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海風吹過,茂草搖曳。
藥蓠睡得死沉,我心裡想着姐姐,便蹑手蹑腳地下了床,獨自來到廠房外,找到一塊高地坐下,默默俯瞰這座城的萬家燈火。
額前碎發被風吹動,我伸手捋開,歪過腦袋……此時,我眸中一定映着輝煌的燈火吧?
下方一條條公路好像縱橫發光的河流,一棟棟大廈好像密集錯落的積木,整片城就那樣鋪展開,一眼望不到邊,如同繁華偉岸的迷宮,又似黑色群山的環抱中,另一個光明世界。
迷惘的時候,靈感枯竭的時候,睡不着的時候,我都會來這裡,像牧童爬上高高的山坡遙望村莊一樣,遠看這座城的全貌。那是一個我不曾深入了解的陌生王國,對那裡,我說不清是好奇、向往,還是抱着敬而遠之的态度。也許,我隻是想看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車輛行人……想着他們中有多少人在朝九晚五中麻目了自我,有多少人過上了自己熱愛的生活,還有多少人仍在為了理想疲于奔命,想我一樣。
不,我還有理想麼?早不可能了吧,我好想當一個作家啊,可是,這樣的我,根本就是離理想……越來越遠了吧?
“小昱,比貧窮更可怕的,是苟活。”姐姐的話突然闖入腦海,我怔怔的,心髒沒來由地一下子揪緊。
像流浪狗一樣地苟活……麼?
直到吹徹了整座城的晚風撲面而來,微暖的氣息裡,我茫然仰起頭,深呼吸。
這個角度,要很仔細才能分辨出漆黑空中那一顆顆小小光點,和在明朗夜裡皎潔到連表面凹陷呈現出的大片陰影都能看清的月亮不同,它們排布稀疏,有亮有暗,像是遙遠天穹下一動不動的螢火蟲。
書上說,逝者會變成天上的星鬥,默默守護我們。面對這深遂遼闊、讓觀者目光不由迷失其中的夜空,我尋找着屬于姐姐的那一顆。
我真的在……被守護着麼?
“你的姐姐不在上面。”身後傳來一個陌生低沉的聲音。
“誰?”我警覺地回望——竟看見一個長發覆面,白衣光腳的“人”正提着鐵索一搖一晃地走近!
我悚然起身,然而再後退一步,便會摔下高地,粉身碎骨!
“你你……你是人是鬼!!”我顫聲大叫。
“呵呵呵呵……”那“人”雙肩聳動。
這沙啞幽怨的笑聲,隻聽得我頭皮發麻,精神幾近崩潰!
“别過來!”我拉開架勢,扯着嗓子吼。
“和我們走吧,去那裡就能見到你姐姐喽!”不知何時,左側距我不足半米之地又冒出一個同樣打扮的“人”,唯一的不同是,這“人”一襲黑衣!
一黑一白,赤腳長發,手持鐵索……難道,難道是黑白無常來索我命了?不不不,不可能!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我可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眼下……一定是有人裝神弄鬼!
正在我思想鬥争時,黑衣那“人”已經“嘩啦”展開鐵索,猛地撲來——寒氣逼面的下一秒,我迅速哈腰,就地一滾從兩“人”中間穿過,緊接着手撐地,起身便跑——
高地邊緣,一道墨綠色的影子忽然躍出,落地又準又穩,鬥篷遮住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絲絲縷縷的黑色碎發,看不清眉眼。
這人向前傾身,箭一樣射出!
——沒跑出幾步,腦後忽然遭到重擊,我悶哼一聲,瞪大雙眼,但已是無力再站穩,隻是晃了兩晃,眼前漸漸全黑,“噗通”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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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地方?誰在笑?
我……怎麼了?
再次醒來,眼前一片漆黑,好像一塊黑布蒙住了眼睛,我試着轉動手腕、腳踝……該死,被綁起來了,根本動不了,而這一行為,似乎又一次引發了周圍人的哄笑。
“放開我!”我沒底氣地低吼。
“嘶啦”一聲,好像流暢的絲綢被解開,蒙眼布揭下,突如其來的白光使我周身一顫,本能地閉上眼,别過臉去。
“别怕呀,小狗!”有人抓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正對他們。
又一陣哄笑。
我咬緊牙關,勉強将雙眼擠開兩條縫,視野裡白晃晃的,很多人向我聚攏過來,他們的身影擋住了光,周遭漸暗。那些人居高臨下地打量我,直到我的眼睛開始适應,面前的模樣漸漸清晰……一個個面帶笑容,或高或矮,看着有些面熟,但一時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他們想幹什麼?我心裡發起毛,不會……又是想把我當狗逮了,換錢去吧?
“狗東西,還記得我麼?”一個長着芽黃色頭發的年輕人披着剛才把我吓丢了魂的黑袍走來,他玩弄着手裡的項圈,俯下身湊近,毫不客氣地擡腳踩住綁我的椅子。
我略一思忖,搖了搖頭。
“再想想,差點咬斷你尾巴的那隻金毛?”見我滿臉驚愕,他又補充道,“别緊張,那是我家托托!”
我恍然一驚,再看這四周,赫然是個堆放雜物和垃圾的地下車庫,而貧民街唯一的廢棄車庫——正是黑老大的地盤!
人群中有人吹了聲口哨,朝我扔過來半截肉骨頭,正砸中我的額頭。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急了,怒瞪向他們,心說反正落這夥冤家手裡鐵定沒好日子過,不如要點臉面,别讓他們瞧不起!
果然,一個缺了半邊門牙的瘦高個兒提着捕狗夾快步上前:“當然是血債血償!”
話音落處,捕狗夾“咔嚓”咬合,兩排利齒生生刺入我的小肚腿,鮮血瞬間濺出!
“啊啊啊啊!!!!”我慘叫着繃直身體,後仰到極緻,将木椅掙得“哐哐”響,鑽心的疼痛傳至全身,刺激我眼淚直冒。
我的雙腳光着,溫熱的血流就像許多條蜿蜒小溪,滑過我的腳踝、趾縫,向下滴淌。
“還記得麼?”瘦高個半蹲下來,不懷好意地抓住我的傷腿,忽輕忽重地揉捏,“你為了一隻死鼠,故意把我們往陷井裡引!”
“呃嗯……”我閉上眼,苦苦忍受着折磨,将下唇咬出了血,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還好,這些夾子都是地攤貨,不然,你也得陪我斷一條腿!”瘦高個說罷,憤憤起身,用力踹向我的小腿。
兩排利齒被這麼一沖撞,轉動方向猛地扯大了傷口,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慘叫出來。
“呵呵呵呵……”熟悉的笑聲,穿白袍扮演白無常的人此刻也摘下假發,露出寸頭和滿是泥污的臉。
我粗喘着,像條被拴住的烈性犬一樣龇牙瞪着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