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你很笨的語氣說:“這幅畫名叫《休息日》,剛好是我和你。看在它的面子上,我就原諒你害我今天沒有業績了。”
我一把将他攬在懷裡,稱贊地在他的發頂親了一下。小織田吓了一跳,以為我的真面目終于暴露,要扭斷他的喉嚨,再一次咬在我的胳膊上,連牙印都對準得很整齊。意識到我不是他的威脅,他輕輕在我滲着血絲的傷口舔了一下,作為消毒和安慰的意思,他解釋。
我則再次感受到法律的莊嚴肅穆:“我現在就是很想坐牢,懲罰一下自己。”
“真的什麼小料都不放嗎?”封口機前我問他,他的杯子隻放了一塊淡黃色的面餅。
小織田搖了搖頭。
每張門票其實是包含了一杯自制泡面的價格的。索性我在這個時代的任何東西都帶不走,我的那杯泡面裝了滿滿一杯五花八門的幹料,脫水蔬菜,蝦仁,牛肉粒之類的,我把搖晃起來叮當作響的杯面遞給他:“這杯也是你的了。”
他有些狐疑:“你打算毒殺我嗎?先說好,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吃的。”
我也很無奈:“像你這種小鬼,我用一根小拇指就能殺死,何況下毒?不吃會過期的。”
走出場館的那一刻,少年終于給了我一個很淡的笑,像我精心培育的仙人掌終于開花了,也像我今天一天的報酬:“那我也是不會吃的。”
“按照殺手界的慣例,說再見是不吉利的。”我阻止他将我們衣角的死結割開,因為割袍斷義顯然也是不吉利的。他扣得很緊,最終還是他将我的手挪開,用自己稚嫩的手解開繩結,“回家吧,或者說回裁縫店的二樓。打車的錢有嗎?”
他依然先搖頭再點頭。
然後我們必須分别了。
左右lupin在附近,我步行了大約15分鐘,來到一個著名的奢侈品街區,酒吧就隐藏在這些鮮亮店面背後的暗巷。街區美得很光鮮,遊客們也就忽略了散布在巷子内的酒吧燈牌,黃昏中如一隻隻探究的眼,無數的故事在它們眼底發生。又或許隻有三個故事,過去,現在,将來。
命運總是圍繞這三個事态展開。
巷道堆放着橘紅色的停車告示牌,地面的一泊泊污水散發後廚的腥味。
我擡頭,紅底的廣告牌終于映入眼簾了,上面繪有Lupin的店名和戴高帽的怪盜形象,長有一個顯眼的鷹鈎鼻,倨傲地叼着煙鬥。我嘲笑地開口:“你這種小鬼,就算讓你喝酒也喝不懂啦。”
身後的空調外機旁發出吱呀聲,紅發藍眼的少年越過我,率先走向酒吧。入口顯得很潦草,堆放紙箱的樓梯和略渾濁的空氣。我突然感到了害怕,至于害怕的實質内容是什麼,我分辨不出。這種惶恐的本不應該屬于我的情緒在翻湧,最終我的手被握住。
“成年人真丢人,”他的嗓音清亮,“怕蟑螂就算了,你怎麼還怕黑。”
我警告他:“很快你就會變聲的,小公鴨嗓。”
織田:“?”
穿過黑暗,我們來到動物巢穴般的地下室。
這是一個很耐看的空間,抛光打蠟的地闆,鎢絲燈泡下流光璀璨的酒架,磁針在密紋唱片上劃出樂曲,聽起來像格溫妮絲·赫伯特的《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
[當你年少時,一切隻有自己]
[孤單是什麼感覺]
[我一直在想我所處世界的遊戲規則]
牆上挂有名人的照片,笑容隔着玻璃相框顯得高深莫測,酒保向我們打招呼:“還是老樣子?”
這肯定不可能是對我說的,我大驚失色:“你怎麼回事,他有吧台高嗎,你居然賣酒給他?”
織田:“?”
年長的老人端來兩杯冰牛奶,其中一杯添了蜂蜜的,寬容而略帶嘲弄地瞥了我一眼:“我猜您第一次喝酒不會超過十五歲。”這是對職業道德被質疑感到不滿的意思了。
我讪讪地捧住裝着牛奶的威士忌杯:“今天織田哥請客,你跟他要小費。”
酒保對織田說:“想不到一晃你到了開始約會的年紀。”
織田沉着地嗯了一聲,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我趕忙道:“您别胡說,我會進監獄的。”
“那好吧,”酒保眨眨眼,“看着小費的份上,我會保密的,年輕的女士。”
他倒是問了我有沒有想喝的酒。
我搖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以後您再問我吧,我喝這個就可以了。”
酒保轉身繼續擦杯子,電台調到了某個人氣很高的頻道,主持人從容地聊着大盤,星座,厚生省大臣和藝伎的婚外情……鈴木集團又在投資海洋館了,預計五年後落成,号稱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族箱,容納十幾萬種海洋動植物。
“水母。”我突然微笑着說,“我以前養過水母。”
“很幹淨也很漂亮,唯一的缺點是對維生系統和水質有要求,吃東西也很挑剔。”我偏頭瞥了他一眼,“你給我的感覺也像水母。”
小織田踩在轉椅的腳踏上,沒什麼表情:“我不漂亮,手上也不幹淨。”
“我指的你們的相似度在于遲鈍,吃了睡睡了吃,看起來腦容量不大的樣子。”
織田:“??”
我大笑起來。
笑容後,我沉着地吐露:“我真的要走了,這一次你跟不上我的,我也沒辦法帶你走。”
過了一會兒,他提到早些時候見到的亂步:“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
他看起來太得意了。
天才是容易早夭的。過于突出的才能往往傷及自身,像親手割下耳朵的梵高,自殺身亡的海明威。
然而江戶川亂步肆無忌憚地揪着劍士的羽織,不害怕得罪任何人。聒噪,精力旺盛,無時無刻不在賣弄自己突兀的智慧。他受到年長劍士的庇護,即使因為出色的洞察力和智商被世人排擠,依舊保持着珍貴的天真,也沒有淪為孤身一人。福澤谕吉也是,明明被稱為孤狼,他願意為一個男孩的存在停留,變成了有血有肉,會妥協的人。
他們相依為命。
我陷入了沉默:“你不能去找他們嗎,他們一定會容納你的,我聽說他們要成立一個偵探社。”
我的大腦電擊般的炸了一下,是時空法則向我提出的第一次正式的警告。
少年織田作之助緩緩地對我搖頭。
“你看起來很難過,”他擺弄着餐巾紙,“為什麼?”
疼痛的餘波中,我勉力笑了一下:“因為我剛剛做了一個決定,是時候放棄幻想,放棄人力不可改變的事情了。有個詞叫決策成本,大意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還記得我飼養過的水母嗎,它們後來死了。如果我一直為死亡哀悼,止步不前,[失去]将很快在我身上重現,我将再一次損失慘重。”
“損失什麼?”
“損失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我說,“損失一個對很多人重要的人,也失去一個嘲弄命運的機會。”
他看起來懵懵懂懂:“你為什麼非得和命運作對不可能?”
“拜托,”我張狂地笑了,“明明是命運在和我做對,我隻是不順着它罷了。帳你來結可以嗎?”
[不回英國了,直接把我投放到橫濱],我命令[書],[這你不會做不到吧?]
湯姆輕笑了一下:[謹遵您的指令,master。]
才怪,它不把我當電子寵物就是好事了。
十四歲的織田甚至沒有叫住我,沉默地被我留在座位上。在我握住門把手的一刻,湯姆問:[你都不回頭嗎?]
[你很希望我回頭嗎?]我平靜地反問它。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織田作的少年嗓音,很快他會變聲,音色變得沙啞而低沉,很快我們會再見面。
保持這樣的信念,我打開門,阖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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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紙肉眼可見地在我面前褪色了,角落織上精巧的蜘蛛網,接近十年的時間悄然淌過。
再一次,我來到了橫濱。
在我的預估中,我以為門後會是lupin的倉庫。
“我确實有過很快我們會再見的想法……”我的話微妙地懸停在了此時。
我的面前是男士盥洗室,瓷磚微微泛黃,生鏽的洗手池。紅發的男人背對着我站立,嘴裡咬着一支煙。他剛剛把手落在了皮帶上,還沒來得及拉開拉鍊,回頭看了一眼我,然後看了一眼門。
“我記得是鎖門了的。”23歲的織田作苦惱地說,“順便一提,好久不見,意大利好玩嗎。”
你完了湯姆,我冷靜地回應它,今天我就算不把你沖進馬桶,我也要撕你好幾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