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聲音響起,鄭清容回過身:“杜大人,好巧,你下公了?”
“原本今日禦史台收了好些彈劾莊王府含章郡主的奏疏,但陛下把含章郡主提到了宮裡給公主做伴讀,此事便不了了之,我也樂得清閑,提前下公了。”杜近齋點點頭,三兩句解釋了自己在這裡的原因。
鄭清容道了聲原來如此,心想皇帝這招裡外都不得罪的辦法還挺好。
不僅好,還及時。
有了安平公主伴讀的身份,莊懷硯倒是不用被她爹逼着嫁去嶺南道了。
這一前一後,及時到都有些巧了,就像是有人在操控事情走向一樣。
一個郡主,一個公主,這當中一定有什麼關聯。
鄭清容顧自留了個心眼,打算回去向陸明阜問問二人的關系如何。
想起先前聽到阿昭姑娘說起孟财主家泥俑藏屍的事,便順便提了一句:“方才聽人說京城出了命案,有人家裡的泥俑藏了一具死了好幾年的女屍。”
“鄭大人消息靈通,驗屍的仵作說死者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全身上下的骨頭沒一塊好的,鑒于事件的惡劣程度,此案交由大理寺查辦。”杜近齋道。
鄭清容哦了一聲,仵作所言倒是和阿昭姑娘先前說的對上了。
就是大理寺查辦這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大理寺負責審理中央百官犯罪案件和京師徒刑以上案件,以及複審刑部轉來的地方死刑案件。[1]
能讓其審這種無頭疑案,看來此案不是一般的難辦。
不過想想也是,一個死了這麼久的人,到今天才被人發現,想要查證無異于大海撈針,确實難辦。
最後很大程度上還得三司推事。
她倒是挺想參與進來的,但三司推事是由禦史台的侍禦史、刑部郎中或員外郎、大理寺的大理司直或評事共同辦案。[1]
以她現在的官職,尚沒有資格參與其中,最次也得是從六品的員外郎,主事的上一級。
如此看來,她的動作得快些了。
這樣想着,又聽得杜近齋盯着地上遺留的衣服和箭矢思忖道:“我道素來衣着整潔的符小侯爺怎麼衣衫不整長街縱馬而去,原來此番是栽到鄭大人手上了,鄭大人果然厲害。”
他來的路上正好看見符彥策馬揚鞭離去,急吼吼怒沖沖的,委實不像這個小侯爺平日裡的嚣張做派,直到現在看到了地上的箭和衣服,這才有些明白為什麼。
什麼栽不栽的,鄭清容被他這話逗得忍俊不禁:“杜大人這可冤枉我了,我什麼都沒做,就是劁了個豬。”
一邊說,鄭清容一邊躬身去取地上的箭矢。
街上人來人往的,這支箭在這裡插着也不是個辦法,要是傷到人什麼的那就更不好了。
符彥那支箭是奔着射殺豬崽去的,箭頭入地深且重,她用了巧勁才抽出來。
抽出來後不忘記把受力裂開的石塊踩填回去,免得絆倒過路的人。
“劁豬?”聽得她這麼說,杜近齋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玩意,面上很是驚奇,“先前走在路上時便聽說有人在這邊當街劁豬,我還想是哪位劁豬匠這般心血來潮?不承想竟然是鄭大人,鄭大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真是讓人驚喜。”
确實讓人驚喜,都說君子遠庖廚,當官的人更是如此,對劁豬之類不太體面的事很是排斥,平日裡見到都嫌污了眼睛,更别說親自上陣。
鄭清容拈着箭矢,指尖微動,箭矢便随着她的動作在上面轉了一圈:“本事什麼的算不上,不過是技多不壓身罷了,我要是以後在刑部司混不下去,就去轉行做個刀子匠,有這門手藝也不怕被餓死。”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杜近齋先是一愣,随即沒忍住搖搖頭失笑:“鄭大人真是風趣。”
這所謂刀子匠就是專門給人淨身去勢的,是宮裡太監都要經過的一道程序,宮裡要用的人不少,每年淨身去勢去做太監的人不說一千也有八百,這麼算下來,做刀子匠确實是個餓不死的活計。
兩個人且走且談,路上有認識杜近齋的不由得頻頻側目。
昔日裡可沒見到這位杜侍禦史笑成這樣,畢竟在禦史台任職,首要的就是嚴肅,平日裡杜侍禦史雖然也會笑,但都是微笑或者淺笑,可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開懷大笑。
不遠處的梅娘子在馄饨鋪裡隔着人群看了一眼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眸底閃過一絲思索。
而一路找到這裡的趙勤卻是皺了皺眉,很是不安:“這死騙子居然跟禦史台的人走這麼近,此事怕是不好辦。”
“趙亭長,這可怎麼辦?”身後有人問他意見。
趙勤指了指他身後的兩個人:“你們先跟着,看看他在哪裡落腳,都有哪些人一起,記住遠遠跟着搞清楚情況就行,不要輕舉妄動打草驚蛇,我回去跟羅令史商量商量對策。”
原本是想着找到人直接打悶棍的,誰能想到這死騙子居然和禦史台的人認識,還是管贓贖的杜近齋。
為了避免把人逼急了拉他們全刑部司下水,還是先按兵不動的為好。
身後人點頭應下,當即跟了上去。
鄭清容不經意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的尾巴,笑着對杜近齋道:“恭喜杜大人。”
這一聲恭喜讓杜近齋摸不着頭腦,不由得問:“喜從何來?”
鄭清容湊過來跟他小聲咬耳朵:“杜大人要升官了。”
“嗯?何意?”杜近齋依舊不解。
鄭清容拈着符彥留下的那支箭矢,箭羽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掌心:“杜大人可是台院副端?”
禦史台下設台院、殿院和察院三院,台院最為特殊,相比其他兩院也更為接近權力中心,而台院副端則是除了台院院長之外權力最大的人。
原本朝廷裡這些個很有分量的官位都被各世家大族包圓了,說什麼都輪不上寒門子弟來做的,不過後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各世家大族那些在朝中當官的子弟一夜之間被人殺得沒剩下幾個,撐起家族興旺的人才沒了,各大家族也逐漸落寞,是以後來放出了許多有實權的官位,杜近齋就是在那個時期之後科舉入仕進了禦史台的。
她也是昨日聽陸明阜提起才知道他為何會把住所安排在杜近齋對門,盡管有官位空缺的前提在,但寒門出身的讀書人,能坐到禦史台台院副端的位置,可見其能力不一般。
“是。”杜近齋颔首,并不意外鄭清容知曉這些。
大家都是在京城做官的,有些事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并不是什麼秘密。
鄭清容再問:“那杜大人可是負責掌三司?理贓贖?”
都是聰明人,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這麼久,聽到這裡杜近齋已經能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了:“看來鄭大人今天不隻是劁了豬。”
“劁一隻小豬算什麼?劁一群不安分的害群之豬才是真功夫。”鄭清容負手走着,偏頭給了杜近齋一個你懂的笑容,“杜大人說是也不是?”
杜近齋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再度失笑。
先前聽得她主動提起泥俑藏屍案和三司,他還以為她有了案件線索。
直到聽她說害群之豬才知道她的重點在贓贖上,害群之豬,害群之馬,可不就是說貪贓枉法的事。
揉了揉太陽穴止住笑意,杜近齋道:“我以為鄭大人是要跟我說泥俑藏屍案的事。”
“自然也是要說的。”涉及人命,鄭清容不自覺嚴肅起來。
杜近齋眼神裡多了幾分意外和贊許。
很自信呐!
和禦史台辦案,少說也得是刑部員外郎了。
而且聽她的意思是要管泥俑藏屍案,也就是說她得在這件案子查破之前做到員外郎的位置。
從流外官到從六品,這可是個不小的跨越,朝中做官的人這麼多,但多少人一年都不見得官升一級。
杜近齋不由得鄭重打量起她來。
年少輕狂嗎?可她這樣子完全看不出一點兒狂傲的樣子,面上不顯山不露水,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很穩。
或許這就是老一輩人說的能成大事的人?
“鄭大人好志氣!”杜近齋由衷贊歎一句,随即又在後面補了一句,“不過鄭大人跟我說這些,難道就這麼相信我?”
他和她統共就見了兩面,還談不上什麼交情,真要算起來也就是一糖之交,按理來說還沒到可以彼此交付信任的地步才是。
怎麼一上來就點這麼大一個炮仗?反倒是弄得他有些始料不及了,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受寵若驚。
鄭清容挑挑眉:“誰讓杜大人昨日都說了相信我,我自然也不能讓杜大人失望。”
杜近齋再次笑出聲,想了想覺得今天笑得有些過于頻繁了,不太嚴肅,便又急忙止住:“真是對不住,雖然鄭大人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很認同,但是鄭大人現在每次開口我就忍不住笑。”
“要升官了嘛,杜大人應該笑的。”鄭清容當即表示理解。
“打住打住。”杜近齋聽到她這話難免又是一陣失笑,連連讓她不要再說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了,再笑下去他明日隻怕會被人參一本失儀。
跟在後面的眼線看到二人一路說說笑笑,各自對視一眼。
縱然聽不到二人說了什麼,但能笑成這樣,應該不是在說他們刑部司的那些事吧,哪有人撞破了那些貓膩還能嘻嘻哈哈當街說笑的?
“說吧,需要我做什麼?”杜近齋好不容易收拾好面上的表情,這才問鄭清容具體要怎麼做。
他沒有問具體是什麼事,而是直接問需要怎麼做。
鄭清容想,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不用拐彎抹角廢話連篇裝模作樣和來回拉扯。
低聲說了自己的打算,鄭清容看向杜近齋,詢問他的意見:“杜大人以為如何?”
街上人多又嘈雜,她暗自加持了内力談話,并不怕被人聽去。
杜近齋點點頭:“鄭大人考慮得很周全。”
心思缜密,一環扣一環,不僅把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進去了,還給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
他現在算是有些明白為什麼這位鄭令史在揚州能深受百姓愛戴,甚至調任時不惜十裡相送了。
就憑借這行動力和不怕事的勁,足以蓋過朝中大半當官的人。
杜近齋消化了一下方才聽到的行動計劃,再問:“鄭大人打算何時動手?”
“本月十五。”鄭清容斬釘截鐵。
“這麼快?”杜近齋微微訝異。
今日十三,十五那不就是後天?
盡管計劃得很周密,但時間上這麼趕,能一網打盡嗎?
鄭清容給出這樣做的理由:“朔朝,人多,正好。”
杜近齋笑笑。
看來鄭大人此番勢在必得,所以挑了這麼個日子。
“不過……”想到關鍵處,杜近齋又問,“既然要把事情捅到陛下面前,少不得需要有人來做這個引子,這個人誰來做?”
他作為侍禦史,又是台院副端,上掌糾舉百僚,下管推鞫獄訟,做這個引子雖然合适,但說到底聲勢不夠浩大,要是與之無關的人也能進來參一本,豈不是更能顯得天怒人怨。
這人還必須得是能轟動京城的人物,最好能上達天聽,把局勢擴張到最大。
思及此,杜近齋看向鄭清容。
就見鄭清容往他跟前遞了遞箭矢,箭身上“彥”字赫然:“杜大人覺得此人如何?”
“符小侯爺嗎?他還真是個不錯的人選。”杜近齋當即明白了她的打算,不用她問便顧自說起符彥這個人合适的原因。
“定遠侯昔年曾輔佐先帝抗擊外敵,當時莊王出人,明宣公出兵器,他出錢,是以先帝坐穩江山之後三人封王的封王,拜侯的拜侯,加公的加公,定遠侯因為在此期間損失了一個兒子,先帝為了安撫他,特許其不用經過呈遞奏章,有事可直接面聖陳情,如今就算先帝已經逝去,但這項恩典一直存在,符小侯爺呢自幼父母雙亡,由定遠侯這個爺爺一手帶大,定遠侯憐惜他無父無母,給他請了爵位,自小嬌慣寵着,要星星摘月亮的事也有,把他養成了如今霸道蠻橫無法無天的性子,不過盡管符小侯爺再怎麼刁蠻任性,定遠侯也樂得在他後面砸銀子收拾爛攤子,所以就算這些年百姓們畏懼這位小侯爺,怕惹了他不高興,但有定遠侯用銀子收拾殘局,并沒有發生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兩方玩歸玩,怕歸怕,卻也一直以來相安無事,别看符小侯爺年紀小,隻有十六歲,但以小侯爺的受寵程度,讓他來做這個引子,确實不錯。”
鄭清容隻是想着符彥來頭不小,或許能從他身上下手,畢竟先前他站在這裡時百姓們對他的态度可見一斑,現在聽到杜近齋這樣說才知道自己小瞧了那位美少年的背景。
這哪裡是來頭不小,簡直是行走的财主家寵兒好嗎?
她要是有這背景,她也橫着走。
難怪之前符彥一副眼睛長頭頂,世間唯我獨尊的欠揍表情,原來是自身後台夠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