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鍊拖過地面,叮叮哐哐的沉重聲響從黑暗中傳來,揮之不去。
光腳走路的感覺真不好受,鵝卵石又涼又硌,腳踝被什麼緊緊箍住,簡直要磨下一層皮來……
奇怪,我怎麼會披戴鐐铐,自然而然地往前走?
風吹來,帶着硝煙的氣息,我一個哆嗦,睜開眼。
面前晃着一縷從額前垂下的黑長卷發,兩旁是陌生的街道和漸漸聚攏而來的平民,看樣子,現在是歐洲中世紀。我想多看看周圍人的眼睛,想從中分辨出不是厭惡、憤怒或恐懼的情感,想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可是卻不自覺地收回目光,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叮叮哐哐,鐵索仍在響,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似乎兩隊馬正并駕齊驅。
“快點兒,别磨叽!”有人大喊着推了我一把。
我想回頭問怎麼回事,但話到嘴邊竟張不開口,結果隻是踉跄幾步,繼續直起身來前行。
好像這副身體不是我的,隻是裝着我的意識。
我被押着穿過人群,硝煙味愈發濃烈,前方出現了堆積如山的柴草和熊熊燃燒的烈火。噼裡啪啦的灼烤聲裡,我無意識地走上高台,走近大火,仰望不斷竄高的烈焰,熱浪近在咫尺,幾乎熔化我的臉。
“燒死他!”
“他是騙子!”
“是惡魔的同黨!!”
“他需要淨化!!”
不知是誰帶的頭,原本沉默的人群突然激動起來,他們大喊一些無比荒謬的話,毫不留情地往我身上砸東西。
等等,我這是……穿越到了一個即将被燒死的倒黴蛋身上?!
“聖賢的雕像白鴿環繞,迷路的孩子誰來問津,我将化作燼火,向昨日的豔陽索取光明……”不等我反應,如此動人的歌聲就從嘴裡飄出來,婉轉凄涼,好像泣血的黃莺。
“閉嘴,小子!”有人狠狠踹了我一腳, 一把揪起我的亂發,我“噗通”跪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醜惡的鍋蓋頭胖臉。
他眯起眼,讪笑時,橫肉都擠在了一塊兒:“我再問你一遍……”
“茫茫廢墟裡鐘聲悠揚,訴說未腐朽的屍骸之約……”我想逃脫,然而一開口,竟是更加高昂的歌聲。
這時,遠方塔頂之上傳來綿長的琴聲,似有意與歌聲應和,觀者紛紛望去,而我,仍隻是盯着火,接着吟唱:“我的精神紮根在此,我的靈魂歸還遠鄉!”
“啪!”胖子衛兵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歌聲戛然而止,我撲倒在地,枕在冰冷堅硬的鐐铐上咳了幾聲,緩緩用胳膊肘支起身,“噗!”地咳出一口鮮血。
胖子衛兵居高臨下地睨了我一眼,随後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沓捆紮結實的稿紙,不等我明白他那自鳴得意的笑容是怎麼回事,他已經揚起手。稿紙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然後“嘭!”地砸入火堆,火星濺射,打在地上燒出縷縷白煙。
“凡是不服從神的,”衛兵高聲道,“都是我們的仇敵!”
人群爆發出狂熱而可怕的歡呼:
“淨化他!”
“淨化世界!”
噼裡啪啦,火舌很快将稿紙淹沒,在上面燒出一塊塊飛速蔓延的焦黑缺口……随後,衛兵們端來一隻箱子,将裡邊的稿紙通通倒進火中。
“不,不……”我聽見自己近乎崩潰的顫聲哀嚎,“不!!!”
我開始掙紮,用盡全力想擺脫趕上前控制我的人,能感覺到,隻要他們一松手,我就會撲進大火。
“你們殺了我,殺了我啊!”我的叫聲甚至蓋過鐵索和大火的聲音,沙啞,絕望,像是墜入煉獄又慘遭摧殘的怨魂,“為什麼要燒我的作品!為什麼!你們……殺了我啊啊啊!”
回應我的,隻是耳邊無情的冷笑。
“呵,這蠱惑人心的禁書,當然要毀滅在大火中!”胖子衛兵掐住我的臉,我喘着粗氣,對他怒目而視——“記住,”他貼近了,“人,創造不了神!隻有上帝才是至高無上的!你這種垃圾,小醜,隻配去取悅地獄的惡鬼!”
我跪坐在地,一股洶湧的悲憤湧上心頭,盡管不明所以,但我還是定定地注視了好一會兒這熊熊燃燒的烈火,目光由兇轉柔,漸漸的,淚水模糊眼眶。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沒再被自己的喊叫吓到,我似乎已與這不幸的家夥融為一體。我仰面大叫,一時間竟萌生出強烈的不舍與依戀。
不舍什麼?依戀什麼?我不知道,我隻感到委屈,仿佛能吞沒一切的、無比濃稠的委屈!
越來越強烈的情緒終于催生出一股力量,那詭異的力量從體内噴薄而出——我身上肌肉隆起,青筋暴現,很快,腕部的鐐铐紛紛斷裂、脫落,緊接着,無數黑影沖出我褴褛的袖口,它們一面像旋風一樣繞着我飛行,一面發出沸水般的“噗噗”聲,眨眼便幻化出一隻隻有形的惡靈……
無數惡靈張開帶利齒的嘴,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
“惡魔……”原本壓着我的衛兵唰一下白了臉,“惡魔出現了!”
受驚的馬匹人立而起,放聲嘶鳴,台下許多騎兵不得不奮力勒住缰繩,這才勉強保持住隊形。圍觀的平民驚叫出聲,膽小者甚至掉頭就跑,場面驟然混亂。
我緩緩起身,僅甩了下胳膊,便把仍妄圖控制我的人掀翻在地。
“所有人,包圍他!”我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慌亂間下達了命令。
衛兵們硬着頭皮一擁而上,“噌噌噌”亮出長劍。
在劍身反射出的寒光中,我冷哼一聲,張開雙臂,轉身,仰面倒進火海……
不!!!
火舌舔舐我的每一寸皮膚,燒灼之痛包裹全身,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麼燙那麼疼,但快要吓瘋的我還是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
叫聲戛然而止,我猛地睜開眼,注視了好一會兒空空蕩蕩的天花闆,這才喘着粗氣,感受着已經被汗水浸透的全身,慢慢恢複鎮定。
廠房外,明月西沉,遠遠可以望見市中心鱗次栉比的大廈高樓。
每次都是這樣,夢醒之後有一瞬間,會覺得那片景十分親切,提醒我自己還活在這相對太平的人間。
我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蹲下來掀開由一團被褥裹出的狗窩,露出一沓寫滿字的格子紙——我的小說手稿。
旁邊散亂着筆記,那是拜這幾晚反複出現的奇怪夢境所賜,我準備新加入的中世紀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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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叫莫昱,如你所見,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也是一個落魄作家。
我的故事,還要從那場百年一遇大雪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