他這句還沒說完,江青田就已身形一錯,随即猛地向下墜去。
夏百川大驚失色,心頭猛地一顫,也顧不得前方情況,立時也向那邊躍去。
可到江青田跌落位置,竟不見他人影,夏百川心急如焚,大喊起來,“青田,你在哪!”
不多時,不遠處樹底裡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夏百川回頭一看,趕忙又飛奔過去。
果然是江青田。
隻見他身上衣袖褲腿皆摔了個七八處破口,所幸人還清醒,隻是坐在樹下,不願擡頭。
夏百川緩緩走過去,語氣裡滿是愧疚,“青田,别跑了。我們先回去,你明日再走,可好?”
聽見他來,江青田頓時擡頭,指着他喊道:“夏百川,你就非得趕我嗎!”
夏百川一愣,連忙走過去蹲在他身側,連連搖頭,“我不趕你,但是山上太黑,我怕你再摔着。”
江青田不理他,兀自又哭起來,“掌櫃的不在,子喻也不在,何大哥也不在……早知道我便不理你了……這鬼丹陽城我也隻認得你,你還給我娘立了墳,若你再趕我走,我要去哪才好……”
他聲音漸低,最後幾個字幾乎要淹沒在哭聲裡。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夏百川不敢伸手抱他,隻好輕輕搭上他肩頭,“我願聽你說,我願見你,你别走,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