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比尼不是完全能明白她說的東西,但是憑着自己那點生活經驗,加上異常樂觀的人生态度,勸說了幾句,“你不用擔心,不就是怕靳京跑了嗎?我跟你保證,絕對把他留下。”
麋因搖搖頭,雙眼失神,瞳孔沒有焦點,就像兩團棕色迷霧,“沒有用的,你可以留下他的人,頂多監禁起來,但你留不下他的心。姜蘇城一定是轉變了主意,之前他以為靳京完全廢掉了,再也不能駕駛機甲,才會絕情地把他丢出去。但是現在事實證明他還可以,還是很有價值的,姜蘇城一定不會放走他。”
魯比尼啧了一聲,十分不解地問:“姜蘇城做得那麼絕情,翻臉翻得一點人情不講,靳京為啥要回去?他有受虐癖嗎?”
“但姜蘇城能給他的,我們給不了。啵唧電器可以千百人托舉起一個駕駛員,資源是高度集中的,憑借他的聲名和技術,可以當個舒服閑散的明星駕駛員,一切雜事都有别人給處理好了。我們能給什麼?錢也沒有,需要到處連蒙帶騙;材料資源也沒有,要借黑市的觸角到處搜刮;名聲也不好聽,一個綠茶網黑機械師,加一個肮髒混血法制咖,跟我們混在一起,除了壓力山大,啥都沒有。”
魯比尼莫名地抓了抓自己赤紅的腦殼,聲調詫異地提高了,“我們家怎麼就不行了?我們是夏娃的後裔!他要是這麼看不上我們,就随他去好了!”
麋因慢慢擡起眼睛,“你說什麼?”
魯比尼重複一遍,“我說,他要走就走,你應該先一步把他踹了,讓他滾蛋!我們自己幹,不就是一個破比賽嗎?我們自己參加!”
麋因還在錯愕中,一旁的小機器人磨磨唧唧地滑行過來,代表臉部的屏幕上是個苦澀的卡通表情,“兩位……商量好了嗎?可以點菜嗎?”
魯比尼又粗聲粗氣地嗯了一聲,指着菜單上面某一行,“這個面殼大腸是正經的豬大腸嗎?給我們來一條。”
小機器人快要哭了,“每份是按照定量提供,不能來一整條……”
“再來兩份蝦凍,給我熱一下,我不要冷的。”魯比尼根本沒聽它的解釋,徑自往下說。
小機器人抱住自己的腦殼,歇斯底裡地嘀嘀咕咕,“救命……”
這一餐吃得亂七八糟,魯比尼把這間正經餐廳當成路邊小攤,一會兒要求這個,一會兒要求那個,把一個服務型機器人整得都快抑郁了。麋因全程心不在焉,都記不住自己往喉嚨裡塞了什麼。等到魯比尼把所有盤子舔得锃亮,心滿意足跟機器人搖手,表示要看賬單,然後現場又爆發出一串粗糙的吼叫:
“什麼東西要400個星币?你們搶劫嗎?”
小機器人已經麻了,操着電音毫無感情地問:“客人您剛才點餐時,沒看見上面的單價嗎?”
麋因沒說什麼,徑直掏出通訊器刷了400星币,在機器人感激涕零的表情裡離開了餐廳。
街面上人還很多,這附近都是夜生活相當豐富的熱鬧地區,麋因慢慢沿着街邊溜達,不時迎面走過衣着光鮮的學院學生。
魯比尼到現在還在念念叨叨,“國家學院附近的經濟圈子就是啥玩意都貴,吃這兩口東西怎麼可能要400個星币呐?”
麋因随口附和,“是貴的,我第一份工作,在啵唧電器當繪圖員,一個月才800星币。”
這是十年前的事情,魯比尼已經記不清了,抓撓着自己的腦殼,“是嗎?那姜蘇城有點寒碜你了……”她又往前步行了一段,蓦然住步,一扭身驚詫地問,“拿分紅換工作之前,不是每個月還有1千星币嗎?合着還換錯了?”
麋因有點想笑,但是她笑不出來。被莫什機械學院退學時,她還隻有16歲,蹲家裡跟貝爾老師學習了幾年後,林凇忍不住跑了。至今麋因還忘不了那天,林凇抱着自己的幾件衣服,被魯比尼拿着拖布連打帶罵趕跑的,她跑出了老遠,轉過身怒吼一聲:
“你不就給我幾口飯吃嗎?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把我養活大的?你撿我回來明明就是為了給這個破家族賣命!我也太虧了吧,這也不是明碼标價啊,我自己出去賣,這條命能賣個更高的價錢。”
魯比尼拖拉着拖布把兒,隔着一條街跟她對着吼:“老子養你還養錯了是吧?你滾!滾了就别回來,最好死外頭!”
林凇的離開帶走了很多孤兒,除了麋因,還剩下幾個年紀太小,無法獨立的幼童,再幾年之後,能挪動的就都走光了。這件事給魯比尼的刺激極強,她偷偷到處打聽,知道林凇在啵唧電器裡找到了一份實習工作,氣得回家怒号:“不就是啵唧電器嗎?有什麼,以前都是夏娃的小玩具!”
麋因那時候剛剛在貝爾老師的教導下,制造出了第一個輔助發聲器,終于能開口講話了,但并不太熟練,說得磕磕巴巴。
魯比尼很快打定了主意,“我要去找姜蘇城談談,把每個月的分紅換一份正式工作。麋因,你也去啵唧電器上班去!”
魯比尼激怒之下的決定,改變了麋因接下來的生活。她入職了啵唧電器,在地下一層當一個繪圖員。
這地方的環境很差,每間開闊繪圖室大約四十幾平,塞滿了繪圖員,連個格子間都沒有。統一的灰色平台上密密麻麻塞滿了繪圖闆,屬于麋因自己的隻有一尺見方的狹小空間,伸個懶腰都會戳到身旁的人。每天俯身拱腰,從早畫到晚,工作内容是整理上層機械師助理的概念草圖。
這是一份很枯燥、充滿了重複性的工作,僅僅幹了半個月,麋因就覺得自己反應日漸遲鈍,心情麻木,眼珠子幹澀加上每天腰酸背痛。她有時候會忽然失去目标,茫然坐在座位上恍惚掃視周圍,看着這些和自己一起被困在這個灰色地獄裡的同類,他們大多是年輕人,有些沒畢業的學生是過來刷簡曆,積攢資質的。也有零星幾個年紀大的老人,比如麋因斜前方一個大老爺,他是這間繪圖室裡績效最高、賺得最多的人。
麋因有時會偷偷地凝視他,他消瘦已極,變形的脊椎骨在襯衫下突兀地起伏,一雙變形的大手纏滿了膠布,因為不停在繪圖闆上摩擦,膠布的邊緣全都翻卷起來,露出骨節詭異的手掌,偶爾動作激烈,關節會發出爆竹一樣的異響,十分吓人。
難道那就是我的未來嗎?一想到這個,麋因就不寒而栗,覺得自己必須想辦法,從這個灰色地獄出去。
兩個月後,她在另一間繪圖室裡遇上了林凇,原來兩人之間相距這麼近,不過并不奇怪,這裡是死寂地獄,不允許社交行為。林凇的狀态也不比她好多少,但帶給了麋因一些希望:
“你應該努力往上爬,能升一級當個機械師助理,工作會比現在輕松很多。”
麋因打量着自己這個毫無血緣的親人,驚異地感覺林凇過得并不好,她沒有了在學院時的精氣神,整個人十分萎靡。身上是一件灰撲撲的防塵罩衫,指關節也纏着幾條膠帶。但幾天之後,林凇就升級離開了繪圖室,成功地成為了一個機械師助理。
後來麋因已經摸清楚了辦公室政治的時候,才知道林凇把所有積蓄和收入都拿去打點小組長,疏通關節去了。她總是比自己有更強的适應性,她總能更快地在系統内站住腳。
麋因的日子更難過了,一切細節沒有改變,但是她心裡很焦急、很難受。她開始發癫一樣奮力地工作,極盡自己的所有能量來表現,隻希望早日升職。沒白沒黑地瘋狂内卷下,她終于得到了機會升到了三樓的……模型車間。
因為機械師助理是最好的去處,每年上升的坑位都是有限的,今年已近被林凇占了,但麋因依然很知足,至少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在上行,每月從800星币漲到了1800個星币。快樂的情緒僅僅持續了幾天,模型鑄造車間同樣是苦差事,每天的工作是按照圖紙給高級機械師鍛造概念模型,環境甚至比地下的繪圖室還惡劣。
麋因的脆弱身體明顯成了她的拖累,她舉不動沉重的鋼鉗和澆築模型,幹兩小時就覺得自己快廢掉了,手臂裡的筋痛得大聲哀嚎。有一回半夜趕工,累得她昏茫茫睡着了,手腕不慎挨到高溫熔融金屬,燙得她飛起來,爆發的音浪差點把輔助發聲器報廢了。
魯比尼驚異地問:“你怎麼了?一直哭,難道因為花400星币,心疼了?”
麋因從重重回憶裡脫離,思維回到了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一直都在細細密密地淌着眼淚,身體在夜晚輕輕顫抖。
魯比尼摸了摸她頭頂的棕色亂發,“不心疼哈,明天我去管黑凱樂要四千個星币給你。”
“我覺得你說的對。”麋因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是應該給這些不停重複的沉珂爛事做個了結了。”
她低下頭,給靳京發了條消息:我在落日海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