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安垂下眼眸,言語中頗有幾分自嘲,也不再看陸柍,任由風吹動他的發帶,向着陸柍拂去。
于是,陸柍又聞見了他身上的淡淡茶香,昔歸茶,她特意去茶館問的。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能與大乾的官員談論這般話題,也沒有想過二人的着重點會是如此不同。也是,他們本就不是同類人,一個是掌人生死的天上明月,一個是努力存活的地上蝼蟻,怎麼會想到一處呢?
徐季安順着發帶望向陸柍,淡淡道:“但是,有時自己所謂的救人在他人看來也許是害人,陸姑娘覺得呢?”
她眉頭微蹙,語氣含着不服氣:“徐大人不是梁小姐,怎麼會知曉她是何想法呢?”
“我不知曉,陸姑娘亦不知曉。”
對方回得不冷不熱。
陸柍看着那張被簾影遮住一半的臉,那分明是一張極其雅俊溫和的臉,卻透着冬月的冰寒冷氣,不似初見時的慈悲面相,也不似雨夜共乘馬車時的溫文爾雅,便是同方才河邊的溫和之人,都有極大出入,陸柍覺得現在的徐季安陌生極了。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開始思考從前溫和的徐大人是否是假象。
眼前人見她這般神情,并未繼續此話題,他望了眼被烏雲遮住的月光,詢問道:“姑娘不妨先上馬車?”
陸柍腦中思緒混亂,肢體動作也頗顯抗拒:“多謝大人,隻是草民身份低微,不便與您共乘,先前是草民越界,好在事不過三,還望大人不要計較。”
徐季安聞言輕笑,沒再堅持,而是将窗簾放下,隻淡淡吩咐吩咐千夜動身。
千夜聞言覺着驚訝,眼神在兩人間反複跳脫,直到裡間的人又重複方才之話,他才對陸柍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然後坐上車轍,架馬而去。
馬車内,徐季安手握佛珠,一下一下轉動,待佛珠轉動之聲被長幹主街的熱鬧聲蓋住,他方才波瀾的内心才漸漸平靜。
待馬車哒哒聲音清晰入耳,便是到了安靜的東柳巷,竹影已然在門前恭候。待徐季安下了馬車,竹影快步走到其身旁,用僅兩人可聽的聲音道:“大人,雲為跟在陸姑娘身後,說是一路平安,大約一刻鐘便能回東柳巷。”
徐季安輕輕點頭,沒說什麼,而是徑直入了書房。竹影見他神色寡淡,推搡正要去安放馬車的千夜稍後去泡茶,自己則是擡腳跟上,前頭人的步子極快,他隻好小跑起來。
眼見徐季安将要跨入書房,卻突然停住腳步,轉身面向自己,他趕忙頓住腳步,詢問道:“大人,眼下夜深,明日還需上朝,您不如早些休息?”
“竹影,你有話不妨直說?”
竹影被看穿心思,幹咳笑了幾聲。他方才在暗處目睹大人和陸姑娘的一番言辭,心中留下許多疑問。
大人在沈府第一次見到陸姑娘便救下她,随後讓慧覺安排陸姑娘住在東柳巷八号,分明是對陸姑娘上心,想要報答陸姑娘恩情。可今日大人為何要對恩人這般冷臉呢?
他心中雖是這般想,但到嘴的話還是變了。
“我……我想着大人今日疲憊,現在是否要去準備熱水沐浴?”
徐季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随後溫聲道:“我自己會準備,你早些休息便是。”
又思及方才在暗中偷看自己之人,憂心地向竹影解釋道:“我今日冷臉相對陸柍,是不想她同我們太過靠近。她救過我們倆,我自然不想将自己的恩人帶入身旁的危險之中。先前對她的好不過是她當時境遇不佳,但如今她有傍身之技,有住處有吃食,她該離我遠些。”
竹影方才的疑惑全都煙消雲散,但心裡又多了一份擔憂,好在千夜動作迅速,将茶具遠遠端過來,分去了徐季安的視線,這才未将自己緊縮的眉頭暴露在徐季安面前。
他擔憂的是,大人今日将陸姑娘推開,若是來日遇上危險,怕是也會将自己和千夜推開,這可怎麼辦呢?
——
隔日,梁夫人得知消息便急着從秣陵動身回長陵。因着梁二公子不在家,她離家後先去禮佛,随後又回秣陵主家祭奠祖先,本就操勞的梁夫人卻在今晨收到梁書煙自盡的消息,當場便氣得昏過去,人還未清醒便簡單收拾行李上路。好在兩地接壤,馬車疾行整日便可到長陵。
下了馬車,已是第二日中午,天上的太陽光卻盡數被烏雲掩去,陰沉沉的一片,如同梁夫人此刻的臉色。
翠芳閣内安安靜靜,唯有幾聲阿九煎藥發出的瓦罐碰撞聲,阿十正在為梁書煙擦拭臉頰,陸柍則是同往常一般收拾東西,将要離去。幾人皆是專注己事,毫不知曉梁夫人已到門前。
幾陣砰砰砰的敲門聲響起,打破此刻院内的靜谧,陸柍聞聲将門打開,卻沒見着意料中的大夫,而是臉覆冰霜的梁夫人。
對方睨了她一眼,便直接繞過她大步往室内走去,然後對着床上虛弱的梁書煙言冷冷道:“我還以為要給你收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