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暑氣沒那麼毒時,主仆二人動身前往高府。
約莫過了兩刻鐘,馬車剛穩穩停到高府門前,便有人喚她名字。懷玉掀開車簾,目光掠過隔壁門扉緊閉的襄王府,最後落到站在石獅邊嬌俏女子的身上。
“瘦了。”懷玉見她細嫩的脖頸上多了個淡淡的紅印,從袖中掏出瓷瓶遞了出去,“這是我抓了些驅蚊草藥配成的藥膏,用着還不錯。”
誰知柳文清耳尖一紅,聲音細若蚊呐:“不是蚊蟲叮咬的。算了,你不懂。”
懷玉本來不懂,但見柳文清扭捏羞澀,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一本正經道:“這脖子上經脈縱橫,不建議……”
“打住。”柳文清捂住雙頰,忙讓芸香用脂粉壓了壓紅痕,迅速轉移了話題。“聽說你跟世子吵架了?”
“誰跟你說的?”談懷玉皺眉,“這消息傳得這麼快?”
“若非世子講,誰會知道這些事啊?”文清挽着懷玉臂彎,“成耀讓我好好安慰你。”
“他有跟你們講吵架的原因嗎?”
“說是因為一個姑娘。别的就再也問不出來了。”柳文清歎了口氣,“這世上男子大多負心,癡情郎僅存在話本中。”
懷玉松了口氣,還好陳浮确不蠢,沒向摯友随便透露原因。
她見文清顯然誤會,秉着實事求是的原則,主動解釋:“并非我們與男或女牽扯不清,更多的還是意見不合。”
“我們?”文清張大嘴巴,一時難以接受這麼巨大的信息,“與男或女?牽扯不清?”
懷玉合理猜測柳文清在胡思亂想,不禁失笑,點了點她的額角:“重點在于意見不合。”
過了影壁,眼前豁然開朗。
前院假山堆砌,水池碧荷飐風。想來這便是餘氏落水的池塘了。談懷玉看了眼身側的柳文清,心中不禁感慨。
又發現四周果樹環繞,其間點綴花草。
“桃子?”
“新種的桃樹,還沒熟呢。”柳文清笑道,“到時送你幾盤。”
一路走過穿堂,小厮婢女見到兩人皆停下活計,紛紛側身行禮。
“總見你與高公子形影不離,今日怎麼不見他?”
“成耀……”柳文清眼神飄忽,吞吞吐吐半晌,“他正在閑亭跟世子下棋呢。”
整個大曆從始至終隻有一位世子。隻不過因為一場月夕之亂,以前的譽王世子以亂黨的罪名伏了誅,而長公主夫君因救駕有功被封了襄王,其子就成了大名鼎鼎的襄王世子。
談懷玉勾了勾唇,還真是巧了。
柳文清讷讷開口:“這幾日世子有事無事待在高府,你差人送帖子時他已經待了小半個下午。”
“本是我今日臨時來訪,倒讓你們左右為難了。”懷玉拍了拍文清染了蔻丹的纖纖玉手,“世子知道我今日要來嗎?”
“大約是知道的。”文清内心腹诽,畢竟小厮剛一通報就瞬間坐直了身子。
“此時我也知道了,不算吃虧。”懷玉略微思忖,“今日拜訪主要是有些事情想請教高公子,還請文清帶我去閑亭。”
“你要去閑亭?”文清腳步一頓,“你雖不與人争吵,可世子那性情飄忽不定……”
“應該不至于吧?”懷玉說不清楚,不過他有時确實讓人難以捉摸。
兩人跨過一道垂花門。入目便見内院埋石四隅,在西處飛檐青瓦上高懸一面八尺神照鏡,正中擺着一個養了遊魚的水缸。兩人上了遊廊,另有曲水蜿蜒,隔着翠竹綠蔭,隐隐見到右側一座八角亭正中坐着兩個對弈的男子。
其中一位身着玄色夏衫,坐姿端正,專注盯着棋盤,像在執子思考;對面那位穿了身靛藍福紋錦緞華服,腰挂墨玉,金冠束發,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虛撐腦袋,随意抿了口茶,嘴巴一張一合似在說些什麼。
瞧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知道某人又在陰陽怪氣了。
執子那人察覺這處動靜,像是見到救星般,連忙起身迎接。又是讓婢女添茶,又是讓小厮去冰窖取些冰塊降暑。
“世子殿下,高公子。”談懷玉按規矩行禮入座。
“跟我客氣做什麼?”高成耀目光掠過淡然品茶的陳浮确。
“照理早該前來拜訪,隻因日前受涼,怕把病氣過給你們,這才來遲。”餘光見某人像是沒聽見般,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視線,“高公子,文清勿怪。”
“瞧談姑娘如今精神面貌俱佳,想來也是好全了。”高成耀“啪”一聲展開紅木磷光扇,對面人被吓了一跳,礙于情面沒有當場發作,卻是面色不虞。
但懷玉瞧見高成耀手腕空蕩,生了好奇,問道:“今日怎麼不見公子手腕那串菩提子?”
“那手串原是我請弘慧方丈開了光,去萬靈寺禮佛才會戴上。”高成耀笑了笑,“談姑娘當真心細,我跟世子認識多年都未曾見他留意手上珠串。上回我們四人見面後,他還私下詢問我究竟是何時開始戴上那串菩提子的。”
蓦然點名的陳浮确沒好氣地用手指敲了敲紫檀棋盤:“落子。”
“如今局面便是奕秋回魂也難以扭轉,你這還一個勁地叫我落子,不存心找我麻煩嗎?”高成耀把手一推,身子斜斜向後一仰,“我不跟你下了。”
某人“啧”了一聲:“還耍起了賴?”
高成耀:“看看,平常慣會悔棋的人,如今嘴裡竟是吐出這樣的話來。”
“我那時沒想清楚,不小心落錯了子而已。”某人嘴硬道,“什麼叫‘平常慣會’,絕對不超過三次。”
“反正不跟你下了。”高成耀抱臂,含笑看向亭間兩位靜坐的姑娘,“你們誰來?”
柳文清連忙擺手:“我不通棋藝,要不,懷玉跟世子下一局?”
“不下了。”
“算了吧。”
兩人異口同聲。
懷玉緩緩掀起眼皮,見他不情願地起身。亭中氣壓一時低到極點。
于是提出一個折中的法子:“我見高公子意猶未盡,要不文清與高公子下幾局?我大緻懂些,能在身後提一些點子。”
“可我真不會,連規矩都不懂。”
見文清一臉為難,奈何懷玉與高成耀不甚熟悉,否則她還能替文清與高成耀切磋幾局。
談懷玉剛想另找個樂子,卻聽高成耀勸道。
“文清,别壞了我們興緻。”
他起身,雙手搭在柳文清瘦削的雙肩,把她緩緩按至石凳。
“你先手,執黑子。”高成耀頗有風度地換回棋罐。
柳文清眼珠一轉,兩根如蔥削的手指夾起黑子,然後轉頭看了眼懷玉和成耀:“我落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