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項兒說,今年茶會魁首之才可抵半個朝堂,又怎會是僥幸呢?”
此刻,二皇子權項正端坐于席間,對于郯皇的話他并未出聲否定,也未點頭承認,面上的表情極為平淡,叫人看不出一絲波瀾,而那雙極具侵略性的目光,正牢牢地鎖定在司卿身上。
司卿低垂着頭,靜默不語,好似并未察覺到這對天家父子之間湧動着的暗流,她的視線落在地磚縫隙間的龍紋上,鴉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遮掩住了她眸底的晦色。
半晌後,郯皇忽然輕笑出聲,明黃的袖口下是一雙枯瘦蒼白的指節,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席案上的玉盞:“你既有驚世之才,當為國效力,殷卿切勿妄自菲薄。”
郯皇的笑聲像是浮在冰面上的月輝,明明映着暖黃的宮燈,卻讓人從骨子裡滲出寒意,耳邊傳來清越的敲擊聲,似水蛇在她的背脊遊走,一下一下,深入骨髓。
貴人眼裡笑意不明,亦不知這聲‘殷卿’到底是賞,還是罰?
“皇伯伯,巧了不是,表哥今日帶來的歲禮便是他的親筆。”少年嗓音清淩,打破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衆目睽睽之下輕輕扯出司卿臂彎間的卷軸。
“啪!”
卷軸被少年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雄渾壯闊的萬裡江山圖,郯皇的眼中滿是震撼與驚歎,視線落下,從蜿蜒流淌的江河移向連綿不絕的群山。
呼吸之間,他似乎感受到了那種撲面而來的磅礴之氣。
“諸位,都看看吧!”
郯皇話音剛落,兩旁的宮婢便如接受到指令的人偶,步伐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沓,将畫作朝向衆位官員,席間頓時響起陣陣驚歎。
“江山本如畫,盡收眼底。”
“山川草木,栩栩如生,市井百态,躍然紙上。”
“山河如此壯麗,實乃我朝之幸,百姓之福!”
“……”
許是杯酒下肚,激起了某人藏于心下的不甘,席間聲聲贊歎中突兀地響起了一道沉着有力,稍帶着幾分挑釁的聲音。
“今夜乃是除夕,正值除舊換新之際,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能聽到殷才子的傳世佳作。更何況,這般恢宏畫卷,若無詩相配,便像那寶刀缺了鞘,古琴斷了弦。”
“薛大公子未免有些貪得無厭了。”殷季冷肅的嗓音蓦地響起,混合着佩劍穗子上白玉墜子撞擊玄甲的清脆聲,壓迫感十足。
“可不是,這畫難道不好看嗎?”權無心朝那人翻了個白眼,臨了又加了一句,“薛大公子想除舊迎新自己作詩便是,皇伯伯和皇祖母還沒說什麼,要你多嘴!”
舅侄二人一唱一和,将薛函堵得臉龐漲紅,伴随着從四周投來的道道目光,他如坐針氈,活像那台上唱戲的伶人,姿态忸怩。
“哼!”最靠前的席案上突然傳出一聲冷斥,“老臣竟不知,讓就讀于太學的學子作首詩便是貪得無厭。殷卯既有真才實學,理應不懼,世子和殷統領未免小題大做了些。”
毫無意外,丞相到底是沒忍住,出言斥責兩人。
觸及斜禦座上投來的目光時,殷季方才緩過神來,他隻覺心下一驚,自己可從未如此沖動過。
莫說讓殷卯作詩,就算是讓其當場再作一幅萬萬裡江山圖來,也輪不到他來替人出頭。
心頭立即湧上無限懊惱,歎息間,殷季擡眸朝皇後看去,見自家大姐隻是搖了搖頭,向來柔和的眉眼間流露出一抹無奈,卻又迅速收斂,轉而儀态萬方地與身後臉色陰郁的貴妃低聲交談起來。
殷季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側過身,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最終落在了好友的身上。
無意間,他好似看見那隻骨節分明的指尖溢出了幾絲細密的銀線。
嗯?
一定是他看花了眼!
殷季立即合上雙眸,再睜眼時,面前隻餘五根蜷曲着的手指。
鬼使神差的,他正伸手探去,但還未觸碰到謝忱垂在案旁的手時,就被後者用力拍下,頓時,殷季的手背便紅了一大片。
“殷季,收回你那黏膩的視線,本官可沒那種癖好。”清冽的聲音灌入耳中,一如冰錐投銀壺,讓身着玄甲的将軍亦為之發寒。
殷季臉色幾番轉換,又道不出任何反駁的說辭,隻得憤憤然轉回了身子。
杯酒下肚後,依舊沒能平複心底湧起的那份不快,隻見他眉峰微動,徑直對上從不遠處投來的那道不善的目光,聲如寒鐵:“既如此,丞相何不帶個頭,也好讓諸位同仁見識見識,在場的小輩們亦可觀摩學習,還能圓了薛郎中的願,真真是一舉三得。”
早年間,殷季就對李丞相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因二皇子的緣故,李丞相在朝中的話語權越來越重,他說往東,朝堂上之前有一大半的官員不敢往西。
有朝一日,若真立二皇子為太子,李丞相自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殷季此話一出,席間霎時安靜了下來,衆人都頗為吃驚,眼神怪異地盯着他,亦有人小心翼翼地瞥向面色陰沉如水的丞相。
謝忱握着玉盞的指節微微一頓,唇角不可察覺地上揚,視線若有若無地飄向高位上捂嘴輕咳的貴人。
禦座下,老太師緩緩放下銀箸,寬大的袖口掃過矮案旁的鎏金鶴紋爐,驚起一縷顫巍巍的青煙。
“頌安。”
這位三朝元老聲音沉沉,聽不出任何起伏,隻見他慢條斯理地碾碎落在袖口處的香灰,“向李相賠禮緻歉。”
聞聲,殷季立即站起身來,看動作似乎準備向丞相行禮緻歉,但那簇緊皺的眉心間卻氤氲着青年内心的真實想法。
不等青年開口,禦座之上的突然響起劇烈地咳嗽聲,白瓷痰盂立刻被内侍奉至郯皇唇邊。
太後眸光微動,側目看向身旁因咳嗽而痛苦地捂着胸口的皇帝,緩聲道:“皇帝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靜候在一旁的内侍了然,立即朝席間衆人喊道:“聖上身體不适,各位大人請自便。”
說罷,扶着郯皇行至偏殿,出了殿門朝東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