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幾代跟着傅家,做些鞍前馬後的事情,說是世交其實遠遠不夠格,能和傅家做世交的攏共也沒幾家。大家都喚他一聲三哥,也是他不擺架子的給面子。
在這樣的身份下,三哥待人已經足夠寬厚,少有為難。前些年三哥不常在國内,可隻要一回來都是他陪着辦事,這麼多年了,卻也總覺得他仍是遠近親疏的厲害,走不近。或者說,對誰都是那個樣子,看上去溫和好講話,跟誰都紳士有禮極具風度,甚至都未見過他有什麼太過明顯的情緒。
讓人看不透,有時他甚至覺得這樣的人不像個活人,可就在這一刻,他覺得三哥身上,多了些人氣。
去的是京市西北郊。
沈晞以為這個節點,一定會人滿為患,但竟然還好。
有三三兩兩的遊客,不會擁擠也不顯蕭索,泛舟湖上,倒真有點古人那股閑情逸緻。傅律白也真是厲害,假期都能讓他找到稍顯安靜的地方。
四人同坐一舟,禹開然有着和他海王般的外表一樣健談的性格,“當年乾隆爺愛慘了江南,總去嘛還不夠,什麼都不如放在家門口的好,就把江南放到了自己眼前,據說當年的工匠單是在江南考察研究就用了兩年的時間,又取意又研防園林設計手法,茜茜你瞧瞧這兒可有江南一二韻味。”
沈晞看着這環山抱水旁伫立的一座座園林,何止是有一二分韻味,拟态而非求真,有兩三分相似絕殺的大胖橘都頂不住,他的後人恐怕也不遑多讓……啊,姑且算是他的後人吧,何況這還是七八分的像,又不失皇家的氣派與威嚴,想必是相當的滿意的。
“他當時有沒有重賞工匠,不說封官進爵也賞銀千萬了吧。”沈晞眉眼靈動帶着幾分八卦的笑着說着,算是從側面肯定。
“那自然是賞了。”禹開然同樣笑着,像是與有榮焉,也不知他是賞的還是受賞的那邊。
但他沒講,再怎樣滿意相似,也不是原本的那個,哪怕留在身邊時不時的看,心中也是牽挂着真真的那處,看幾眼也便沒了興緻。
而且越看,越會覺得東施效颦,哪裡都是錯,愈發厭煩也愈發想念遠處那朦胧煙雨。
兩人講話時,程開霁還偶爾搭上幾句,傅律白話是真的很少,隻坐在那裡,卻是一身的閑情雅緻,不會讓人覺得遊離,氣場很舒服。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沈晞覺得她覺得這裡有八|九分的像江南,恐怕也是他此時身上散發的這份淡淡的平和氣場,又像是回到初遇時,隔着那朦胧雨霧給她的感覺。
像是在福澤萬物,庇佑在他所在的氣息下,有種說不出的安心與平和,不遠處的魚似乎都遊的更加輕快。
可禹開然甚至是程開霁好像不是這樣覺得的,據她觀察,他們似乎有些怕他,也不是怕,是那種尊敬又客氣,像是之前在胡同中的盛小姐那樣。
沈晞下意識不着痕迹的看向身旁的男人,他姿态悠閑,靠坐在船椅上,陽光落在他的頭發上,額前碎發閃着瑩瑩的光澤,目光微微向前,也不知是看着遠方的景兒,還是在漫不經心的聽着他們講話。氣質是真的很特殊出挑,沈晞想,當年的王孫公子把扇搖的風流,也便如此了。
為什麼大家對他,都這樣客氣?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傅律白淡淡睨向她。
沈晞又不着痕迹的移開的視線。
湖岸盡頭是座廟宇,七層寶塔莊嚴神聖,一行人沒中途停下逛園林,反正本就是為了遊一遊京市的湖看個新鮮,但卻下了船,在廟駐足。
禹開然的說法便是,“到了人家門口,不去拜訪一下,實在是不禮貌。”
和程開霁兩個人,進了廟中給全部菩薩佛祖拜了拜,誠心不知道有幾成,但總歸是那個意思。
傅律白便沒那個禮貌了。
這個寺廟不算怎麼有名,但總歸算是在景區中,人來人往的也不會少香火。他就站在側廊庭院中,旁邊是郁郁蔥蔥的樹,不遠處還放着供遊客飲用的免費茶壺,香煙袅袅,但就好像隔開了動與靜,好似他在的地方總是靜的……
但也不是,她也見過他身處數人擁簇于紙醉金迷中,應對從容的樣子。
他是真的,很神奇,氣質很矛盾,可又在某一刻,極其的統一。
“你怎麼不進去拜?”沈晞問他。
傅律白閑散的站在那裡,說話也閑散,“沒什麼好求的。”
像是一切盡已得到的人生赢家,已經無所求,這樣随性慵懶的樣子,在這裡說着這樣的話,尤其應着他因天氣漸熱,衣袖被随意解開微微挽起兩折,而露出的佛珠垂在他白皙明顯的腕骨上,顯得格外的反差。
他似乎并不怎麼信,在這裡,心也是冷冷的,沒産生半點多餘的感情,可好似,越是這樣,戴着這串佛珠越顯得清冷。
這樣的清冷疏離有的時候真的很拿人,可有時又會讓人有些難過。
可沈晞并不知道,他并未無所求,隻是想做之事,清醒的知道求神拜佛沒用,他隻願信人定勝天。
沈晞想,他應當是不信的。從第一次在杭市寺廟見到他時,便覺得他這樣的人,不像是狂熱的信徒。畢竟很難想象他身上會出現“熱切”這樣的詞語,實在是和他太不沾邊。
“茜茜怎麼也不進去?”正想着時,傅律白也在旁邊禮尚往來的問了一句。
沈晞沒答,隻輕笑了下,微微看向一旁。
畢竟,她覺得,傅律白隻是不那樣熱切,可他仍舊戴着串佛珠,畢竟平日裡,連蠻重要的場合都不屑戴領帶的人,仍舊願戴串佛珠,總是有着不一樣的情緒,或是精神的一種交流共振,她也總不好當着面說什麼,是一種尊重。
可到底是年輕,情緒還是很難把控住,這一笑,便帶着十足十的嗤笑。
傅律白自然看的出,也不由在心底輕笑,有時她身上這股勁勁兒的叛逆勁兒,是真的很有趣,有着不被約束也不願被約束的自由與反抗感。
這種“反抗感”,就噴發出了耀眼的生命力。
是他身邊大多數人沒有的。
鈴聲輕響,電話在這時進入。
沈晞很識趣的往遠處自然的走了走。
傅律白一邊拿出手機,餘光一邊看到人已經站在了幾米遠,正微微傾身認真的看着面前一塊小石碑。
這個年紀就能這樣進退得當的有分寸,卻又不會生出任何避嫌、多餘那種怯怯地令人都不太自在的情緒來,而是輕松的融入到旁的事情裡,獨立清醒又自洽,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自擾,她是真的很靈。
“媽。”他淡淡收回視線,接通電話。
“……”那邊的人頓了下,過了兩秒溫柔也帶着些愉悅的聲音才響起,“心情不錯?”
知子莫若母,更何況是文雅山這種心細如絲大家族生活的人,即便傅律白也隻是音調帶着些細微的上揚,也被她察覺到。
傅律白沒否認,鼻息間溢出淡淡氣音,算是應了。
文雅山自然高興,她這個兒子,無論是做兒子還是做大家族的話事人,亦或是對外的工作,無論任何身份、任何階段都被他完成的很漂亮,挑不出一點錯來。
她卻不想他這樣,他們傅家、被稱為傅家長子傅家接班人,已經背負着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壓力,而他在這種密不透風的重壓下,還能一切有條不紊做到這種程度,她不敢想她這個兒子承受了什麼。
哪怕他有頂天立地的風骨,可也到底隻是血肉之軀。
聽着背景有些嘈雜空曠,文雅山心情很好的猜測,“在外面活動?”
“和開霁幾個出來逛逛。”他說這話時,目光無意識掃過去,卻發現石碑前早就換了人,他下意識淡淡掃尋了眼,發現她真的能跑,這會兒又跑到了許願樹下,很是有好奇心的看着人家的許願帶。
“逛逛好逛逛好,望舒還要念書,不然也能和你們一起。你們年輕人就該在一起出來多玩玩。”文雅山語調是掩飾不住的高興,說完,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又低沉了幾分,“律白,你知道的,我和你父親一直不想你沿着這條老路走,但他沒有成功……我們希望你不是傅家長子,甚至不是傅家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不用把你這輩子都陪葬在這裡。”
“或許其他人、其他外系長輩羨慕你這個位置,甚至羨慕我們,可我和你父親……自從知道有你的存在以後,我們都在想盡辦法的掙脫出這片沼澤,但我還是一步步的,看你走向了這條路——”說到最後,文雅山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些不穩。
傅律白連忙叫住她,“媽——”
文雅山深吸了一口氣,“律白……”
輕聲一叫,帶着無數欲語還休和無力。
傅律白又怎麼會感受不到那份擔心與沉重,這些年,她已經經曆了太多太多,丈夫的意外早逝身故,和孩子的聚少離多,大家族裡的爾虞我詐的紛争,他眼睜睜看着母親從快樂的世家小姐,變成了很難高興起來的主母。
“媽,我……”他沒辦法那樣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裡面的盤根錯節牽扯的實在是太多太多,這一動可能就是千人萬人,甚至滾雪球般到一個無比龐大的程度。他要徹底的解決這裡的一切,把他把母親、表妹,把陷入這個深淵裡無數的人,全都拉出來。
聽出他的為難,文雅山當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再多說,她和他父親當年,都沒能為他鏟平一切,給他一個正常的環境,現在,又能再說些什麼。
隻能看着他,和他們當年一樣,不停的在這裡掙紮着。她的兒子,向來不是會逃避的孬種。她應該欣慰的,可眼圈卻不由的紅了。
她無聲的輕抹了下眼角,“嗐,看我,大過節的說這些幹什麼,你好好玩,隻有開霁麼?開然有沒有一起?他鬼點子多。”
還能帶着你,讓你多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