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已過,驕陽漫過歇山頂,順着青灰瓦灑在池面。樓外幾株歪脖柳下,談陳二人并肩而立,齊齊望向太池中央的幾艘小船。
談懷玉歎了口氣:“這太池裡究竟藏了何物?”
“誰知道呢。”
一語未畢,隻聽近處陣陣唱喏,原是薛良引着位清癯老者踏入宮門。
待看清來者,談懷玉不由加快腳步,喜出望外道:“您是何時歸京?”
“前段時日。”徐自南眼尾蕩出笑紋,“城外與薛少卿邂逅,于是相攜至此。”
陳浮确問:“神醫來此所謂何事?”
“還不來,那些書怕是燒得連灰都見不到咯。”
“早先在蕭陽,我就知您通曉甚多奇方妙藥。”談懷玉想了想,“莫非此行為修書而來?”
一旁的薛良朝徐自南略微拱手,清了清嗓子:“面前這位,正是當今聲名遠揚的遊醫桑鵲。”
兩人齊聲驚呼:“桑鵲?”
陳浮确愕然不已:“可是那位撰寫南藥經的遊醫桑鵲?”
看着小輩瞠目結舌,桑鵲樂呵呵道:“自南徐徐往北,而又慢慢歸京。怎麼,就許世子隐姓埋名,不許我另有身份?”
“并非如此,詫異罷了。”陳浮确拱手作揖,瞪了眼攤手裝無辜的薛良。不用想,他這師兄肯定将他在蕭陽隐姓埋名之事透露得一幹二淨。
“小玉,你來。”桑鵲将談懷玉引至一旁,關切問,“近來如何?”
她清楚他是關心病情,隻是這病太過荒謬,始終未向旁人提及。
“正如您所言,頭疾藥到病除。其餘的,未見好轉。”
桑鵲歎了口氣:“想來先前蕭陽所學你定牢記于心。我年紀大了,是愈加健忘。你便随我一同修書,可好?”
“此乃懷玉之幸。”
她同陳薛二人打聲招呼,便随桑鵲進了閣。
還未站定,桑鵲瞧見焦木滿地,餘燼飛揚,不由頻頻蹙眉,捂住口鼻。
他抓住一個館生:“你們秘書郎呢?”
那邊姜海察覺動靜,打發走了館生,讪讪回頭道:“桑兄怎麼回來了?”
“我的南藥與毒經呢?”
姜海支吾半晌:“沒了。”
“好你個姜海,當初若非我急于北上,又怎會把書放在這處?”桑鵲怒氣沖沖,“說什麼崇文閣保存妥當,我可憑此青史留名,結果數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姜海一面揩汗,一面附和應是。
難得見他認錯态度誠懇,桑鵲也沒再打算咄咄逼人。
“……還不趕緊騰個位置,讓我們倆修書。”
“好好好。”
見姜海吩咐騰出空位,又是準備筆墨紙硯,又是派人備冰備茶。
桑鵲略一挑眉:“倒像是變了個人般。”
“我來吧。”談懷玉接過茶壺,執壺注水,分茶入杯,同桑鵲道,“您請。”
桑鵲含笑将其一飲而盡:“小玉,我喝了你這杯拜師茶。你還是不肯喚我師父?”
談懷玉聞言眼睛一亮,而後遲疑道:“可我暈血,怎能學醫?還有六禮束脩……”
“針灸配藥,不需見血,至于六禮束脩,我沒那麼多規矩。”
此刻她再也忍不住,興高采烈地行了叩拜禮:“師父。”
桑鵲扶她起身,将筆遞給她:“來,你既有超憶症,也曾看過毒經與南藥,如今便交由你複刻。”
談懷玉點頭,寫了片刻,忽而停筆。
“不瞞師父,我有一點疑問。毒經有言,噬魂散由北烏、枸那、金茜和毒芹四味毒藥混合炮制而成,其中北烏毒甚,金茜多甚,可緻口唇麻木,氣促心悸,若不及時救治,幾息之間,毒發身亡。可南藥提及金茜過量,恐緻耳痛耳鳴,甚至失聰。為何未将雙耳症狀記入毒經之中呢?”
“中噬魂散後僥幸逃脫之人少之又少,現有資料不過經驗總結,并無實踐證明。”
聞此言,談懷玉心中一沉。陳浮确中毒事關機密,長公主嚴令洩露風聲。張太醫雖說陳浮确餘毒已清,可噬魂散源自西梁,京中少見,難保不會疏忽。大曆唯有桑鵲對此稍有研究。不過瞧陳浮确并無後遺之症,許是她又在胡思亂想了。
“這坐久了,腰酸背痛。你先寫着,有疑再問。”
桑鵲呷一口茶,起身朝樓外走去。隔着濃蔭,隐約見到池畔垂柳下兩位公子并排,叽裡咕噜不知在讨論什麼。
“雖說吉日未定,薛某還是在此恭祝世子得償所願。”薛良眼珠骨碌一轉,“聽聞公主殿下日始之時入宮,就為世子求來這道賜婚聖旨。”
“确實不假。”陳浮确唇角上揚,拾起石片打起了水漂,“說正事,昨日乞巧,校書郎之徒早早散值,入夜之後,守衛也未察覺異常動靜。”
“照例問詢各位校書郎和館生。”薛良望向來往不絕的崇文閣,“今晨我在被綁的洞裡進行了次案情重演。”
“可有收獲?”
“不算收獲的收獲。”薛良頓了頓,“其一,當初君四郎應是察覺十一臂上刺青才會在腹部留下血迹。其二,無影十一蒙面或許是因你我與她曾有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陳浮确略一思索,“我記得在萬靈寺暗殺之人亦是蒙面,身形瞧着與十一相似。”
“不至于僅因此隐瞞身份,定有我們忽略之處。”薛良背手踱步,半晌才道,“你曾說秋棠被黑衣人一箭穿喉,既然她是無影刺客,我猜那夜黑衣人亦是所屬無影。你試着回想,黑衣人是不是十一?”
“匆匆一瞥,我哪記得?”
“行,反正我對你也沒抱期待。”薛良斟酌一番,問出心裡藏了許久的疑問,“談姑娘久居深閨,為何會無影扯上關系?”
陳浮确搖搖頭:“我亦是不知。”
這回輪到薛良詫異:“你竟也不清楚?”
“她沒說,我沒問。”陳浮确盯着泛起柔光的池面,“待她想說之時,自會告訴于我。”
“倘若她因此丢掉性命呢?”薛良眉峰微蹙,語重心長道,“并非讓你事無巨細都要過問,隻是防患于未然。且不說她被無影追殺一事,就憑世子身份樹大招風,之後更是處境艱難。”
數年前,時任寺丞的薛良遠在京畿緝兇,途中驚聞聘妻燕斐慘遭賊人報複擄走,趕至現場僅僅發現一支櫻花木簪。盡管全力搜尋半月,線索卻宛如石沉大海。
“師兄……”
“燕斐之事,已成過往,不必再提。”
薛良平淡的聲音随驟冷池風傳入耳中,似乎日久忘懷。陳浮确卻知自那以後,師兄形貌如舊,但神魂皆非。
“過些時日,我會問的。”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要麼是談懷玉與桑鵲同行修書,要麼是陳浮确與薛良東奔西走,兩人忙得說不上話,于是暫将此事擱置一旁。
“湖兵一連尋了幾日,次次皆是空手而歸。”陳浮确想了想,“你怎麼看?”
“莫非池裡另有機關?”薛良來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依稀記着太池是時任工部侍郎的左琛主持疏浚,想來他府上還留存太池圖紙。我這便派人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