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安不動,但眼中波光流轉,視線随她而動,他聽見陸柍輕輕地說:“大人瘦了……”
陸柍又取出懷中的手帕,為徐季安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不久前,這張臉上還挂着淺笑,怎麼才過去幾日,就沾滿了淚水呢。
臉頰也凹進去了……
陸柍輕輕喚他,言語中有壓不住的哽咽:“大人,吃點藥,好不好?”
徐季安颚間發澀,沉默良久,終是心中弦斷。他的胸膛起伏加劇,眸子一擡,其間苦水便汩汩而下,将陸柍的手帕盈濕。
他嘴唇微動,話語間盡是愧疚:“陸姑娘,梁子君死了。”
若非他輕信太子,子君便不會被他們殺了……都是他的錯……
徐季安搖頭,将陸柍端起的藥碗推開:“梁家隻剩子君一個兒郎,是我偏要拉子君進來,才叫他涉險,如今他身處異處,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獨活……”
他頓了頓,淚落在陸柍手背:“陸姑娘,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四年來,每每想起舊日好友,他都會痛不欲生,痛恨他們獨留自己在人世間,面對這個渾濁的朝堂。
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難以跳動了……
陸柍眼角亦有淚出,她将碗放下,然後擁他入懷:“大人,此事不是你的錯,你待人和善,扶貧濟世,從不輕視下位百姓,有顆菩薩般的憐憫心,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人,梁大人亦是很好的大人,這些事,不是你們的錯……”
徐季安靠在陸柍肩膀,身體抽動,卻不發聲,陸柍的心随着他身體抽動的間隔一道動,她感受到了自己肩膀上的濕意,遂輕拍徐季安後背:“大人不妨哭出聲來,會好受些。”
徐季安便聽話出了聲,聲音卻同四年前如出一轍,哼唧唧的,同他本人的模樣絲毫不符,陸柍突然有些想笑。
一盞茶後,肩膀上的人沒了聲音,陸柍怕他哭斷氣,于是哄道:“大人,梁大人還等你去為他下葬,梁家女眷也等着你去看照,大人先吃下這碗藥,才有力氣去做這些事。”
許是這番話聽進去了,徐季安在哭調中嗯了一聲,将頭擡起,仰頭飲盡碗中草藥,連同最底下的苦澀藥渣都給吃盡,沒有皺一下眉頭。
陸柍知道,他心裡更苦呢。
陸柍從懷裡掏出那塊被壓得粉碎的桂花糕,如往日逗慧覺一樣逗徐季安:“香甜可口的桂花糕,宜伴苦藥,隻需一兩銀子,公子可要?”
徐季安點點頭,手指挂在架子上的玄色衣袍:“裡面有個荷包,五十兩銀子都給你。”
陸柍幹澀的眼睛聞言突然睜大,手掌張開:“五十兩銀子?”
她又指向自己:“都給我?”
徐季安點頭,想起昨日長幹街上的匆匆對視,他想,竹影慧覺還有蕭雲祁沒有那份細緻心,兩側樓上撒下的銅錢大抵是陸柍做的。
那麼多錢,隻是為了他免受冰雪之苦。
他擡眸,哭過的眼睛澄淨無雲:“陸姑娘,昨日多謝你用銅錢解我之困,讓我行得體面。若是五十兩銀子不夠,我還有。”
陸柍擺手,她從梁姑娘處借了五十兩銀子,救了阿井,又在品茗軒翰墨軒交易,還剩得幾兩銀子,五十兩銀子太多了。
“大人,你若是要還昨日的銀子,二十兩銀子便夠啦。”
徐季安還要堅持,陸柍卻心中一動,打斷了他的話:“若是你感激我,不如許我一個願望。”
徐季安問:“姑娘想要什麼?”
陸柍笑:“我同大人也算是生死之交,此刻若還是以大人姑娘相稱,豈不生分?”
她眼睛亮亮的:“我可否稱你為阿晏?”
徐季安愕然,沒有料到這樣的願望,但他竟然答應了,便也隻能點頭,随後他疑問道:“陸姑娘想聽我怎麼稱呼你?”
陸柍語氣輕快:“柍柍~”
徐季安臉一紅,直呼女子家的閨名,好似有些不合禮數,但他還是在陸柍期盼的眼神中嘗試着喊出:“柍柍?”
陸柍雙手合十,形成漂亮的掌聲,回道:“嗯!阿晏~”
——
天色翻白,辰時将至,譚階寺四方院内的鐘聲響起,徐季安已将藥吃下,在藥效發作後昏沉睡去。
檐下積雪成冰,雨鍊亦裹上一層冰霜,風過不動。竹影同寒舟松了一口氣,獨蕭雲祁神色不佳,對着漫天飛雪翻白眼:“姑娘就是要比我們好說話些,不過半個時辰,他就将藥喝下了。”
但他心中堵塞的并非隻有這一處,他還懊惱徐季安瞞住他,在自己腰間綁上血袋,同山匪一起演戲。他卻着了這老狐狸的道,同刑台下的看官一樣,在鮮血噴湧時真切地震驚和茫然,心跳暫停片刻。
蕭雲祁歎了口氣,罷了,徐季安向來思慮周全,必是算到皇帝會派人補刀,這才先發制人。
隻是……可惜了梁子君……
徐季安力求保住他的名聲,這才否決了自己想在刑場截人的打算,可皇帝和太子到底是做事狠絕,竟不肯放梁子君一命。
寒風襲面,蕭雲祁沉浸于思緒,暗明便為他披上水墨雲紋大氅。蕭雲祁突然想到了那個可憐巴巴的姑娘,遂開口詢問:“梁姑娘怎麼樣了?”
暗明如實答到:“梁姑娘暫落腳于離此處八十裡外的蓮莊,莊子裡有醫術高明的大夫,還有我們的人守着,雖是因下雪無法即刻啟程,但身子已無恙,殿下不必憂心。”
蕭雲祁點頭:“梁子君之事務必瞞住,莫要讓她知曉。還有,冬季嚴寒難捱,你派人多帶些碳火過去,不要讓她死在那了。”
暗明作揖:“是。”
蕭雲祁對着半空哈了口氣,心中無限感慨,曾經何等風光的梁家,竟也倒台了,京中餘下的百年望族想必已亂作一團,人人自危。
他面露喜色,亂些好啊
亂些,他就不必大費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