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雨淅瀝。
壽宴當日,杜笙輕輕搖着手中團扇驅熱,冷眼瞧着家丁在園中來往忙碌,擰眉“啧”了一聲。
“這些盡是洵武在前線奮戰賺來的血汗錢。”
懷玉笑而不語,領着杜笙在老宅中繞尋,找了一處清靜的涼亭。
“徽州每年三月中旬便算是入了暑,此處沒有蚊蟲,又有樹蔭遮蓋,還算涼快。”
“不過在此處待過一年,你腦子裡活像是裝了張地圖。”杜笙輕笑一聲,傍着石桌坐下,擡眸望向陰雲密布的天空。“老夫人的生辰恰好趕上徽州的梅雨季節,實在不巧。”
話音剛落,見一個雙鬓斑白的婦人,衣着繁複,妝容精緻,皮松肉薄的臉上堆砌滿臉笑紋從小徑深處迎上前來。
“這不是笙娘和懷玉嘛!早聽聞笙娘花容月貌,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她順勢在杜笙身邊坐下,斜睨了眼青瑣,招呼其為她添了杯果飲。
杜笙面上笑容不變,直言道:“妹妹初來乍到,還不知姐姐如何稱呼呢?”
“笙娘不知道不打緊,不過懷玉肯定記得。”她眼神向懷玉那側掃去,“這孩子是越生越好看了,出落得這麼标緻水靈!”
耳邊聲音聒噪不已,如同一團漿糊黏在身上洗不幹淨,聽得談懷玉渾身不适。早在她還未登亭之時,便認出她是談啟忠的發妻瑛娘。
“不記得了。”懷玉不冷不熱地駁了瑛娘的面子。
“這孩子。”瑛娘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向她們介紹了身份,“……啟忠和洵武近日恰好都趕在老夫人大壽前升了官,這可謂是雙喜臨門啊!”
聞及此話,談懷玉默默和杜笙對了個眼神,果真便聽瑛娘繼續開口。
“但是啟忠不及洵武,僅是當上了松淮通判,不像洵武如今已是鎮守北疆的将軍。”瑛娘略微搖頭,話中多幾分感慨,“若是當初啟忠棄文從戎,想必也早早便是四品将軍了吧。”
這談老夫人膝下僅育有談啟忠一子,從前有意培養嫡子走入仕途,對其餘庶出子女大多不聞不問。而其中談洵武年齡最小,生母逝世又早,缺了長輩管教,整日跟着街上的潑皮無賴遊手好閑。本以為他是個混吃等死的主,誰知卻生了一副俠膽,趁亂從軍後一路高升。旁人皆道他撞了大運,就連從前談懷玉也這麼認為。
可自從在蕭陽守了兩個月,總能見他早出晚歸。又是追查救火,又是守城領兵,甚至險些葬身火海,更何況在定嶺山遊擊敵軍,單單挑出一件都能讓人費盡心神。但瑛娘話中之意,明顯是覺得升上四品極為輕松。
“大伯母此言差矣。”懷玉指節無意識收緊,“自古武不同文,且不說大伯父從仕三十餘年升到通判,僅說大伯父疲于念書,身子久不舒展,怕是剛舉起槍劍,就四肢乏力了。”
瑛娘臉色突變:“你……”
杜笙眼中藏着隐隐笑意,不過擰着雙眉,語氣尤為嚴肅:“懷玉,怎麼說話呢!”
談懷玉見好就收,低頭慚色道:“是懷玉笨嘴拙舌,還望大伯母勿怪。”
瑛娘暗自翻了個白眼,順勻了氣後,面色稍霁:“懷玉打小就這樣,我們都習慣了。”
幾人何嘗聽不出瑛娘是在暗諷談懷玉從小就不知禮數。
談懷玉剛想反駁,隻聽杜笙笑道:“懷玉六歲時,因故在老宅住了一年,據說都是大哥瑛姐勞心費力,親自照料。”
瑛娘氣定神閑地端杯喝了口解暑的果汁,眉目間多了幾分得意:“可不是嘛,我們夫妻倆把懷玉放在心尖上,完全是當作了自己的女兒。”
“可話又說回來。我身為懷玉的姨娘,與懷玉相處多年,還算是了解她的脾性。一個向來恩怨分明的姑娘,偏偏總在悉心照料自己的伯父伯母面前笨嘴拙舌。”杜笙略略沉吟,頗有深意地看了瑛娘一眼,“這怎麼着,都讓人覺着另有隐情。”
瑛娘心中一緊,談啟忠不是說談洵武妻妾不和,這杜笙怎麼還替談懷玉說話?
她生怕杜笙察覺往事,忙讪笑打着哈哈:“這怎麼會呢?孩子家貧嘴罷了,我們根本都沒放在心上。”
“我還當她幼時闖了禍呢,瑛姐這麼一說我可就放心了。”
聽杜笙和瑛娘的閑聊,談懷玉單手撐着下巴,盯着杯中果飲,思緒逐漸飄遠。
這些日子,她在推測秋棠是受何人指使。本以為秋棠與禮部侍郎長女楊容音或多或少有些關系,可死前留下的字符又暗指西梁,想幕後必是位高權重之人。而她在上京不常聚會,高門士族中也僅認識陳浮确……
談懷玉不由勾唇。
青白錦袍,金冠束發,穿着打扮極為尋常,可看着就是令人賞心悅目。面如冠玉,唇若塗丹,尤其是那雙眼睛烏黑澄亮,像是含着流光。
停!她在想些什麼!
懷玉驟然回神,心髒怦怦作響,閉上眼睛默念清心咒驅散腦中雜七雜八的回憶。奈何熱意升騰,急忙執杯,企圖用冰鎮的果飲壓制自己發熱的雙頰。
啪嚓——
慌亂之下,手中白瓷杯不慎摔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果飲大半灑在身上,亭中瞬間充斥清爽的果香。
“呀!”杜笙驚呼,“可有傷着?”
談懷玉搖頭,接過團扇上下搖晃驅散熱意。
杜笙見懷玉臉上紅暈未退,隻當她是因悶熱。
“帶着小姐下去更衣。”
她登時起身告辭,領着青瑣匆匆出了涼亭。
好在迎路微風不斷,兩人又在蔥郁小道中繞行,她漸漸平靜下來。
到廂房換了身衣裳出來,正下着清涼大雨。
談家在徽州算是名門,再加上遠近鄰裡受了談老夫人不少恩惠,即便天公不作美,今日還是許多人未至,禮卻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