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陣雨,大理寺。
“還是不肯開口?”薛良放下爰書,呷了口茶。
“夢雲自認暗探身份,卻是一頭霧水,問不出什麼有用信息。然後依少卿之計,昨夜提審時故意讓虞老五與蒼春會面,手下察覺他們神色各異,想來二人應是相識。”穆澤眉毛一擰,“他們常用之刑幾乎上了個遍,如今晾了一夜,若是将剩下極刑一一受過,恐怕會撐不住。”
“無影閣領軍與暗探頭子相識,又有無影閣刺客身上刺有西梁數字作為佐證。”薛良起身,來回踱步,“雖說暫無證據表明我朝臣子與無影閣存在聯系,不過世子追查至今仍無進展,薛某有理由懷疑,無影閣在西梁丞相與我朝反賊中間充當消息媒介,并為兩方承擔善後之任。”
陳浮确和穆澤點頭以示贊同。
“幸虧君四郎留下數字,這才揭開此江湖暗閣的真實面目。不然懸案難破,内賊難除。”穆澤略微思忖,“奈何無影閣行蹤不定,鮮為人知。如果想知其計劃,必須得從蒼春和虞老五嘴中套出話來。”
薛良心中計謀成形,當即走到穆澤身邊,在他耳邊密語幾句:“先去準備,我們随後便到。”
穆澤領命退了下去,室中剩下陳薛二人。
“你該不會想以夢雲策反虞老五吧?”陳浮确搖頭歎氣,“我試過了,行不通的。”
“非也。”薛良悠然笑道,“但是,誰說一人試過行不通,所有人都行不通了?師弟,以偏概全了。”
陳浮确哼了一聲:“神神秘秘的,定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招。”
薛良何等精明,自然聽出某人話中不服,卻并未給他眼神,氣定神閑地望了眼窗外,見陣雨已停。
“我記得世子在蕭陽時,曾奉主将談洵武之命追查周維死因。”
“有話直說。”
“薛某略費周折就得知世子那時執着于周女的舊相好沈臨,堅信其是有意接近周女,接着串通西梁人刺殺周維。”薛良一字一頓說道,“結果不出所料,你查出沈臨是西梁流落在外的二皇子蕭臨,進而考慮蕭陽一切動蕩全是西梁的陰謀。”
陳浮确想都不用想,定是薛良從邵和口中套出了話。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抖了出去。
哪知薛良話鋒一轉:“既然後來發現軍中出了叛徒,為何不将叛徒與刺殺周維之人聯系一起?”
陳浮确後脊一涼,瞬間反應過來,刺殺周維主謀的是西梁,策反軍中叛徒的也是西梁。二者之間必然相關。倘若那時深入調查,排查西梁在蕭陽的窩點,緊抓安富樓不放,便能得知王悟從前好賭,并曾受過慕容晟的恩惠。
如此明顯的線索他卻毫無察覺。
“思慮不周,欲尋捷徑。加之後來西梁除夕攻城,精神高度緊張,下意識以為西梁目的達成,至此周維之死塵埃落定。”薛良肅色,“既然沒有破案經驗,為何不請蕭陽縣尉協助?”
“我認為茲事體大,因此秘而不宣。”
“你認為,什麼都是你認為。但凡你會破案,我都不會多說一個字。可你是怎麼做的?破案首先确定兇徒,接着由果及因,倒推動機與手法。”薛良眯起眼睛,“常安亦然,先入為主認定其舉動怪異。偏偏人心複雜,一旦生疑,處處可疑。若非蔔衡急于求成,搞了些沒用的花名堂,否則對上鼎盛之蔔蘭,我軍必将付出慘痛代價。”
“王悟如此拙劣的手筆,你竟還被他牽着鼻子走。陳九如,你太自大了。”
字字誅心。
陳浮确腦中嗡嗡直響。
……
“迎難而上值得欽佩,進退得宜亦是優點。好在你聽人勸,善自省,總算明白其中道理。”薛良語氣稍加緩和,拍了拍陳浮确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知你因心中愧疚,常去探望常安妻子。不過莫要鑽了牛角尖。師弟,人生漫長,諸事向前。”
薛良走出門口,未見某人跟來。回頭笑道:“是陰招或是陽謀,師弟總得賞臉看我如何各個擊破吧?”
陳浮确沉默上前。
“聽說談姑娘留意到數月前紫芳鞋面沾了新泥,借此判斷我倆被擄至城外明安渠河畔的山洞。”
他頓了頓:“确有此事。”
“她這記憶簡直好得過了頭。”薛良大歎,“羨煞我也。”
正說着,二人到了最西邊的刑房。看到渾身血痕的虞老五被捆在十字樁上,耷拉着腦袋,俨然人事不省。
手下會意,一盆冷水潑向受刑人,大片淡紅立刻順着衣角瀉下。
虞老五吃痛清醒,咬着繩子的嘴巴早已幹裂出血,仍在含糊不清地重複囔囔:“殺了我。”
薛良聽而不聞,信步上前:“方才天陰逢白雨,總算是洗去暑熱,周身都爽利了些。據說你們漠烏燥熱非常,就連鼻子出血都是常有之事。”
虞老五垂頭不語,神情依舊緊繃。
“雖驕陽似火,但天地遼闊,雄鷹盤旋,縱馬奔騰于廣袤草原,無比惬意。真是應了書中‘夏為昊天’之言。”
除了大曆文人,鮮少有人知此話,更别說化為出糞人的西梁暗探了。果真觀虞老五一動不動,明顯左耳進右耳出。
盡管薛良眉梢眼角全是和煦的笑意,不過唯有熟悉之人才知曉那雙小眼裡藏着濃濃的試探。
一旁陳浮确當即明白薛良意圖。
又聽他緊跟着說道。
“好在即将入秋,兩地氣候不同。聽聞西梁七月寒風乍起,很容易就被揚起的沙子迷了眼睛,大曆反而天高雲淡,金風送爽,是以,我們稱之為‘秋旻’。”
刹那間,虞老五瞳孔明顯一震,然後掩飾般眨了眨,眼睛重新蒙上層灰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