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客人随老管家進入主塔。
碧琳達琢磨着是否有必要赴宴。自從發現了疑似秘方的手稿,他們可不敢吃這裡的任何東西。走到這一步,都是艾奧裡亞的主意,她隻想逃之夭夭。說起他的态度,她心情矛盾。欣慰的是,他對城堡女主人的仙姿玉色好像無動于衷,隻在意花園裡的死者。然而,她一個連自己都沒有能力保護的少女,從來不想管這種閑事,就算天性涼薄好了。
此時,柔美的女高音從樓上傳來。這是赫利孔山泉滋潤過的歌喉,聲音純淨、空靈,音域寬廣,高低跳動、變幻莫測卻始終保持和諧,如四季不斷更替,各有一番美景。碧琳達在音樂學院都不曾聽到過,因此不自覺地屏息駐足,不讓最細微的動作幹擾她聆聽歌聲。
她不再抱怨沒法脫身了,能聽到這歌聲就不虛此行,這種折服比雄辯更有力地使她相信,歌唱者不可能與任何醜惡的事物沾邊。
他們到餐廳時,克斯特小姐正好歌唱完畢,舉杯歡迎客人們。凡見過露台旁的白玉雕像的人,都會一眼認出這一原型。但是,她還擁有雕刻不出的鮮活神韻和儀态萬方,因此無論是否見過雕像,人人都會為她的風采所震驚,兼有天生麗質和後天陶冶出的高雅情操,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古往今來,世間從未有過如此光芒萬丈的女子。這是她在觀者心中留下的印象,而絕不會真的給人刺眼的感覺,正相反,她面若桃花、目似翡翠、發如皎月,柔和的色澤令人無比賞心悅目。
艾奧裡亞的目光少有地在觸及她的一刹那,停頓了幾秒鐘,上一次他這副神态,還是半年前跟艾貓咪亞的一次對視。
這會兒最郁悶的,要數碧琳達了,因為同是少女(克斯特小姐據說年紀不小、可是看她的模樣,沒法不把她當少女),容易将對方作為比較對象,大飽耳福和眼福之後,必然開始自慚形穢。不說自身的相貌和才藝,連服飾也不能給她稍微地撐一撐門面,她現在仍穿着污漬斑斑的圍裙,在金碧輝煌的餐廳裡,别提多丢人現眼了。方才,老管家好言告之,吃飯不必穿圍裙,有餐巾,不會把衣服弄髒的。可是,碧琳達裡面的衣服破了,圍裙說什麼也不能脫。
盡管人和人之間有雲泥之别,然而此時此地,同樣可以享受美味佳肴,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寄托了。于是落座後,克斯特小姐的開席緻辭一說完,碧琳達就迫不及待地盛起一隻半殼的醬汁扇貝。她快要咬到扇貝的時候,艾奧裡亞拿起勺子一撥,讓扇貝飛回了菜盤。
他小聲責備:“這裡的東西你也敢吃!”
碧琳達的精神寄托讓人從嘴邊奪走,感到忿忿不平,小聲抗議:“你不是說我安全了?”
這是從露台前來主塔的路上艾奧裡亞說過的,倘若羊皮紙上确是一個配方,便可解釋花園裡埋着的死者的死因,而碧琳達倒是安全了,人家需要的是健康少女的血液,害一個貧血的少女并沒有價值。
嘴上雖如此說,碧琳達卻沒有再去盛扇貝或者别的菜肴,艾奧裡亞也就不理會她的小牢騷了。
克斯特小姐覺察到氣氛的異常,溫婉大方地一笑,說:“二位不必拘謹,一切皆可随意。”
艾奧裡亞沉着臉說:“既然如此,我就直說吧。”
餐廳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誰都聽得出這話不友好的調子,好像……準備指出對方的罪行——在場的隻有碧琳達知道他的打算,常居城堡的主仆誰也不會把這事跟女主人聯系起來,正如關于海倫或芙麗涅是否有罪的争議,隻要她們一亮相就煙消雲散,因為無與倫比的美是萬能的豁免權,對她們隻有驚歎和傾慕,沒有指摘。
在衆人困惑的目光中,艾奧裡亞起身走近克斯特小姐,把羊皮紙手稿掏出來,在她面前展開,說:“請你解釋一下花園裡的屍體和這個配方。”
餐廳裡一片寂靜。
克斯特小姐的沉默在意料之中。平心而論,這兩個發現根本不足以給人定罪。艾奧裡亞料想,她要麼真的對它們一無所知,要麼會裝作如此。究竟是哪一種情況呢?他的視線從羊皮紙上移,直視她的面龐。
誰知那張令萬物失色的面龐上,此刻既沒有茫然無知,又沒有矯飾,隻有含情脈脈。對望着滿含柔情的碧綠秋波,艾奧裡亞怦然心動,原來這是他所渴望的。他的腦海中回響着城堡門口碧琳達的話“怎麼是你?”“我才不知道是你!”“哼,強詞奪理!”啊,那種厭煩的、冷冰冰的态度,他受夠了。
艾奧裡亞随即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奇怪,在這個節骨眼上,與戰場無異;而他從來不會在戰場上胡思亂想,太荒唐了。當瞥到從克斯特小姐頸上垂下的黑寶石,他忽然想到:“是這個東西在作崇嗎?”
克斯特小姐見他原本堅定的眼神變得飄忽不定,心裡暗喜,顯然他已經動搖了,距離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隻差一步之遙。怎麼把他再拉近一步呢?她很快有主意了,嫣然一笑,說:“我正想與你分享一個秘密。”
說着,她按下桌角的一個按鈴。這個按鈴聲音低沉,跟用來召喚仆人的不同,是示意他們離開。餐廳内的仆人們會意,魚貫而出。碧琳達見狀,也明白了按鈴的含義,卻仍留在桌旁。
進主塔之前,艾奧裡亞說,為了安全,她千萬不要離開他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