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京有些日子沒回到啵唧電器了,甚至對周圍的環境有點陌生。這地方跟振工路完全是兩種風格,雙方之間仿佛隔着數十年的時差,一方是平地聳立起的高樓大廈,光滑的玻璃牆像一層結界,把一切塵埃灰渣隔絕在外;一方是空蕩蕩的世界邊境,往來着破衣弊履的街溜子,鹹濕的風又冷又硬,刀子一樣從臉上割過。
以前他屬于這個地方,每天經過身邊的所有人,都會朝他露出真心的笑容。後來他這個天才駕駛員隕落之後,那種笑容就消失了。靳京是個很少胡思亂想的人,這種變化沒有引起他太多的思考,之後有一天,他恍然自己頓悟了過來,這種變化代表着他不再受體制與系統的歡迎了,啵唧電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會評估你的價值,而且這種評估是會随時改變的。
現在那種笑容又回來了,潔淨的玻璃門在身前打開,室内熱烘烘的濕暖空氣撲面而來,夾雜着大量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前台的小姐挂起一張和煦溫暖的笑臉,好像在歡迎離家許久的旅人。空氣中處處洋溢的熱情讓靳京忽然無所适從。
“姜先生已經等您很久了,您可以直接乘坐總裁專屬電梯直達頂層,已經将您的權限恢複。”
她的聲音悅耳動聽,靳京面無表情,什麼都沒回應,默默地坐上了白色的卵型電梯,目光穿過面前光學屏障,俯視着下方逐漸渺小的廣場。姜蘇城是不是每天看着這幅畫面,看着剛才真實的情景恍惚中變成玩具沙盤,所以他的人性才逐漸淡漠,最後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形動物?想到這裡,靳京輕輕打了個冷戰。
如果把姜蘇城形容成某種動物,比如……城市狩獵者,那他的辦公室就是他的巢穴。之前靳京對這裡完全無感,現在他靜靜打量了一圈,注視着這個玻璃與金屬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這裡不單是姜蘇城的巢穴,還是他内心的外顯,他這個人就像此處的風格與材質,冰冷、缺乏情緒、排斥感情、絕對理智。
像個僞人。
這些心理活動都在瞬間完成,靳京的表面上沒有遲疑,是徑直走過去坐到桌對面的。姜蘇城輕咳了一聲,裝作忽然看到了他,實際上剛才前台小姐一定内線通知他了。
“恭喜你,在比賽裡赢了詹氏的醉春歡号。”他面無表情給了個不太走心的稱贊,然後馬上話鋒一轉,“但是,你現在也很危險,詹雪代表的10人議會不是你一個駕駛員惹得起的,所以眼前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回來。”
“回來?”靳京轉頭掃視了幾眼周圍,“意思是……回到這?”
姜蘇城感到微微不耐煩,好像沒想到他這麼遲鈍,“對,就是回到啵唧電器。之前他們說你已經沒有精神力了,無法再駕駛機甲,但是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所以我決定找你回來,你看看是繼續駕駛冰淩藍号,還是你更喜歡禦蟲女王号。”
靳京被他搞蒙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禦蟲女王号是麋因的,不屬于公司……”
姜蘇城粗暴地打斷了他,“隻要你想,我可以快速解決這個問題,這不算什麼。”
靳京更迷茫,“就算不提那些前情,我和麋因是搭檔,我們正在參加印視杯,接下來要準備八強賽,現在談這個話題也太不合時宜了。而且我們兩個談也談不出什麼結果。”
姜蘇城的反應是大聲嗤笑,仿佛感覺很幽默,“那個丫頭片子,就是個跳梁小醜,你還真把她當個角色了?她頂多算是個小網紅,打着夏娃的名号招搖撞騙。而且你就不要再想什麼八強賽了,實話告訴你,印視杯的冠軍早就内定了,所謂的10億獎金根本已經被高層瓜分完了,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已經被安排好了,麋因那兩下子能翻起什麼水花?而且你們今天這場對戰,把機甲損壞到這種程度,憑你們兩個根本沒法修複,哪一台能取得名次的機甲不是由一個貴族家族、或者大型公司支持?”
靳京的臉色很不好看,但他沒有立馬駁斥,隻是平淡地說:“麋因是公司的高級機械師,你如果不承認她的水準,不是變相在貶低公司的整體水準?”
姜蘇城擰起眉,啧了一聲,“你是不是和麋因在一起太久了?連說話風格也越來越像她……重點是現在你需要保護,我能提供保護,如果你不回來,往後的路隻會越來越難走。”
靳京思考了幾秒,“你隻想要我,但是你不想麋因回來?”
姜蘇城漫不經心答:“高級機械師有的是,少一個不少。”
“但是你卻想從她手裡把機甲拿回來?”
“禦蟲女王号本來就是公司的,現在她又修複不了,早晚會回來求我的,我根本不需要出手。”
靳京往後一靠,呵一聲笑了,“照你這樣說,我也早晚會回來求你,你為什麼要找我談話?”
他擺擺手,“并不,優秀的駕駛員還是很搶手的,有的是人搶着要,我還是得先下手。”他想了想,語氣又和緩下來,頗有語重心長的意味,“駕駛員也是需要捧的,我們不是把你從無名小卒捧出來了嗎?雖然啵唧電器比不了一些貴族家族,但是我們更懂得利用媒體與流量包裝宣傳。眼前司諾已經在計劃退休了,他走後排行榜冠軍空缺出來,替補位競争相當激烈,你沒有興趣嗎?”
“司諾要退出?”靳京有些錯愕,不過他随即緩和下來,短暫思索過說,“我要和司諾談一談,單獨的。”
麋因一整晚心神不定,她帶着魯比尼到了電子街附近的一家小餐廳,這地方離國家學院不遠,裝潢風格十分小資,有芙蓉花碎金牆紙,頭頂是花朵形狀的水晶吊燈,方形小餐桌上鋪着蕾絲桌巾,桌面還有一枚短圓的香薰蠟燭。
魯比尼一現身餐廳,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離門口最近的一隻小卡座最先看到她,桌邊的小孩兒發出一聲細細尖叫,然後家長也被挑起好奇,看到魯比尼的壯碩蜥蜴輪廓時,兩人一起肆無忌憚地尖叫起來。
穿着侍應生制服的機器人滑行過來,把魯比尼堵在門口,電子音詢問:“不好意思,本店隻接待有中心城身份許可證或者暫住證的居民。”
魯比尼一挑眉,嗯哼一聲,隻需略略表現出不滿,就足夠引發小機器人的恐慌程序。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沒有身份證?”魯比尼忽然伸手,輕輕松松把百十斤重的機器人抱起來,跟抱小狗沒有區别,“别擋道,我要挑個靠窗的座位。”
小機器人被驚得發出警報聲,引起了更多的注目,周圍充滿各種嗓門和強調的議論:
“那是什麼鬼東西?”
“好像是……一個混血種?混雜種?鬼知道叫什麼,反正就是那種血統複雜的外星混血。”
“那些玩意兒不都在城外的窩棚裡流浪嗎?怎麼能進城?”
“可能是誰家養的寵物吧,我聽說有些貴族就是很奇葩,他們什麼都玩夠了,到處尋找稀奇玩意兒收藏。”
麋因看到事态越來越嚴重,從魯比尼身後鑽出來,用通訊器出示了兩個人的社保号,“我們都是本地居民,合法的。”
小機器人頭頂的警示燈閃爍半晌,最後不情不願地将她們引到牆角一個卡座。魯比尼依然不滿,操着大嗓門吼:“我說要個靠窗的座位,你沒聽見嗎?”
麋因攔住她,“算了吧,靠窗的位置會被人看見,到時候又要引來一圈圍觀的路人。”
魯比尼從鼻孔噴出兩條熱氣,不過她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打開菜單就把一切忘了,詫異地問:“這些是啥?鬼畫符?”
麋因有點出神,大緻瞟了一眼回答:“是星盟官方文字,可以轉換成藍星文字。”她在菜單左下角按了個切換鈕,上面的圖形文字立馬變成了魯比尼能看懂的。
魯比尼撓了撓腦殼,“為啥要寫星際文?這不是藍星嗎?”
麋因一聳肩,“可能顯得比較高級。”她說完,就扭頭看着窗口的方向,手掌支撐着下颌,四根手指虛虛地靠着嘴唇,一臉神魂遊離的模樣。
魯比尼就算再遲鈍,也看出來她不對勁了,把菜單拍在桌上,粗聲粗氣地問:“你又咋了?有什麼不高興的,你說出來啊!”
“他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麋因隻想蠕動着嘴唇輕輕吐出,結果一股深重的悲傷霍然沖破了情緒的屏障,讓她自己也沒預料地直接破防了,将這句話講得很破碎,眼底也翻起桃花色,眼珠下方霎時凝聚起一層濕潤的水霧。
她的反應把魯比尼吓了一跳,“誰、誰走了?靳京?他又怎麼了?”
麋因當然意識到自己失态,馬上抹了抹沒流下來的淚珠,沙啞的嗓音低迷地說:“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我的機甲出了一點成績,就會有人出來把成果摘走,又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每次我都要兩手空空地重新開始,但是這回……我恐怕真的沒有力氣再去重新開始了,我真的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