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要這樣麼?”遲系完最後一個結,起身後退,有些不忍地上下打量我。
此刻的我被用麻繩牢牢綁在藤椅上,試着掙了掙,果然動彈不得。
“謝謝你。”我笑意真誠,“把琴拿來吧!”
之所以稱為怪琴,是因為它除了和普通胡琴一樣有弦軸、琴杆、琴弦、琴筒和弓杆,琴頭還又大又誇張地彎曲着,好像停着一隻猛禽。
我絕不會忘記第一次聽它奏曲的感覺,那似曾相識的悲怆旋律一下子喚醒了什麼,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為它所描繪的落過淚……
“可以和我說說這把琴麼?”我注視着怪琴,到目前為止,我害怕的情況還沒出現,“它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遲坐下來,輕輕摩挲怪琴的表面,“從我失憶起,它就陪在我身邊,可我隻會用它拉一首曲子,那曲子的奏法……”
遲微微皺眉:“像是刻在基因裡的記憶。”
“這曲子一定和你的身世有關吧?”我問。
遲點點頭,表情沒什麼波瀾。
“介意現在拉它麼?”
“怎麼?”遲一驚。
“因為不隻這琴和曲子,我感覺,”我看向他,“我也和你的過去有關,不過必須聽到曲子才能回想起更多。”
出乎意料的,遲的表情分明釋然了。
“果然啊。”他低下頭,眼眸意味不明地一沉,半晌才開口,“可我不想傷害你。”
“别怕,”我笑,“綁好了就不會!”
“一定要這樣麼?”他擡頭,猶豫地擺出拉琴的姿勢。
“開始吧!”我閉上眼。
起初,悠悠曲調如同夕陽緩緩落下,一聲緊促溫婉的轉折,好像浪子催馬而過,無盡的高原群山鋪展在眼前。忽然,琴聲變得沉郁頓挫,激昂凄怆,時而似飛沙走石中的奔馳,時而似暴雪呼嘯中的呐喊,我的心也跟着一下子揪緊,呼吸漸漸急促,皺緊了眉,意識裡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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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聲未止,拉奏之人卻成了我。
昏暗的氈包裡,十幾個頭頂皮帽身披甲胄的外族人圍坐一圈,中間的我一襲波斯女裝,不知墊了什麼的胸部高高挺起,正低眉垂眼,自然而然地拉着這把琴頭又大又誇張的怪琴,仿佛深深沉醉于樂曲,絲毫沒有被四周彪悍野蠻的氛圍影響。
我看見自己的手抓着弓杆一來一回,優雅自如,感覺自己的五指環繞琴弦,或快或慢或輕或重地移動撩撥。
沉郁頓挫的曲調與方才遲所奏如出一轍,似泣似訴,曠達中帶着凄婉,荒蕪中帶着渴望,如離鄉遷徙之人最後一次回望火海中的家園,我的肩膀和腦袋入情地擺動,一股濃郁的思念在心中凝聚,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闖出人群,闖出氈包,在無垠的曠野上策馬狂奔,既然天地間已無歸宿,那便追鷹逐鹿,直至死去。
于是,我霍然起身,邊拉琴邊随性舞蹈,裙裾、面紗與飄帶一齊旋轉起落,掩映扭擺的腰肢。說來奇怪,這舞也仿佛是刻在基因裡的記憶,使我漸漸與這身軀融為一體。曲至高潮,好似雨歇雲散,天光乍洩,照亮故國遼闊的廢墟,我将胳膊高舉過肩,琴筒抵着後背,挺胸揚面,如同壁畫上的反彈琵琶一樣反拉起琴,人們一時竟看得呆了。
我款款瞟過坐在主帥位置的男人,他一身古銅色皮膚,留着草原人特有的雙辮,柳眉,細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兩眼微眯,兀自又倒滿一杯酒。
曲近尾聲,如同盛大的煙花剛剛結束了綻放,音符紛紛墜落,像承載了太多心願的流星,落在每一個聽者的心上。不知為何,我猜,那一定是無數關于故鄉和家人的心願。
人群中,傳出小聲的唏噓。
我收琴而立,與那個主帥四目相對。
主帥放下空杯,肅然颔首:“一首曲,一支舞,便能讓我蒙古鐵騎如此受感染,當真是位了不得的琴師。可惜……”
他打量我:“是個啞巴。”
我深施一禮。
“來吧,”主帥将滿滿一杯酒推向我,聲音粗犷,“這杯,算是賞你的!”
我提着琴來到桌前,抓起高足杯貼在唇邊,自然而然仰起脖頸,喉結一下一下滾動。
那酒很烈很醇,有一絲酸奶的味道,初次感受它的我不僅沒有不适,甚至還十分喜歡這股似曾相識的乳香。
一杯下去,感官愈加清晰了,心境也詭異地出現變化,仇恨,我開始感覺到仇恨,一種被遺忘了許久,此刻正漸漸複蘇的,無比悲怆的仇恨……
我意識到自己要殺死這個人。
“咣”空杯放下,聲音不小。
主帥很大度地笑出聲,随後伸手:“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琴麼?”
我猶豫一下,還是将琴遞過去。
他雙手接過,抓着琴端詳好一會兒,突然眉頭一皺。
就是現在!
他剛“咦”出一半,我已撲上去握住琴頭“噌”地抽出藏在琴杆中的匕首,直刺他面門——
寒光忽閃間,我的腕被狠狠鉗住!
“果然是個不自量力的唐古特!”主帥表情猙獰。
我吓得呆住,恍惚要從這鬼使神差的感覺中脫離,偏偏又不受控制地換手去抓主帥的脖子,同時死命把刀尖往前挺,然而不等抓住,雙手就先後中箭,匕首“哐當”落地。
好疼!!!
立刻有士兵沖上來将我摁倒。
我又疼又怕,這副軀殼卻梗着脖子緊咬下唇,片刻掙紮後,被主帥一把捏住下巴:“下輩子行刺前,記得别再彈唐古特的曲子。”
“亡國之音,”他咬牙切齒,“亂我軍心!”
“呸!”我聽見自己怒吼,“大白高國不會亡!倒是你們,掠地屠城嗜殺成性,真就不怕騰格裡降罪……”
“呲啦啦啦啦!”話音未落,帳外驚雷乍起,周圍瞬間被照得雪亮,士兵們連同那個主帥全變了臉色:
“是騰格裡!真的是騰格裡!”
“騰格裡發怒了!”
“騰格裡要懲罰我們!”
“都住口!”主帥大喝一聲,帳中重歸于寂,趁着第二聲炸雷,他一把薅住我的頭發,迫使我的臉被白光照亮,面對所有人——
“是這個禍亂軍心的唐古特觸怒了騰格裡!我們該把他綁在氈包外,讓騰格裡的怒火殺死他!”
“對,殺死他,滅絕唐古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