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宕機了。
趁着他還未反應過來,沈庭榆松開對他的桎梏,坐直身體。
她又開了罐汽水,牙咬咬易拉罐,冰涼的甜水順着喉嚨澆滅胸腔中的熱量。
“你夢見我我挺高興的,這代表你好喜歡我。”
這聲音被易拉罐阻擋得含糊不清,被推倒在沙發上的人聞言,緩慢緩慢,把手捂在面上,露在發間兒的耳朵染得通紅。
如何追求伴侶、正常情侶之間的相處模式,太宰治并非不知道——就算自己沒經曆過,在港口Mafia裡還沒見過嗎?
可他和沈庭榆的情況不合常理。
營造浪漫,讨人歡心,隻要想他,有幾百種方法讓誰對自己産生好感。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旦讓他自己對沈庭榆做這些事情,就會莫名刺扭,原本柔和話語脫口總變得尖酸刻薄,宴會廳裡營造出的假面總是在她面前裂開暴露出惡劣的内裡。
窩在陰暗角落裡的黑貓背耳呲毛,獸瞳死死咬住那隻試圖摸過來的手。
我就是這樣,你這樣也喜歡我嗎?
你就不能喜歡原本真實的我嗎?
這種别扭心理與矛盾困境在“書”的事情發生後,升級了幾個量級。
太宰清楚自己和她恐怕永遠都不能像旁的情侶一樣——他也不覺得自己期待。
隻是,關于對這個人産生旖旎心思這件事,他其實有些自厭。
今晚發生的事情,和荒誕無稽令人發笑的喜劇電影無異。與自己鬧矛盾的愛戀對象在兩年後正式重逢,說沒有隔閡那是不可能的,相處預案太宰治做了能有不下幾十份。
結果一個沒用上。
太宰治覺得沈庭榆就是個拆家哈士奇,以高效拆遷隊的效率直接把初見時的别扭在一天内瓦解殆盡,随後猛地暴沖給他撞得眼冒金星。
“……你害羞啦?這沒什麼可害羞的,人體正常生理現象,我在知道你的想法後也等同會對你生出不一樣的心思。”
沒聽見回答,沈庭榆用手戳戳身邊縮起來做鴕鳥的人肚子,那機靈清奇的腦袋裡不知道有着怎樣的思維模式,手指力度一輕,又悟了:“你在因為我沒有回饋你等量的情愫而感到别扭不安嗎?”
撸貓的手法摸摸他的肚子以示安撫,沈庭榆克制住自己想黏在他身上貼貼獲取能量的念想,努力做出長輩沉穩可靠的模樣:“寶貝你放心,以前是我不懂事,知道後我會做出改變的。”
見太宰沒抵觸,隻是依然擋住臉不想出聲,手掌摩挲幾下腹肌身體力行告訴他自己的改變,随後老實收回。
太宰治:……
心髒還在劇烈怦怦跳動,太宰治感受着眼前的黑暗,聽見她的話沉默片刻,須臾直接笑了出來。
是這個問題嗎?
問題在這裡嗎?
他以為這個人在深思之後想談話談些什麼,結果偏偏要在晚·上聊這樣敏感的話題,這是可以随便探讨的事情?
又偏偏隻聊了這個話題。
難以言述的欲望被揭開又灌注包容親密,似百十餘香薰瓶墜碎,暈人混亂淆雜的馥郁迷亂大腦,濃烈嗆人的尴尬甜蜜艱難揮發,最終在被燈晃得刺目的滿地玻璃渣下留着不願直視餘韻。
突然間,太宰感到疲憊無力。
太宰治從來都清楚,擋在他們之間的事物是什麼。
并非預備作亂的龐大勢力,并非捉摸不透變幻莫測的時局。
那是一種力量,又是一種距離,僅隔着顱骨卻遠超30億公裡。
明明足以割裂開兩個世界,卻僅被沈庭榆封存于頭顱内的、将她刮高在雲端嬉笑俯瞰世界的事物。
太宰治無能抗衡無從下手,如果沈庭榆不将目光落下,他即使撂足力氣也登不到她身邊——但他不想把她拽下來。
自由的風是否會為他停留?
太宰治對沈庭榆的過去堪稱一無所知,了解寥寥無幾。
沈庭榆很難徹底交心于他們那個世界的人,太宰治對此一清二楚,她更笃信的是時局利益下人們适時度勢後會做出的選擇。
于那個世界的正向聯系太淡而淺薄,哪怕是武裝偵探社,她也隻是很小心的托付給他們些許真心,再被溫柔接洽後立刻就像被肉骨頭砸到的流浪小狗,還未品味好就叼着愛驚慌失措逃走了。
跑走後自己躊躇半天,又像是怕給予她骨頭的人們不再給了,開始努力把自己覺得好的、竭盡所能可給的東西都回饋回去。
還佯裝着一副熱情開朗澄澈好懂的模樣。
實則難拐的不行,連對她自己都會說謊。
沈庭榆底色是黑灰而一望不見底的深淵,隻不過被她的世界鍍色出層暖光。
太宰治心知肚明卻不去戳穿,窺視這個人越發無法掩飾的黑暗面時,他感到興奮——有人陪他在這個世間一起痛苦掙紮,宛若天狼雙星,不再孤獨。
結果這個人想抻斷繩索,脫離引力,飄落在宇宙的對立面。
接近錢德拉塞卡極限的白矮星渴望一場孤獨凄美的超新星爆發,毫無殘骸,徒留主序星寂寥望着她謝幕。
冰冷無力的憤怒攥緊心髒。
這是背叛,他不允許。
太宰治做好一切準備試圖往前踏,可為什麼……
……
*
唇上被她侵染過的地方火燎發燙,耳畔傳來沈庭榆喋喋不休的話,說什麼「寶貝你得看看性教育書」、「不要覺得害羞抵觸,我特别開心!」,看自己不回答隻是自閉,又開始罵森鷗外怎麼養的孩子這都不教嗎?
太宰治:……。
讓森先生教他什麼?性教育?
那種酸澀又變成無語哽在喉頭。
根本不想放下擋在額骨遮着眼睛的手,完全懶得考量這個姿勢顯不顯得自己弱勢,什麼話語權不話語權,太宰治有點想破罐子破摔擺爛了。
于是他就維持這個姿勢冷笑着回:“論人體結構我比你清楚。”
結果沈庭榆猛搖頭,又開始戳他肚子:“我是指心理啦寶貝……”
她看着沙發上心情不虞的人良久,握住他放在沙發上的那隻手,緩聲道:
“治君,你有這種想法是正常的,這就是人體發育會有的過程,如果你覺得惡心壓抑會對自己心理造成很大負荷,你應該和我說的。”
太宰治:……
說什麼,這怎麼說?說做夢夢見她了??說他想抱她???
然後呢,他們要怎麼做?
沈庭榆不在意這件事,她喜歡太宰,所以隻要不牽連别人,太宰治想要什麼她就給什麼。
可太宰治想要的不是這樣,可真的想要什麼,朦朦胧胧藏着,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清。
太宰治覺得自己今晚出來看她情況就是個錯誤決定,早知道爛屋裡處理工作也比社死強。
和成為“不靠譜”惡劣大人的主線宰不同,馬上二十歲還是Mafia首領且好面子任性自由的灰線宰,如今突然被自己喜歡的人半夜好一頓性教育輸出,很想入水冷靜。
沈庭榆現在很奇怪,好像很想做出成熟長輩模樣——想搞年下。
她還是沒有意識到問題并非在這裡,太宰微不可察的歎息,他并不急于一時。
這本不會被察覺的歎息讓喋喋不休的人突然止住了話語。
客廳内陷入某種帶着重量的寂靜,良久,太宰聽見她開口,飄渺得宛若吟遊:“對不起。”
什麼?
太宰怔住了,狹長眼睫互相拍打的力度之大,幾乎能夠叫人聽見聲音。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沒有信任你這件事,我很抱歉。”
意識到什麼,酸澀溫馨的喜悅逐漸蔓延。
太宰想放開手,結果左手的重量一空,手臂被人胡亂按住,頭頂傳來有些慌張的聲音:“欸!欸,你别看啊,你現在看我的話我可能就說不出來了。”
“太宰,治君,就這樣聽我說好不好?拜托了。”
她的聲音有些不安,于是太宰治不動了。
“啊……對我來說,在我們的原世界敞開心扉是一件有些困難的事情。”
「我們」。
那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讓太宰想起一場連綿的雨,潮濕到足以讓魚遊在空氣裡,水汽充沛氤氲,自踝底逆流漫過心髒。
灰翳翳一片之中,他聽見盛着酸脹汽水的金屬罐子與茶幾磕碰,發出類似門鎖被撬開的聲音。
“我們的世界,大家都很……不友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不喜歡那裡。想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熱衷于人體實驗甚至可以公然擺在明面用于軍隊,無從理解為什麼天天都有鬥争,疲憊于應付人與人之間環環相扣的算計。”
沈庭榆的呼吸有些顫抖,太宰沉默片刻,擡手覆蓋在她按在自己胳膊上的那隻手上。
“或許是習慣算計了,或許是沉在殺戮裡了,我總是在害怕和人交付真心然後被刺傷。或許是殺人太輕松,身邊的人死的太輕松,我總是害怕和人真心交往——如果他們某天離開了我怎麼辦?如果他們發現我并不是他們所期望的人……”
像是怕太宰治不能洞悉自己的内心,察覺到自己的想法,沈庭榆有些語無倫次:
“所以我就,不太能夠和人深度交流……當然這和我在原來世界的生活也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