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後一班渡輪将在三分鐘後抵達。
我和藥蓠倚着渡口的栅欄,焦急地望向雲霧中的玉山,陶煙身披藥蓠的風衣,靜靜躺在長椅上。
距離我們下山到現在,已經過去快半個時辰了。
“你說,枭哥他不會有事吧?”我仰臉看向藥蓠,不無擔憂。
“不會。”藥蓠撫摸着藏在腰間的「電光殺」,雖然嘴上這麼說,實際也皺了皺眉。
遠遠的,半山腰的樹木被風撩起陣陣林濤。除此之外,再無動靜。
“要不帶上槍去看看?”
藥蓠搖頭:“來不及了。”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一艘艘娛樂遊艇的天藍色帆在風中獵獵作響,有個穿白衛衣的小男孩赤腳在沙灘上撿貝殼,漲潮的海水湧來,一遍遍沖刷他的腳丫。
“嘟——”悠長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小男孩直起腰,怔怔地望向緩緩靠岸的巨大遊輪,渾濁的海浪在輪船前端鼓動翻滾,如同兩股沸水。
“讓開!不上船别擋道!”一個粗魯的聲音響起,我的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擋了渡口。
幾個手提行李、拖家帶口的人瞬間擠滿橋頭,我和藥蓠帶着陶煙退到岸邊,看他們一個接一個上了船,縮在最後的兩個乞丐在檢票員不耐煩的呵斥中顫微微地出示了船票,那個撿貝殼的小男孩本來很高興地排在乞丐後面,手裡還攥着充當船票的海螺,這時突然被他母親拽走,遠遠地離開了渡口。
船邊傳來“咯吱吱”的起錨聲,碩大的鐵鍊閃着油光,被一點點向上提起,帶動海面無聲震動。
我望望船頭,又看看玉山,感覺如同百爪撓心,想想看,萬一這條船錯過了,可不可以等枭天啟來了,下午再走?
我剛要開口,卻一下慌了神,隻吐出一個字:“不。”
順着藥蓠的目光,可以看見幾個黑衣人已經混入人流,向渡口聚攏——
恰在此時,響亮的獅吼從山頂傳來,聲如炸雷!
“枭哥!”我仰頭大喊,正要揮手緻意,就被藥蓠一把捂住嘴。
來不及了,許多黑衣人從不同的方向同時朝我們望來,煞白可怖的臉暴露在陽光下,人群一下子陷入混亂,跑的跑,逃的逃,尖叫聲此起彼伏。
藥蓠啧了一聲,一把推開我:“快去找船!”
我眼疾手快,馬上追上拽住他:“我跟着你!”
又一聲獅吼,比剛才更加雄渾有力,簡直可以撼動整座山!
藥蓠從懷裡掏出一沓紙塞給我:“快走!”
見是自己的手稿,我趕緊将其收好,還想說什麼,他已經沖進人群。
浪濤如同暴怒的野獸,一下又一下瘋狂地擊打着山崖,水珠迸裂,濺起一尺多高的浪花。
山崖之上,遍體鱗傷的雄獅節節後退,鮮血浸染了蓬松鬃毛,遠遠望去,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四個再造人将他圍在當中,其中一個失去了半張臉,另外三個隻剩下一條手臂,滿地的殘肢碎鐵,裹着撕扯後稀爛的黑袍……
風吹樹搖,雲層漸漸聚集,擋住了陽光,一股濃濃的腥風夾雜着殺氣吹過港口和海灘。短短幾分鐘時間,目力所及的地方隻剩下我們幾個。
“砰砰——”藥蓠率先發難,再造人應聲停住,渾身被藍焰電流所包裹!
我背着陶煙鑽進一條遊艇,安頓好她和手稿之後返回來解船繩,然而費了好大勁才解開一半……水勢變得越來越洶,浪潮野蠻地拍向甲闆,冰冷的海水打在手上、臉上、肩上,刀刺般生疼!
遊艇在驚濤駭浪中搖晃沖撞,仿佛一匹随時可能掙脫束縛的烈馬。我一邊解船繩,一邊攥緊已經解開的部分,被繃直的麻繩勒進手心,在風力的拉拽下不斷來回,切割一樣,掌心終于磨破了皮,血順着往外淌。
“嘩啦——”高崖上的巨石轟然滾落,“嘭”地砸進水裡,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我顧不得擦拭滿臉水漬,驚恐地擡頭,隻見枭天啟已經被逼到懸崖邊,後腳一踩,碎石紛紛掉落,三個再造人像紅眼的豺狼一樣撲向他!
雄獅一掌拍在為首再造人的肩頭,肉墊與鋼鐵相搏,刺耳的刻劃聲後,金屬甲胄上留下四道深深抓痕。
再造人怔了怔,接着,另一個再造人從天而降,高高揚起鐮刀“呼”一聲落下,正剖開雄獅的脊背,鮮血瞬間濺紅山石……
“枭哥堅持住啊!”我大喊。
沒有用了——雄獅的半個身子已經懸在崖邊,隻剩兩隻前爪死死扒住搖搖欲墜的山石……
第三個再造人默默出現,将一把滴着鮮血的锃亮鐮刀舉過頭頂。
那一刻,風雨大作,豆大的雨水砸在刀身,沖刷着斑斑血痕。
“呲啦——”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耀眼白光下,一團火紅的身影墜落山崖——
我到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枭哥就這麼沒了!
雄獅落水激起的浪濤無情地湧向我這裡,遊艇越發憤懑地要從我手中掙脫。
“啪”一聲響,我隻感到手裡一輕,因為用力過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一船繩經不住折騰,終于從船頭脫落!
“不要……不要!”我跪在地上,向前傾身,無望地伸出一隻手去……濕透的襯衣貼在身上,亂發粘在額前,情緒在那一刻,徹底崩潰。
我的小說我的作品我三年來所有的心血!還有因為我而受害的姑娘,都在船繩脫離遊艇的瞬間,随着狂風雷電,徹底沒入巨浪……
我咬緊牙關,一頭紮進海水,隐約聽見橋頭趕來的腳步聲和藥蓠的叫喊,心頭不禁一凜,熱淚決堤般奪眶而出,全消散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
慌亂中,我拼盡全力遊向海面上不斷沉浮的紅色鬃毛,身體随着浪濤上下颠簸,每一個動作都會使全身受到擠壓和推撞,我沒命地向前,與裹挾全身的巨力對抗,感覺肺都要爆了。
可是剛剛還隔一個浪頭的紅點,眨眼的功夫竟隔了三個浪頭,我稍一松懈,會有更多浪頭湧進來……我甩了甩頭,正打算繼續前行,突然一股大浪兜頭打來,将我重重拍進水下。
這樣的場景至少上演了十餘次,不斷被拍回水裡再不斷冒出,氣都不喘一下地開始遊……這一回,水下的我胡亂揮舞四肢,越來越虛的力道已經無法阻止下沉,黑暗有如死神張開的大網,緩緩将我吞沒。
我擡起手,試圖抓向漸遠的海面……
突然,四周猛震,一個熟悉身影破開黑暗,死死抓住我的手,拉着往上遊——
“嘩”一下,終于又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不是讓你待在岸上嗎?”藥蓠喊道。
“枭哥,快救枭哥!”我來不及調整呼吸便用力喊回去。
血痕和水痕在藥蓠臉上流成一片,他艱難地從浪中探頭,望向不斷被海浪推遠的紅點。
遮天蔽日的雨幕傾斜着灌下來,四周全是“噼裡啪啦”的落雨聲,能見度越來越低。
藥蓠試着向紅點遊去,突然,一道巨浪打來,我們全被拍入水中,在水下,藥蓠竭力握住我的手,我看見他身上好多道豁口,有些已經泡得浮腫了。
“嘩啦——”我們又冒出水面。
藥蓠剛一張嘴就咽進一大口海水:“咳,呸,真鹹!”
“對不起……”我哽咽了,有什麼東西順着臉頰流到嘴角。伸舌頭一舔,鹹鹹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海水。
“嘶啦——”又一道閃電,伴随着滾滾驚雷。
我們就像兩片羽毛,緊緊依偎在一起,任由狂風裹挾……
尾巴的墓碑伫立在這座如艦頭一般向前突起的山崖上,洶湧的浪濤一下又一下撞擊崖壁,高高濺起碎成亂珠。
盧令坐在墓碑上,遙望遠處起伏海浪中忽隐忽現的兩人和一頭獅子,皺緊了眉。被淋濕的黑發沾在額前,幾乎遮住雙眼,更襯出他那陰郁裡透出憂慮的神色。
“不是我幹的。”盧令跳下來,冷冷看向随他來此的四個部下。
不等那些人回答,更多的部下便趕了過來,一個臉色蒼白的家夥直沖到盧令近前兩米開外,慌道:“阿黃追過來了!”
盧令點點頭,緩緩走下高聳的山坡,更大撥的人如約而至,為首的是黃毛,扮演白無常的寸頭和缺了塊門牙的瘦高個兒各自用鐵鍊牽着兩條兇犬,緊跟其後。
黃毛瞪向盧令,目光中有難掩的殺意,他猛一甩頭,亂發晃到一邊,那貫穿整張臉的刀口在雨水的沖刷下還在順着雙頰往下滴淌被稀釋的血,他狠狠抹了把臉,“嘩啦”展開手中折刀。
四條兇犬伸長脖子,不斷低吼,前爪懸空,将鐵鍊繃得筆直,若不是被拉着,它們肯定已沖上去瘋狂撕咬了。
“老大都說過再造人不是他找的了!”一個穿灰襯衫的男孩突然攔在黃毛面前,“你為什麼還要糾纏!”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再造人的問題了。”盧令上前拽開男孩,接住黃毛的怒視,于半米外止住步子,“再造人隻是導火索而已,從尾巴死後,你對我的不滿就開始了吧?可否告訴我——”
盧令揚起下巴,歪過腦袋,目光居高臨下:“是什麼讓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你是個不合格的首領!”黃毛大吼,“你定下的那些規矩,不搶婦女老人和小孩,甯可放棄食物也不濫殺無辜……這些能維護臉面,卻不能讓我們吃飽!”
“呵,看來有些人畜生當久了,連自己是什麼都忘了。”言罷,盧令後退兩步,環顧四周,換用蓋過雨聲的音量道,“我當首領一日,這些規矩就存在一日!不過,我和阿黃的矛盾僅由我們兩人解決——”
“同意麼?”盧令攤開雙手,看向黃毛。
黃毛雖帶着幫手,卻也不想在衆人面前丢臉,再說他追随盧令多年,兩人時常一起習武,不僅水平相當,對彼此的招數也是了如指掌,眼下一對一頂多耗時長了些,有那四條狗兜底,他沒什麼好擔心的。
于是,黃毛點頭默許。
“那麼,要站隊請自便!”盧令大聲道。
本來已分為兩撥的人群,此刻更是開始了充滿敵意的對視,有些人甚至做起幹架前的熱身。
兩撥人中間的空地上,盧令轉對黃毛,耍了個刀花,眯起的雙眼中寒光一閃:“阿黃,現在是你我之間的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