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西坊行人稀少,月亮高懸枝頭,雲霧朦胧,顯得靜谧。西坊的府邸大門皆是緊閉,但從各府内飄出袅袅香火滲透在街上的每一個角落,以至整條街上都能聞到祭奠亡靈的氣息。
有馬車自東邊而來,馬踏青磚,發出哒哒脆響,又劃過長街,引動風聲作響,待近了,能聽到執鞭人一聲長籲,勁馬由此停下。馬車内伸出一隻纖細卻粗糙的手,一位面帶急色的姑娘随即從車上下來,向着梁府大門前的侍衛走來。
陸柍向侍衛出示春蘭給自己的腰牌,随後狂奔進府,耳邊風在呼嘯,鼻尖香火氣息萦繞,眼前一片白蒙蒙,隻能辨認出長廊處有幾盞燈在緩慢移動。
待過了假山,陸柍正欲向前走,卻瞧見阿十蹲在地上,往火盆裡放紙錢,她霎時頓住腳步,輕拍阿十的肩膀,卻吓得小丫鬟一陣尖叫。
“陸…陸先生怎麼來了”,待看清來人,阿十結巴地說道。
“我來取一東西。小姐托我在流溪河中幫她放蓮燈,可蓮燈中的字條不見了,想來落在梁府,我便來取。”
陸柍整張臉都因為劇烈跑動而漲得通紅,說話也一頓一頓,呼氣同吸氣快速交替着。
“可是小姐已經睡下了…”阿十為難地看着她。
陸柍也顧不上這麼多,拉着阿十便往翠芳閣走去,一邊走一邊為滿頭霧水的阿十解釋道:“河邊的老妪說,蓮燈中沒有紙條便是心不誠,流不到忘川的,你家小姐對此事頗為重視,想來不想讓這般事發生。你且動作小些,去小姐房内尋找一番,說不定就落在我先前藏身的角落裡。”
阿十手中還留有一些紙錢,這是小姐囑咐自己替老爺燒的,她細細思考陸柍的話,覺着有道理,小姐這般思念老爺,定是不願見蓮燈到不了忘川。
随即,阿十對着陸柍點頭,然後動作仿若羽毛般輕柔,緩緩地将門打開,腦袋先進了門,身子正要進去,卻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杵在原地。
身旁的陸柍也透過門縫看去,屋内燈火昏暗,地上織金的波斯地毯本是橙黃橘綠色,此刻卻染上了一大片牡丹紅,透着難聞的血腥味,往上看去,梁書煙的手仍在流血,身子斜倚在塌上,頭耷拉下來,面上沒有一絲血色。
見此情景,陸柍快速推門而進,拿出身上備好的紗布為其止血,又伸手去探尋梁書煙鼻尖的氣息,好在尚有一絲氣息飄出。她頓時松了口氣,回頭對着癱坐于地的阿十輕喚,快去尋個大夫。
她先前跟着慧覺學了些應急的傷口處理法子,可終歸是比不上大夫。
不多時,阿十哭着出去,阿九則是捂嘴進來,但她比阿十鎮靜許多,走到梁書煙身旁才開始落淚。陸柍見梁書煙手上的血慢慢止住,便挪開位置,讓阿九好生照顧。
她看了眼哭得悲恸的阿九,心下五味陳雜,但沒再打擾旁人,而是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走廊同來時一般被煙霧籠罩,陸柍來時跑得快,可眼下的腳底卻似銜着一塊鐵,顯得頗為沉重,步履緩慢。若不是今日見着梁書煙的字條,隻怕明日梁府便要高懸白燈,靈堂哀悼了。
這樣一來,她的計劃也随之泡湯,真是天算不如人算,計劃趕不上變化,她歎了口氣,幽幽地跨過門檻。
待下了台階,她正要往長幹街走去,卻突然被人拽到暗處,一時眼前眩暈。陸柍立刻拔下頭上的發簪,正要刺下去,手卻被人抓住,眼前人也清晰起來,是對着自己龇牙咧嘴笑的千夜,将她那顆緊張地快要跳出來的心又塞了回去。
“千侍衛怎麼還未走?”她下馬車時分明讓徐大人先行。
“眼下天黑,又是鬼節,我家大人說不好留您一個弱女子在街上獨自行走。”千夜雙目看着陸柍手中的發簪,松手笑道。若不是他反應快,還真要被這“弱女子”所傷。
陸柍将簪子插回頭上,對着千夜讪笑:“大人現在何處?”
千夜對她道,姑娘随我來,便領着陸柍往一條小巷走去,小巷極窄,不過是兩戶人家的縫隙,一次僅容許兩人通行。不知走了多久,低下的青石闆路變成黃泥路,他們在草上行了片刻,便看見一輛馬車在巷子出口等着。
馬車内,徐季安聽見腳步聲,便将窗簾卷起,對着來人道:“陸姑娘可是将人救下了?”
陸柍眸子閃過一絲驚訝,末了點頭,她雖未同徐大人道出自己深夜前來梁府的緣由,但徐大人心細如發,一眼便看穿了自己。
徐季安聞言神色平靜如水,月光灑在其臉上,眼裡多了幾分陸柍看不懂的情緒,隻聽他淡淡道:“陸姑娘,倘若梁小姐早已痛苦不堪,早已病魂歸西,今日是想着解脫,你卻攔了她的往生之路,這該如何呢?”
梁府幾代良臣,在京百年而不倒,曆經三朝而不落,算得上京中貴族。這樣的貴族人家最是看重門庭名望,梁小姐因病弱而受人诟病,若是自殺的消息傳出,梁府的名聲怕是會因此受損,就連正同梁府議親的甯國公府都會因此難堪。她今日能夠做出這般舉動,定是下了頗大決心,一心求死。
陸柍聞言一時語塞,她救梁小姐是為了繼續自己的計劃,也是不想這樣好的人突然逝去,并未思考過此。
良久,方才擡頭對上徐季安的視線,鄭重道:“大人,我并非想改他人命數,隻是這世道求死容易求生難,若是她一心想死,總有意滿之日。可若她今日隻是一時沖動,我總不好冷眼旁觀,見死不救。”
“何況,我今日是救人,總比害人是好的……”她直直對上徐季安的眼睛,不明白他為何這般問自己,她見過太多想要活下去卻不能如意之人,陸林是,她從前在沈府的友人亦是,她們都同自己講,人之性命是可貴的,隻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是以,陸林死後,她沒有哭鬧着想要一同離去,而是努力活着尋找真相,即便那是很難很難的事,但她還活着,就是有希望的。
“陸姑娘想的不錯,是我過于悲觀,凡事都往壞的一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