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梢舒展,眼中蕩漾着月影:“怎麼了?”
“阿雁。”
“什麼啊?”他的尾音帶了幾分笑意。
“那個婢女是陽和坊的博頭阿雁。”
陳浮确皺眉怔愣,腳步一頓:“哪個陽和坊?”
“高家名下的陽和坊。”談懷玉盯着他明亮的眼睛,“去年八月二十三剛過酉正,我去陽和坊找談懷安,正巧與阿雁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他笑了笑:“今夜月色朦胧,許是你看錯人了。”
“絕無可能。”她一字一句認真道,“方才匆匆一眼卻是讓我瞧清了她的真貌。”
他頓時斂了笑容:“雖說你過目不忘,但憑匆匆一瞥和聲音耳熟就認定夢雲的貼身婢女是陽和坊的博頭,未免太過草率了吧。”
“重點不是過目,而是在于不忘。”談懷玉此前已經多次向陳浮确強調自己病情,奈何他從未當真,還以為是玩笑。不過她也能理解,畢竟世上幾乎沒有人不會忘記。
于是她再次強調一遍:“當真是博頭阿雁。”
“行行行。”他滿不在乎地勾了勾唇,“那就當她是阿雁罷了。”
“什麼叫‘行行行,就當她是阿雁罷了’,不相信就不相信,用不着敷衍我。”談懷玉面沉如水,長長地舒了口氣,依舊好聲好氣說道,“阿雁身為陽和坊的博頭,卻暗中與西梁暗探接觸,這說明陽和坊……”
“打住。”陳浮确擡手止住後話,“先别急着扣帽子。僅是博頭阿雁一人,并不能代表陽和坊牽扯其中,說不定是她被西梁收買了。”
“對。”懷玉摸着下巴沉思,“确實拿不出證據。”
“拿不出證據?”他眼中透着月夜若有若無的涼意,“你此刻是開始懷疑高家了嗎?”
“我并不覺得此事是博頭阿雁被西梁收買這麼簡單。當然隻是懷疑,還未下定論。”
“我從小與高成耀一起長大,他什麼人品我最是清楚。”陳浮确抿直了唇線,“他是斷然不會做出賣國求榮這等事來。”
“你與高公子情意深厚,但你也未必對他這個人了如指掌。早從陽和坊不顧行規縱容孩童賭博開始,我便覺得身為東家的高公子心中隻重利益;再加上剛過餘氏百期就娶了文清做續弦,你不覺得他口中深情就像個笑話嗎?”見他細長的眼中充滿複雜的情緒,懷玉的語氣不由變得柔緩了些。“我知道高公子是文清的夫君,又是你的至交。不過此時隐隐指向陽和坊的博頭,實在難以不讓人生疑,你說是不是?”
“那你把柳文清當成你什麼人了?把我當成你什麼人了?”他眉頭緊鎖,聲音拔高了幾分。“談懷玉,且不說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你如此懷疑他,可見你從來都沒有把柳文清和我放在心上!”
南瓦外面是條熱鬧的夜市。兩人雖然早已遠離鬧市中心,仍舊是處在邊緣地帶。他們本就因方才的明争暗吵引得稀稀拉拉的路人頻頻側目。此時陳浮确突然搞出這麼一番控訴,反倒讓旁人誤會他口中的談懷玉成了個玩弄人心的負心女。
“你不要東拉西扯,轉移話題。”她尴尬提步向前,小聲咬牙道,“是不是,一查便知。若真如你所說,阿雁被收買,與高家無關,那自然最好。若你不願查,那我們先分開,各自調查,免得相看兩厭,互惹不快。”
陳浮确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扯着她轉過身。
“所以,如今你是逼我在你和他之間做出選擇嗎?”
談懷玉隻是輕輕地掙紮了一下。她清楚當下證據不足,這一切或許在他看來是無理取鬧,僅憑自己蒼白幾句完全不能說動陳浮确。可她偏偏就想借此試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想試探自己對他的喜歡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她擡眸,坦然迎接他的目光。
“沒錯。”
沒錯,她想要的是全心全意的偏袒,是毫不猶豫的信任。如果他做不到,那就與旁人的空口承諾沒有任何分别。
初夏晚風徐來,按理來說應該能減去幾分暑熱,可懷玉依舊覺得緊攥的手腕被燙得生疼。
“我會查阿雁。”他松了手,神色幾經變幻。“但絕不會查高成耀。”
懷玉略略失落,不過至少他開始懷疑夢雲的貼身婢女是博頭阿雁。
正欲開口安慰一兩句,卻又聽陳浮确冷冷補充:“否則,一如上回在蕭陽那般,舊事重演。”
聽出他的言外之意,談懷玉重重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内心:“你這是在責怪是我讓你誤會常校尉是叛徒?”
“我隻字未提。”
“不管你怎麼想,我告訴你,常校尉之死,與我沒有任何關系。”談懷玉聲音止不住顫抖,“若不是你自己早有懷疑,又怎會被我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給說動了。你這是因心中有愧,急于擺脫罪責,才會将部分罪名塞在我身上。”
“我問心無愧,是常安一心求死,是他奪了我腰間佩劍自行了斷。”陳浮确眯起眼睛,出言極快,“那放走周妍姝去西梁複仇,親手斬斷她的生路,你敢說一句問心無愧嗎?”
談懷玉早猜到他會舊事重提:“常校尉有心求死,妍姝又何嘗不是。你與我并無二緻。”
“那我問你,自你離開北疆後,可有去清河見過周妍姝的婢女春桃?”陳浮确脫口而出,“你當然沒去,否則你怎會不知道春桃回到清河的第二日就一頭撞死在靈台前,以身殉了主。難道這就是你為周妍姝安排的身後事?”
殉主?
心口像有把生了鏽的小刀在一遍一遍割着。不僅是因為得知春桃殉主的消息,更是因為陳浮确拿這個消息故意在此時來刺激。
“你沒事吧?”他反應過來,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懊悔。
她咬牙撇開他攙扶的雙手,冷笑一聲:“那你呢?該不會用點銀子就打發了慘死的常校尉的妻子吧?”
“總比你什麼不做得好!”陳浮确憤恨收回雙手,眯起眼睛,漠然盯了她半晌。那副秋後算賬的神情談懷玉再是熟悉不過了,果真便聽他緩緩開口:“我往日最是讨厭你永遠不顧情誼,好像這世上除了自己你誰都不信,誰都不管,誰都不在乎。”
“讨厭?”如今都扯上“讨厭”這一詞了,她雙手攥拳掐着手心,絲毫不肯退讓,一針見血地直戳要害,“那又如何?總好過你事事留情,處處留心,結果因自己接受不了現實,主動辭去将軍一職,回到京中尋求皇上庇護。”
他怒極反笑,指着談懷玉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