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情深的戲碼到此為止。
這一記用了七成的力,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過來了。阿也收回手,冷眼掃過四周徘徊的林魅,氣息跳出外殼,如高山升起,俯瞰這片叢林。
鬼影止住身形,搖擺片刻,趕在那山傾倒之前分離逃竄開來,躲進角落,猶如喪家之犬。
活動完手腕關節,阿也盯着昏迷的華谏,歎了口氣。
真是的,不說還好,你一說還怎麼把你丢下來?
“轟——”
沉悶的雷聲敲響序幕,狂風呼嘯,卷動天地之間海量的元氣,向東方彙去。
果然,他們開始動作了。阿也眯起眼。
希望琅矜乖乖聽話。阿也低頭看了眼華谏,眼角猶有淚花,順手擦了一把,摘去他發間落葉,心道,早知道有這一出,還不如一開始就把人敲暈了,白白擔心他身上的傷。
阿也抄起他的雙手,扣在自己肩頭,再轉身,彎腰背起華谏,向東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一刻鐘後,有人跟來上。二、四、六……阿也分辨出十二人的腳步聲,呈環形散開,間隔有序地将自己包圍,等待出手的時機。
上鈎了。
找了塊空地,阿也輕手輕腳地放下華谏,讓他背靠樹坐好,咬破手指塗在扇釘上,敲了敲扇骨,“保護你的主人。”
綠絲得了甜頭,乖乖伸出來,護住華谏要害。
“真乖。”阿也滿意地點頭,又賞給它一滴血,然後慢慢伸了個懶腰。
骨骼發出一連串的咔嚓聲,肌肉節節隆起,又在規律的吐息中平複。血快速流過每一處關竅,澎湃熱力淬過肉與骨,鍛造成剛韌的金石。
華烨丹田有缺,修煉元力讨不了好,但走體術之道倒是立竿見影。
黑衣人從林中顯出身影,個個手持兵器。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勾唇一笑。
“嗬——”
華谏是在慘叫聲中醒來的。
濃郁的血味令他不敢輕舉妄動,反而刺激他頭腦飛轉,判斷現下情況。
後背抵着堅硬又粗糙的曲面,大概是樹幹,腿壓着凹凸不平的顆粒,大概是石子,加上聞到潮濕的水汽,聽到急躁的風聲,說明他還在叢林之中,并且将有大雨。
“啊——”又一聲慘叫,在樹林裡反射回蕩,簡直不像人聲。
“快上啊——她隻有一個人!”
“快跑啊!”
聲音此起彼伏。華谏的心頓時沉入谷底,怎麼回事?一個人?……華烨?是華烨嗎!
他心焦不已,又擔心出聲引來注意,于是咬破舌尖,咽下精血,全力運功調出一絲元力,小心翼翼地往周圍探去。
元力粗略描摹出地上的人形,七零八落,毫無生氣。
強忍不适,華谏仔細探查那些屍體。
有的手臂後折成詭異的弧度,像是被硬生生掰斷,有的五指殘缺三個,散落在附近各處,令人悚然,這地方仿佛化身殘酷的刑場,或是投喂兇獸的禁地,景況十分慘烈。
搜尋大半,在腦海裡勾勒的細節越多,華谏心跳得越快,快要躍出胸膛,任人踩個稀巴爛。
華烨呢?華烨!他嘴唇開合數下,不敢出聲,隻能寬慰自己,說不定她逃出去了,是黑衣人與林魅打了起來,但下一瞬間,元力被阻,有破空聲急劇放大,是沖自己而來!
被發現了!雞皮疙瘩爬滿一身,華谏下意識要避開,腿碾過地面的枯枝,咔嚓作響。
“别動!”一聲暴喝。
是她!這一聲将華谏拽出驚慌。他強壓躲避的沖動,僵直身體呆在原地。
铿锵聲擦過耳膜,似是兵器相接,随後利器割開衣帛,“刺啦——”
勁風擦臉而過,劃破蒙眼的腰帶。華谏奮力睜眼,不顧光亮刺目,急于确認她的安全,“華——!”
尾音戛然而止。
束狀閃電劃破雲層,森林在狂風中顫抖,轟隆一聲巨響,時間定格在這一瞬。
血噴射而出,淹沒了冰冷的劍光。
眼前霎時被猩紅填滿。濃烈的腥氣裡,華谏幾乎無法呼吸,有東西順着臉頰蜿蜒淌下,像是溫熱的眼淚。
失去視野,聽覺變得靈敏起來。瀕死的哀叫、沉重的落地聲,與此同時,一聲低笑,甚是譏诮。
一瞬間,腥氣同熱氣席卷而來,讓華谏覺得眼前似乎蒙上一層朦胧的霧——
是夢嗎?
否則眼前這人怎會如此陌生?
容不得細究,那人抽身即走,突破三人的包圍圈,緊貼地面滑過,避開左側偷襲的同時單手撐地,向右抽出鞭腿,将黑衣人逼得倒退數步,再俯沖上前,擡手割開那人咽喉。
黑衣人登時倒地,喉頭噴出半人高的血柱,将半邊草地染成紅土,血珠順着葉尖滴落,仿佛凝聚的秋露。
一擊得手,她立即脫離,翻身上樹,在枝頭間靈活跳躍,借助地形避開圍攻,輕盈得像一片雪花,偏偏每次落地,都引起一陣地動山搖,震撼人心。
“快跑!快跑啊!”傷亡大半,黑衣人陣型大亂,四處奔逃,“快快快!”
她蹬地上前,仿佛猛獸出閘,長發被疾風逼成一線。機括接連響動,銀光在十指間跳躍,猶如在花叢中翩跹起舞的蝴蝶。
身法進退有度,招招淩厲緻命。
一定是夢吧。
仿佛度過許多在刀尖舔血的日子,所以無需借助外力,全憑野獸般的直覺,狩獵如同喝水那樣簡單,似乎已刻進骨髓,變成本能。
但分明三年前她還躺在榻上起坐困難,怎麼一晃神,就變得如此遊刃有餘,猶如殺神降世?
餘光掃過呆愣的華谏,阿也皺眉,居然被他看到……算了,速戰速決。
腳尖輕點地面,她高高躍起,長發在空中飛揚,如同風中招展的旌旗,背後有閃電劃破雲層,呐喊助威似的,送上閃耀的金色電光。
她同時抛出外衣和裡衣。衣衫在風中大展,猶如展翅的鳥群,降下鋪天蓋地的陰影。
“唰——”
五光十色的元力沖天而起,将衣衫切成碎片,紛紛揚揚,仿佛一場鵝毛大雪,遮掩其中血光。
待雪飄然落地,她失去蹤迹。
林中恢複死寂,剩下的兩個黑衣人迅速靠攏,驚慌地掃視四周。待目光經過華谏時,微妙地變化一瞬,露出殺意,但有先例在前,又變為滔天的怨恨。
輕微一聲響,像是利器出鞘。
“在那……啊!”
噴放的血花裡,她長發飛揚,一身漆黑的連體貼身甲胄,鈎織的每一根細線都閃着森然寒光,仿佛劇毒的蛛絲,而連結處銀光閃閃,藏着數不清的凜然殺機。
她化拳為掌,壓低重心,躲開對面的拼死一擊,将尖鋒夾在指間,以刁鑽的角度彎曲,再彈開,轉身,借勢翻腕——
于是華谏得以看清那柄雙刃袖劍,劍身薄如蟬翼,筆直的凹槽裡血痕猙獰,不同于演武場上輕飄飄的木劍或沒開刃的鐵劍,這是真正的、為殺人奪命而設計的兇器。
護住命關的兵器被打落,最後一個黑衣人亂了手腳,顧不得撿,慌不擇路,竟向華谏的方向跑去。
劍光飛舞,仿佛銳利的鐮刀,精準地收割這一茬麥草。
獵物轟然倒地,睜着凝結恐懼的雙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血彙聚成河,四處流淌,被她踩在腳下。
“轟——”
驚雷滾滾,大雨終于落下,盡情洗刷叢林的髒污,流進窪地,猩紅的一潭。
那人停下腳步,順手接下一捧雨,潑去劍身的血迹。
這大抵是她的愛物。
因為她如此認真,連凹槽裡的肉沫都洗幹淨,才細緻收好,披上新的外袍,于是利劍歸鞘,斂盡兇光。
随後她仰起頭,縱容大雨肆意沖刷臉龐,再一把抹去水迹,轉向華谏,露出一個熟悉的、乖巧的笑來,隻是眼角眉梢,難掩愉悅。
自始至終,華谏都無法移開視線,眼睜睜看她無情殺戮,看她獨自謝幕——
仿佛這世界的中心,主宰整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