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柍醒來時,是在岩陵郡城的客棧中。
天色全黑,她将床帏挽起,便有燭火光照在臉上,有些刺眼。她将手覆在眼前,透過指縫能瞧見桌邊有人在悠悠喝茶。
徐季安見陸柍睜眼,笑指桌上的十來個瓷杯,溫聲道:“可要涼茶?”
陸柍恍惚,沒有動作。徐季安便将茶端至她的身前:“這是紫蘇飲,若是你不喜,桌上還有甘草水,荷葉茶,薄荷茶……”
啪嗒——瓷杯落地,碎了一地
陸柍将頭埋在徐季安領口,久久不語。
屋内燭影微晃,徐季安看見二人在窗上凝成一方窗影,人不動,影子卻動。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輕拍陸柍後脊,安慰道:“大夫說你今日隻是中暑,并無瘧疾症狀,不必擔憂。”
陸柍不語亦不動,徐季安便繼續道:“聽聞你今日救人了,兩年不見,陸……柍柍果然變厲害了。”
陸柍聞言蓦地紅了眼眶,眼淚簌簌而落,她琢磨許久的第一句話,如今見面倒是說不出口,隻是在無聲地落淚。
徐季安喉結微動,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隻溫聲問道:“長陵距岩陵千裡,你可是受累,路上遇到什麼危險了?”
昨日在客棧,他方進門便瞧見她了,瘦瘦小小的一個,背他而坐,正伸手去護菜。
隻是昨日他受了傷,不便與她見面。
他正想着此事,懷中的陸柍卻突然止住淚水,擡頭看他:“你可是受傷了?”
她聞到了藥香。
徐季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昨日他在裡外三層衣裳上都熏了濃厚茶香,便是為了掩蓋住這藥香。他退後一步道:“不過是些擦傷,塗了金瘡藥,不礙事的。”
陸柍卻将他拉回身前,擡手便要解他衣裳:“我學醫兩年,雖是不精,但也能分辨出你身上的藥并非金瘡藥。”
徐季安拉住她的手:“柍柍,我身旁有大夫,是男子。”
是男子,陸柍聽懂了他話語中的含義,臉上浮起紅暈,随後将手縮回,結巴道:“好…那你記得好好上藥。”
徐季安點點頭,又問:“你睡了許久,應是餓了,可要喝杯茶,再吃些飯?”
陸柍點頭,他便取來荷葉茶,又出門吩咐竹影。
未幾,桌上茶飯已全,徐季安裝了碗蓮藕湯,遞至陸柍身前,打趣道:“陸醫師今日救了人,自己卻生病了,多吃些補補。”
陸柍微微點頭,接過了湯,随即問起白日的三人:“阿晏,那幾人如今在何處?”
“我将他們三人帶回岩陵,但他們不願進城,我便叫人安排他們在城外城隍廟住下。”
陸柍疑惑道:“好生奇怪……”
徐季安便問:“何處奇怪?”
“此三人得了瘧疾,我雖是喂他們服下藥,但藥量卻不夠。按理說他們回到岩陵,應是要趕緊去藥鋪抓藥或是去尋大夫,可他們非但不着急保命,反倒不願進城。”
她頓了頓:“像是城内有什麼比瘧疾還要可怖……”
徐季安不打算瞞陸柍,開口道:“此三人是從岩陵逃出去的,自是不願回城内。”
陸柍瞪大了眼:“逃出去的,可是人犯?”
徐季安搖頭,指着菜道:“不知,你先用膳,餘事我處理便好。”
話畢,他要起身離去。陸柍卻叫住他,喊道:“阿晏,我已能自保,以後跟在你身旁,可好?”
她在長陵兩年,開了間小鋪子,學會了針灸,也曾同一商戶家的小公子說親,将要成婚,平淡地過日子,可她心裡還是念着徐季安,将送上門來的聘禮悉數退回。
慧覺便勸她:“陸丫頭,我已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餘下漫漫醫路,便靠你自己摸索,你既已出師,若是想去尋他,便去吧,莫要心中有結,活得不如意。”
她猶豫許久,到底是被慧覺說動,來了岩陵。她想,長公主生辰,端王同徐季安一定會來的。
三年間,她學會了如何使短刀,能夠躲避,亦會醫術,能夠自救,不會再拖後腿,或許,她可以待在他身邊了。
她突然有些害羞,指甲深入手心,深吸一口氣,直白道:“阿晏,我喜歡你,想跟在你身邊,你不用娶我,我安靜呆着就好。”
徐季安聞言頓住腳步,半響,他回首,腰間玉佩輕蕩,他走近幾步,一聲歎氣:“柍柍,你為何要這般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極好,但我非良人,不值得你喜歡,你不必委屈自己待在我身邊。而今你精通刺繡,會醫術,能行千裡,或許該多加考慮自己,快意人生,而非将自己困在他人身邊。”
陸柍咬唇又松開:“阿晏,我并非要依附你,隻是想尊崇本心,為己着想。”
徐季安聞言眸子輕閉,手掌放于桌上,微微顫抖,而後睜眼淡淡道:“我還有事未了,無心情愛,你待在我身邊,不太妥當。”
陸柍回道:“無妨,我陪你一道。”
他盯着陸柍的眼,那眼裡滿是堅定,他心下五味陳雜,思慮片刻,還是冷下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