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雪紛飛,皇庭靜谧。
有人從宮外進來,前頭太監為其提燈,一路疾行,進了永壽宮。
永嘉帝正負手立于窗棂旁,看院中雪落梅枝,潔白中含苞待放的一點紅。聽見院中的腳步聲,便有太監輕叩門,永嘉帝颔首,門被殿内的太監打開。
進來的侍衛拱手行禮:“陛下,齊王殿下的靈柩已安穩落葬于南山。罪臣徐晏也已受絞刑斷息,隻是還未等我等出手,便有秋茗山匪上台,對着徐晏屍體下手,派去的仵作說刀法切中要害,人已無還天之力,屍體遂被梁大人帶走。”
永嘉帝:“既如此,你們派人盯着梁賦笙,待尋到金錠,便可除之。”
他不會再心軟,給自己留下一個禍患了。
侍衛面露難色,跪地直言:“陛下,不知為何,今日行刑,太子之人亦在場,且在暗中護着梁大人,臣愚鈍,不明所以,還請陛下稍加提點愚臣。”
話音剛落,門外太監聲音悠遠:“陛下,太子與刑部侍郎梁大人求見。”
侍衛眼光一滞,見永嘉帝看向一旁的雕龍木柱,遂迅速起身藏于龍柱後。
燭光照亮整個殿堂,永嘉帝漠然看着跪拜于地的太子和梁賦笙,暗自揣摩二人來意。
梁賦笙方為徐季安淨身,此刻雙目紅腫無神,聲音喑啞:“陛下,罪臣梁賦笙為官懈怠,識人不明,交友不甚,恐難再擔刑部要職,今日未得陛下旨意,私求太子殿下觐見龍顔,亦是不遵禮制,還望陛下能罷去罪臣官位,允罪臣告官離京,不複入仕。”
永嘉帝聞言眉頭輕佻,看向一側的太子,太子面色誠懇:“父皇,兒臣舊日受梁大人指點,亦師亦友,感情深厚,今日才作引見。兒臣私心不願梁大人離去,但梁大人确在位失職,以至重犯逃獄,而今父皇雖已恢複梁大人官職,但不可不罰,叫其他官員憤憤,失去官心。且梁大人為官初心已失,心不在朝堂,挽留已是無用之舉。故兒臣懇請父皇廢其官職,允其告官歸鄉。”
永嘉帝心思玲珑,豈看不出太子的用意,但并未點出,反而大手一揮,叫筆墨太監侍奉工筆,在聖旨上揮毫立就。
禦前太監展開聖旨,緩緩讀來,處處咬字清晰,但到梁賦笙耳中,卻是一片混沌。
“梁賦笙,朕革去你官職,将你梁家在京百年根基充公,你可有異?”
“臣不敢有異。”
“好,即日你便啟程離京,永世不得再為官”,此話講的是梁賦笙,永嘉帝卻是對着太子說的。
太子額頭低下便不複擡起,聞言也隻是呼吸重了些,鼻息水霧更濃。
永嘉帝緩緩于太子身前蹲下,吩咐身旁太監将梁賦笙帶走,殿内燭光晃蕩,永嘉帝擡起太子半隐的臉龐,輕聲道:“卿兒,你是太子,不必與自己的臣下談條件,他徐晏便是替了蘇氏去死,也不過是忠心待你,天經地義。你不必遵守那無用諾言,護着梁賦笙,你下不去手,父皇便替你下手。”
蕭雲卿聞言脊背發涼,蘇氏兄弟出事,皇帝給他指了一條明路,找徐季安當替罪羊。
内庭大太監領着他,在涪陵做好陷阱,将一切推至徐季安身上,本是完美無缺,天衣無縫,可蕭雲卿心裡卻生了愧疚。
他哆哆嗦嗦地掀起眼皮,牙齒在打顫:“父皇,梁大人真的不能留嗎?”
永嘉帝輕輕撫摸他耳邊的鬓發,語氣柔暖又冰冷:“臣子還會再有,但是,皇帝永遠是蕭家。”
龍柱之後,黑影瞬移,大門打開又合上,庭院内寒梅綻放,梁賦笙跪在雪中,頭朝枝上豔色,笑面如花。
他的胸膛此刻含着一把利劍,利劍由身後人抽走,留下好大一個血窟窿,鮮血從窟窿中流淌而下,雪地上便也綻開一朵梅花,刺目又寒涼的血梅。
梁賦笙笑着流淚,他在寒梅上看見了貞賢和徐季安:“季安,殿下,子君來陪你們了。”
——
卯時,天黑如墨。
陸柍将房門落鎖,走出東柳巷。寒風裹挾雪子,刮過她的臉頰,留下刺骨冰寒。她将肩膀聳起,頭向着領子縮了縮,以求溫暖。
譚階寺辰時早課,她需得在早課之前趕到譚階寺,才能學得片刻醫術。
大雪過後,山寺靜谧,唯有寺門前兩盞燈籠,其間燭芯嗞嗞作響,陸柍埋在領子中的頭一擡,燭光便傾灑滿面。
她笑,總算是趕上了。
無譏早在門後候着,寺門輕敲,門随即從裡打開。門外的陸柍臉凍得發白,正打着哆嗦收傘。
無譏亦被凍得不輕,腳下的步子快得起飛,若是雪地光滑些,他大抵是能溜冰的,陸柍便加速跟着,腳下雪子簌簌往後飛去。
進了診房,慧覺不在,無譏搓了搓手掌,随後指着桌上的幾本醫書道:“阿辭姐,師傅今日不得閑,你先讀會兒醫書吧。”
無譏說完話就要走,似有急事,陸柍喊住了他,問道:“徐……大人在?”
屏息丸最多能撐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内若是不解氣門,服藥之人便是假死變真死,可這氣門隻有慧覺會解,陸柍故而詢問。
無譏臉色卻有些古怪,湊近陸柍悄悄說:“阿辭姐,師傅不讓我說,但我思來想去,覺着還是要告訴你。”
陸柍屏息凝神,輕嗯一聲,便聽見無譏道:“徐大人怕是要死了……”
陸柍驟然擡眸,轉向無譏,語氣急切道:“此話是何意?”
無譏正躊躇不定時,慧覺卻突然推門而入,與陸柍對上視線,語氣沉重:“陸丫頭,你随我來。”
陸柍立即起身,身上的芽綠色羅裙由此順垂,随後步子張開,裙擺搖曳,鋪陳一路陰影。曲廊風大,掠過她沉重的腳步,她的心也随慧覺的話越來越重,仿若附上岩石,一點一點地下沉。
她将門推開,徐季安正呆坐在床上,長發垂落至寝被,蓋去他半張臉,聞聲不動,隻垂首看着某處。
竹影侍立在一側,手端藥碗,已無熱氣,無聲地落淚。蕭雲祁則是倚靠在太師椅中,手指捏着眉頭,滿臉疲憊。
見陸柍進門,竹影眼中又燃起希望,走上前去,淚中帶笑:“陸姑娘,還好你來了。”
蕭雲祁起了身,對陸柍無奈道:“他不肯吃藥,也不肯療傷,你可有法子?”
陸柍眼中透着哀傷,她點點頭,接過竹影手中的碗,酸澀的喉嚨裡勉強擠出一句:“我試試。”
慧覺說,徐季安醒來時,梁賦笙被殺的消息恰好傳來,徐季安剛接過藥碗的手頹然垂下,湯藥傾灑,瓷片零碎,他的手支在床邊,淚似斷弦。
除去陸柍,屋子裡的人都識趣地出去。陸柍在床沿邊上坐下,她将藥碗暫且放在一旁,随後取下頭上的發帶,攏起徐季安身前的長發,系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