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正欲離開時,卻聽到一陣談話聲。
穆安踮起腳越過假山悄悄望去。
隻見一個小内侍跪在浸了雨水的石子地上,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景玉半是悠閑半是壓迫地站在一旁,正随意地把玩着手指上寶石戒指。
小内侍正打算說什麼,景玉卻不待他開口,一個巴掌直直甩在對方臉上,戒指将臉劃出一道血痕。
見狀小内侍害怕地跪在地下一個勁地磕頭,額頭沒一會兒就紅腫破皮。
見此穆安心中泛起一陣心酸,心裡了然皇宮就是一個弱肉強食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隻來了一回如今已經領教到了。
她背過身大口地呼吸着,徹底緩過了剛才的惡心勁,又步履匆匆地回到轎攆上。
穆錦和窦懷都立在長街上等她,穆安見了,遠遠就朝他們奔去。
出了宮門,京郊路遠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三人卻相視一笑,都放松下來。
幾人下了轎,馬車不疾不徐開始往原路駛回。
等到平安回到郡主府,此時三更已過,大家都疲憊至極,沒去談今日的變故。
穆安正欲睡去,卻傳來了敲門聲。
來人是穆錦和窦懷。
“今日是你的生辰,要吃碗長壽面才算數。”
穆錦還穿着赴宴時的盛裝,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撒了蔥花還卧了一個雞蛋。
穆安淺淺一笑,轉而看見窦懷,不禁又想到今日宴會上皇帝的問話。
她的生辰正是淮州城破窦懷舉家殉國的忌日……
“愣着做什麼?阿錦許久不下廚了,快嘗嘗有沒有進步。”窦懷笑得雙眼彎彎。
燈火明亮,穆安捧着熱氣騰騰的白瓷碗,覺得心中也暖洋洋的。
穆安看着笑意吟吟的二姐姐和姊婿,突然有好些話想要說。
穆錦忙将穆钰送來的金钗插在穆安發髻上,輕輕道了一聲:“好看。”
穆安心中了然,笑着接過面條,裹着湯汁咬了一大口。
“好吃。”
吃過面,穆安沉沉睡去,頭昏腦漲,沉睡中仿佛聽見外面有低語聲,然而她什麼也沒能抓住。
翌日清晨,天光微曦,整個郡主府彌漫着一股沉重的氣氛。穆安從睡夢中醒來,頭昏腦漲,酒意尚未散去,就聽見大廳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聲音。
她腳步有些僵硬,剛走到前廳就聽見:
“禦史台窦懷,愧于聖恩,濫用職權,貪贓枉法,緻使民怨沸騰,朝綱不振。念其妻文甯郡主昔日功勳,窦懷罪不及家眷,免去職位,流放南州,即日内啟程,欽此。”
“窦懷接旨謝恩。”
窦懷捧着聖旨,面色如紙,木然地送走來人,不言一語。
“郡馬爺快收拾收拾随我們走吧。”
穆安呆立在原地,直到宣旨的人走過,才恍若未覺。
這兩天發生了太多事,等到人都散了,四周一下子靜得可怕。
什麼濫用職權、貪贓枉法?誰不知道窦懷這個禦史隻是個虛職!要除掉他們何須找這麼個由頭!
穆錦一個踉跄就要站不穩,穆安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将人扶住。
窦懷趕緊扯出一個笑,“阿錦莫要擔心,隻是流放而已,等皇帝疑慮消了便好。”
穆錦搖搖頭,“你我夫妻多年,懷郎不必寬慰我。”
這是穆安這幾年裡第一次見穆錦落淚,上一次還是她和窦懷的孩兒早夭。
穆安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終是什麼話也沒說。
晟國國滅十六載,這些年他們被半囚在京郊,活得戰戰兢兢,如今這把刀終究是要落下來了嗎?
穆錦臉色蒼白,額上起了一層薄汗,是又犯病了。
窦懷走了,剩下的就是她和穆錦。穆安深吸一口氣,感到一陣深深的絕望。
一個侍女此時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郡主,剛剛來了一個宮裡的内侍,他說、說儀妃娘娘昨日夜裡亡故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穆安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角,她與長姐十年未見如今竟成了永别……
穆錦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為慘白,眼眸中閃爍着難以置信的悲恸,胸口一陣悸動,竟無力地昏厥過去。
“快,快扶郡主去歇息!”
窦懷緊握雙拳,指甲幾乎嵌入掌心,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之色。“那九皇子呢?可有消息?”
侍女搖了搖頭,滿臉惶恐。
“那傳信的宮人呢?”窦懷再次追問。
侍女依舊搖頭,聲音顫抖道:“方才有聖旨宣讀,不便前來通報,他傳完話便匆匆離去了。”
“快,命人去追,務必将他追回來問清楚!”窦懷急切地吩咐道。
“流放窦懷,賜死長姐,我們已如此謹慎行事,召國皇帝究竟還有何疑慮?”四下的仆從散去,穆安終于忍不住悲憤地開口。
窦懷來回踱步,片刻後頹然地坐下,他搖搖頭,眼含笑意,遞上一方錦帕供穆安擦去淚水。
“我此去兇多吉少,小妹也十六了 。”窦懷的話語有些急切,他緊盯着穆安,小聲道:“京郊秋巡的守城士兵已被我買通,窦氏在淮州尚有些威望,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你盡可詢問阿錦。”
穆安搖頭,淚水忍不住滑落臉頰,滿心悲痛。
“二姐姐在一日内失去姐姐和丈夫,你讓她怎麼辦才好?”穆安的聲音止不住顫抖,她看向窦懷,卻覺得對方的面目越來越模糊,“你也和我們一起逃出去好不好?哪怕……”
窦懷苦笑了一下,“是我惹了皇帝疑心,與你們無關。天地之大,卻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你們萬萬不能受到牽連。”
事到如今穆安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姐姐和姊婿養嬌了,總以為能在這四方的院牆中苟活下去。
可刀在敵人手裡,怎麼能盼望着對方仁慈呢?
最後窦懷隻深深看了一眼穆安,紅着眼道:“照顧好你姐姐,入秋了,她身子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