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城,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樣。
說完符彥這些年的戰績,杜近齋又看向鄭清容,反問道:“鄭大人是不是以為我說的摘月亮隻是誇大其詞?”
“難道不是嗎?”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其妙,鄭清容被他弄得一愣。
這不是和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嘴裡怕飛了是一個意思嗎?都是用一種極緻誇張的手法來表現别于他人的受寵程度。
杜近齋笑了笑,搖搖頭做否定态。
不說還好,一說鄭清容便來了興緻:“願聞其詳。”
實在是杜近齋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都讓她有些糊塗了。
杜近齋且走且說,娓娓道來:“符小侯爺小時候怕黑,所以侯府裡燈火徹夜不眠,但符小侯爺覺得燈燭不好看,就想要把月亮星星挂到自己屋子裡去。”
鄭清容忍不住在心裡吐槽,不愧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就連照明的蠟燭都要求好看。
“這事最後成了?”鄭清容接着他的話往下問,說完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麼不靠譜的事居然能發生?那真是活見鬼了。
“符小侯爺想要,哪兒能不成?”杜近齋點點頭,複又給她說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定遠侯愛孫心切,用自己的侯爵作請,又從侯府劃了一大筆金銀充盈國庫,以此進宮向陛下借了一個人。”
“人?”鄭清容越聽越覺得玄乎。
摘月亮這種事是人能夠做到的?确定不是巫?
杜近齋也不賣關子了,點破道:“司天監,公淩柳大人。”
鄭清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天台的司天監不是負責觀測天文以及監測解讀異常天象的嗎?什麼時候進化成能摘星奪月的了?
這還是人嗎?
杜近齋迎着鄭清容懷疑的目光,繼續道:“彼時公淩柳大人雖然隻有十四歲,但憑着一身天授的本事,成為了本朝最年輕的官員,官拜從三品司天監,執掌司天台,觀天文,測異象,編曆法,蔔吉兇,任它王侯公卿為官幾品,見了他都要稱一聲大人。”
“厲害。”鄭清容由衷贊了一句。
且不說摘月亮是真是假,就拿他十四歲官職品階便到了從三品這點,已經是很多人難以企及的地步了。
“是啊,很厲害。”杜近齋感歎,“公淩柳大人不僅官場上厲害,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也很厲害,在得了陛下授意後當真來了侯府,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摘了下來,在小侯爺屋子裡挂了一晚上。”
鄭清容難得愕然了一回:“杜大人親眼所見這位公淩柳大人把月亮跟星星摘下來了?”
這世上哪有人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的?
她不信,但見杜近齋的樣子不像說笑,又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傻氣。
“我雖不曾親眼見到公淩柳大人摘星取月,但我清楚記得那一晚天上确實沒有月亮和星星。”似乎是想起舊事,杜近齋眉眼上也帶了幾分回憶之色。
“這件事發生在符小侯爺三歲的時候,那年我正好八歲,因為背不出書被父親關在河南道徐州的祠堂裡罰跪,我半夜實在餓得不行便偷偷跑出來,想着去廚房拿點兒東西墊墊,不料當晚無星無月,伸手看不到半點兒光亮,我從窗戶翻出來時沒看到腳下的石頭,落地時不小心摔破了頭,挨了父親好一頓罵,因此這件事我至今仍十分清楚,而且後來也聽人說那晚的侯府分外明亮,如同白晝。”
鄭清容試着想了想。
算起來那時候她差不多五歲,不過當時她的心思都撲在跟着師傅學習上,還真沒注意哪天有月亮哪天沒有。
按照杜近齋這麼說,難不成當晚的月亮和星星真被那位神通廣大的司天監公淩柳大人給摘下來挂到侯府去了?
小侯爺怕黑要明,司天監摘星撈月。
這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還能把天上的月亮弄下來?
鄭清容輕咳一聲,還是不相信。
且不說眼見都不一定為實,眼未見,道聽途說就更不能為實。
在未知面前,人們往往會神化或詭化某些自己無法認知的東西,像摘月亮這種帶有某種神話色彩的故事就更是了。
信不得。
除非在她面前摘一回。
見她神情不明顯然并不信這件事,杜近齋笑了笑,指了指她手裡的箭矢:“鄭大人若想知道真假,不妨問問這支箭的主人。”
他也隻是一個講述故事的人,其中真假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他不做過多評判,隻陳述他個人所了解到的。
鄭清容笑笑,指尖微挑,箭矢便在她手中翻轉如花。
問?
這可不好問。
以這位符小侯爺的脾氣,誰敢過問他的事?
更别說她先前還跟這位小侯爺有了過節,逼得人當街棄衣而去,這怎麼可能還問得?
鄭清容并未接他這話,反而從剛才杜近齋的講述之中挑起了另一個話題:“想不到杜大人也有背書背不出來的時候?”
杜近齋半是好笑半是玩笑道:“看來杜某在鄭大人心目中的形象甚高。”
鄭清容隔空比劃了一下他的身量,正色道:“杜大人本來就很高。”
杜近齋笑得不行,眼淚花幾乎都要笑出來。
旁人聽到他這話少不得要恭維吹捧一番,她倒好,說什麼身量高,當真是又好笑又合乎情理。
雖然兩個人交談的時間不長,但他發現這位鄭大人說話很有一套自己的風格。
論事的時候輕松自在,說笑的時候反而一本正經。
偏偏這種矛盾的情緒被她處理得很好,不會顯得突兀和莫名,前後很是融洽,聽的人能夠跟着她的話進入到特定的情景當中去,很難分心,初聞她時不時爆出來的笑話便覺有趣,心下再品更覺妙極。
兩人說說笑笑,很快便走到杏花天胡同。
彼時昨日遇到的孩子們又聚到了一起,你追我趕地踢着蹴鞠。
見到鄭清容回來,孩童們開心地招呼着:“哥哥快來踢蹴鞠!”
經過昨日的一場蹴鞠玩樂和酥糖分享,孩子們已經認可了她這個年齡大上她們不少的蹴鞠玩伴,此時再見便熟絡不少。
“來了!”鄭清容應了一聲,撩起衣角便融入進了孩子們不大的蹴鞠場裡去。
怕箭矢傷到孩子們,她特意用衣帶裹了箭頭插到了腰間。
蹴鞠在大大小小的足尖翻滾跳躍,或騰空、或飛躍,孩子們的笑鬧聲染了杏花天胡同的半邊天,好不熱鬧。
杜近齋在一旁含笑而視。
這位鄭大人今年方才十八,正是青春年少活潑好動的年紀,和孩子們玩樂一番也好,不用整日拘在這一身官服之下。
他沒有打算參與的意思,往旁邊站了站,不料鄭清容一個回踢把蹴鞠踢到了他腳邊,揚手招呼:“一起啊!”
杜近齋哭笑不得。
她倒是挺會照顧人,和她這幫小友玩樂的時候還不忘叫他一起。
“我多大了,還玩這個?”杜近齋看着還在腳邊緩緩滾動的蹴鞠,又好笑又無奈。
鄭清容哈了一聲:“杜大人不過長我三歲,怎麼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再說了,誰規定蹴鞠必須幾歲玩,我不僅要十八歲玩,往後三十八歲、六十八歲也要玩。”
說着,她轉身招呼身後的孩子們:“是不是啊?”
因為她有一手漂亮的蹴鞠技藝,孩子們早就以她馬首是瞻,聽得她這麼問,都積極地響應。
有膽大的孩子對杜近齋稚聲稚氣地喊了一句:“大哥哥别害羞,來一個!”
有人帶頭,其餘的孩子便都跟着喊了起來。
“來一個來一個!”
在孩童們的邀請聲中,杜近齋揉了揉太陽穴,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會。”
鄭清容想笑不能笑。
原來之前說什麼年紀大不适合玩都是推脫之詞,真正的原因在這裡。
“這有什麼的,玩樂而已,又不是在官場上,事事都要争個第一。”
一語驚醒夢中人,杜近齋恍然。
對啊,他總是覺得要準備好才能去做這個做那個,不僅要做,還要做到最好,如今被她這麼一點才認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思維怪圈。
從小他就被灌輸一個概念,要做就做最好,要争就争第一,是以後來他無論大事小事也都是圍繞這個觀點來做的。
他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像根繃緊的弦,被這些煩瑣之事壓得喘不過氣,但他不敢松懈片刻,因為他認定了要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包括玩樂。
後來實在是覺得玩樂争第一這種事太過傷神費力,不但不能愉快身心反而還換來滿身疲憊,吃力不讨好,他索性省去了玩樂的時間,一心投入到正事上。
現在想想,玩樂玩樂,玩的不就是樂嗎?好勝費力去争第一做什麼?開心就好了,哪兒需要這麼累去謀算怎麼取勝?
“受教。”想清楚這一點兒的杜近齋頓覺一身輕松,便也學着鄭清容先前的路數去試着踢了踢蹴鞠。
鄭清容看出他使的是自己事先展露的那一腳燕歸巢,雖然力度不太夠,但掌握了五六分精髓,看起來也很是有兩把刷子,不由得贊道:“杜大人謙虛了。”
先前還說什麼不太會,這是不太會的樣子嗎?
杜近齋腼腆一笑:“是鄭大人厲害。”
果然,放下好勝心之後再做事才能全身心投入,有事半功倍之效,之前是他鑽牛角尖了。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卻為之困頓前半生,還不如一個比自己小的人活得通透,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清容哈哈一笑,蹴鞠再次流轉起來。
兩個人帶着一幫孩子你追我趕你來我往,玩得十分暢快。
最後一次傳球,鄭清容心下一動,一腳把蹴鞠踢了出去。
蹴鞠進球,卻也砸到了一直跟蹤她們的人頭上。
那人本來是借着牆角遮掩偷看的,隻露了半個頭出來,被蹴鞠這麼一砸正中腦門,當即吓了一跳,暴露之後轉身想要逃走,不料卻和身後的同夥撞到了一起,捂着頭好一陣手忙腳亂。
鄭清容裝作不小心上前詢問:“對不住啊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在那裡,頭沒事吧?不如叫個大夫來看看。”
那兩人哪裡敢和她打照面,忙擺手說不用了,随後你拉我我拽你腳底抹油般跑了個沒影。
鄭清容把蹴鞠撿了回來,回頭看了杜近齋一眼,意思很明确,問他還幹嗎?
這事有風險,她剛剛把人揪出來就是要給杜近齋看明白這背後的利害關系,人都跟到家門口了,之後的路定然不好走。
這是無可厚非的。
不得不說,杜近齋确實是個很好的合作者,在官場上所處的位置也能給她帶來一定的便利,但事關個人安全和前途,他要是不想蹚這趟渾水,她也給他及時退出的選擇。
沒有他的幫助她單幹也是一樣的,左右在揚州的時候她也是自己單幹,不過就是麻煩些累些,不礙事。
杜近齋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他要是怕事怎麼可能還在禦史台?
鄭清容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抛接着蹴鞠走到他跟前:“有杜大人這句話,不管出什麼事我一定擋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