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記得協議落成時衆人歡欣鼓舞的神态。獵人與吸血鬼順應情勢合作了幾十天,之後藍堂永路死亡,玖蘭樞失蹤,導緻種族關系急轉直下。和平主義的反對派迅速抓住機會,在他們不遺餘力的煽動下,吸血鬼群體積壓的不滿一股腦地爆發出來。社會新聞一天比一天密集、嚴重,這發展似曾相識。顯然,夜晚世界需要撥亂反正。
優姬就是在這時站出來主持大局的。作為玖蘭樞身邊最親近的人,行動上完全繼承他過去的理念,又與現在的他界限分明。投身協會、召集貴族,在衆人面前提出要重新建立夜間部——“我希望可以跟大家和睦相處,也希望能跟所有人類和平共存。”
就這樣,她既沒有用純血種的身份施壓,也沒有以未婚妻的口吻示弱,就隻是站在那裡,平和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可理想主義者身上的光芒再耀眼,站在貴族的角度,也蓋不住現實帶來的恐慌:“無可否認的,樞大人可能已經成為我們的仇敵。這種時候你不管他,卻忙着成立夜間部,恐怕在這種時候,沒有人願意助你一臂之力吧。”
“那倒未必。”“我們願意盡力,因為我能理解她想要傳達的事。”
遠失莉磨和支葵千裡——像雙生子一樣的模特,這時站出來表态。他們問起藍堂英,優姬說“現階段我無論如何都沒法開口要他一起”,對方的話事人當然也能聽到回答,“原來如此,那我就直說好了。我們不想步藍堂大人的後塵,沒有人能保證你不會做出和樞大人同樣的事吧。藍堂大人的公子應該比我們更充滿懷疑才對吧?”
優姬隐忍不發,于是越來越多的聲音冒了出來——“還是說,你現在就想處罰我們這些不肯服從的人呢,優姬大人?”“或者,你幹脆利用純血種的力量支配我們的心智,強迫我們服從你,如何呢?”公共場域裡,隻要展現出一點軟弱,就連純血種也不得不應付得寸進尺的場面,哪怕這種軟弱代表完全正向的品質。對她來說,淩駕的感受如鲠在喉,“那種事——”
“那種事,她根本就做不到,”藍堂英出現在門口,形象頹唐,語氣卻不屈,“我相信她。打擾了,我也願意成為這家夥的協助者。”
分寸感和力量兼備的立場宣示。能有現在的陣營劃分不足為奇,我明白,站在優姬身邊的是一類人。一片死寂中,優姬向衆人鞠躬,懇切道:“拜托大家了。”
後面就是手續上的事。說實話,在玖蘭樞被冠以離經叛道之名後,各界對紙面協議的認可度很低。但優姬堅持,前理事長也贊同,我給人打工,忠人……終人之事就好。對于舍不得在他們認為的廢紙上明确态度的貴族,也都提醒到了。
這一套流程我還算熟悉,但可能沒法做得跟在元老院時一樣得心應手。一開始接過協議時脫手,還以為是自己不夠專注。直到一沓紙被丢到地上,對方叫我“學聰明些”,才理解原來是自己在這些人上人面前刷了幾次臉,留下不堪的印象了。
紙掉在地上,撿起來甚至花不了我一秒,用來彰顯權力感實在太局促,更何況我能被觸發的自尊心已經所剩無幾了。正要蹲下就聽見一聲怪叫,坐在上首的貴族瞪着蒙翳的眼,瞳孔散大,虹膜迅速由鮮紅變成暗褐色。
我本來不明所以,在看到這人睫毛上結的霜時,立即回頭找藍堂英。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傾身伸手,替我将撿起來的紙張理齊。
“繼續收吧。”他說。
我不想喚起同病相憐的哀傷。答應了聲,就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了。做完該做的,我率先離場。後面優姬專門來辦公室向我道謝,察覺到歉意,我說:“沒關系,幫忙的時候我心裡很平靜。”除此之外,還有點好奇眼球是怎麼凍結的。
說起來,無論真心假意,這對兄妹倆的待人策略一樣偏懷柔。面對優姬不像是對着玖蘭樞,更用不着迂回,所以我直接問她:“我能下山了嗎?”
“當然可以。理事長那邊有我,隻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你是我們的公主,我當然聽你的。”
被這麼稱呼,優姬多少有點困擾,但爽快的個性很快就讓她放過了這一點,高高興興地祝我一路順風。我不得不感歎,有這樣的感染力,才是天生的領袖。
從跟優姬告别開始,下山這一路都很順。出校門沒多久就讓我打到了車,一上車司機就貼心地把遮光闆拉上了,路上一句多餘的話沒說,隻在下車時提醒我拿上附贈的飲料。
車開走後我有點困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錢付多了。再擰開飲料,發現全是血漿。難道寡言少語真的是殺手的特性?司機明顯是人類,說不準他心理變态,我剛剛應該把車牌記下來,然後報警。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他知道乘客的身份,專門要做吸血鬼的生意。
我胡思亂想着推開咖啡店的門。這次下山也是和人類打交道,隻不過我的房東雖然聯系到我,卻并不像剛剛的司機那樣,好像剛從樁懸案裡走出來。一開始我也驚奇,後來想到我之前的确在黑主學院工作過一段時間,其他途徑聯系不到我,将信發到學院,也是無可厚非。
租期已經過了快兩個月,我的東西還堆在人家的房子裡。我考慮過,衣物鞋帽、床上用品和生活用具可以全部丢掉,抽屜裡還留了一點現金,到時候跟房東商量好,差不多可以賠給他,作為這兩個月顆粒無收的補償。将這一切交割清楚後,我再回學院,或者不回去了。
房東沒到,倒是有一個年輕女孩笑着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得到一句“好久不見”。
“别來無恙。”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