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夢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夢——
夢到一場戰争。
飄渺的吟唱聲中,千萬道劍光劈開烏雲,自天際降下,盡數刺進遠方滾滾而來的硝煙,咆哮聲和怒吼聲交織,撼動巨型的城池。
劍光扼住硝煙,揭開迷蒙的景象。阿也陡然睜大了眼,那是——
獸潮。
數不清的混元獸争相恐後地奔向中央的那隻鬼車。它張開雙翼,遮天蔽日,仿佛兩團噬日的陰雲。劍光落在它漆黑羽翼上,仿佛細雨洗過精心鍛造的盔甲,铮铮發亮。
阿也曾在典籍中見過它,九頭十頸,人面鳥身,可那時畫冊裡的它不過一頁大小,眼前這一隻卻足有山巒那樣高,人站在其下,像是一粒芝麻仰望太陽。
“唰唰唰!”
劍意縱橫,快如閃電,好似匠人揮筆作畫,留下肆意淋漓的墨痕。
三頭瞬間被斬,鬼車尖聲嘶鳴。天地間的元氣以其為眼彙聚,叫斷頭處生出密密麻麻的肉芽,而羽翼之下,混元獸争相舔舐它流下的血,甚至大打出手。
如此混亂的時刻,塵土飛揚,血光與劍光交織,将萬物都映出猙獰醜陋的面貌,唯有那道白影默然伫立,格外鮮明,仿佛一團不染世俗的、凝固的雲。
三個新頭浴血而生,鬼車停止嘶叫,緩緩擡起九根染血的尖喙,對準那道白影。
吟唱聲止,劍光消散,長天重回蒼茫。
阿也得以看清那道白影,是一名戴黃金面具的白衣女子。
及腰長發紮成一束,身形高挑修長,仿佛一柄世間無可匹敵的利劍,開山斬海,無所不能,但她站在高聳入雲的城牆之上,又像一面無堅不摧的盾,庇護天下百姓。
鬼車揚起九頭,指向四面八方。混元獸聽從指令,向兩側散開,橫向拉成千裡戰線,逐漸逼近。
“咔嚓——”
大地晃動,冰山鑽破岩石,守在城牆之外,仿佛花園外的圍欄,在風沙裡閃着冷冽的清光,淨如琉璃。
尖刺利爪,鐵齒銅牙,混元獸使勁渾身解數,仿佛一群試圖啃食金鐵的蟻群,不過在這圍欄上留下徒勞無功的白痕。
片刻後,鬼車率先動了。
它揮振雙翼,驟然升空,翎羽豎起,将風切割出尖銳的嘯聲,盤旋三圈後,一個俯沖,越過冰山,直沖那道白影。
女子不慌不忙地側身、後退,步伐行雲流水,如園裡賞花那般輕松,在與第九支尖喙擦身而過的刹那,一拳打上無頭之頸的中段。
一聲哀叫,鬼車摔下城牆,砸碎了小半座冰山,又在中途升起,無頭之頸萎靡地垂落,另外九頭糾纏成一股,仿佛一朵染血的肉花,盛放出無數黑氣。
女子擡手,身前的虛空之中,一柄長劍赫然現形,模樣普通,形制古舊,劍刃除去起卷的部分,甚至還有細小缺口,簡直傷痕累累。
但彼一露面,立即将黑氣壓制在鬼車的九頭附近,翻湧而不得出。
她握住劍柄,仿佛信手拈花,淩空踏步,如流星般與鬼車反複相撞,絢爛劍光在黑氣中閃耀,仿佛穿梭烏雲的雷電,令天地為之變色。
從天上打到地下,雲層被打穿數百空洞,仿佛一塊破爛的抹布,大地布滿網狀的裂痕,仿佛被成千上萬的隕石轟擊。
最後,鬼車俯趴在地,勉強支起唯一的頭,仰望空中的白影,眼中盡是不甘。即便如此,它的身形依舊雄偉如山,但此刻山石崩塌,血流成河。
終于,那一絲不甘也散盡,圍攻冰山的混元獸反倒掉頭,開始啃食這具屍身。
女子吹了聲口哨。
在洞箫般清脆的聲響裡,風雪聽從她的号令,橫掃整片戰場,将餘孽逐一封凍。
這的确是一場戰争,一個人的戰争。
女子安然落地,摘下受損的暗銀護臂,勾在指節上打旋,随意丢在一旁,而後抛起長劍,複又接住。
血浸透白衣,陸續滴落。拖曳的紅痕如雲般逶迤在她的身後,仿佛閻羅獲勝歸來,赤足踩過忘川旁的彼岸花道。
阿也看着她跨過殘破的獸屍,一步又一步向自己靠近,看清她黃金面具上的斑斑血迹,聽清她輕聲哼唱的小謠,大概是在節日或慶典裡流傳的曲子,節奏輕快,旋律悠揚。
忽然間,女子擡起眼,與她對視。
這感覺何等奇妙。
仿佛跨過時空的長河,與夢中人對視,又仿佛對鏡自省,近在眼前。
城門在她身後打開,人群蜂擁而出,大聲呼喚着,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聲浪一波蓋過一波,高低起伏,漸漸彙成短短一句,鑽進阿也耳裡。
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語言,晦澀而古老,仿佛歲月從中奔湧流過,但竟然輕而易舉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不是姓名,也不是某種術法,而是一個代号,一種象征。
“祭司大人!”
他們高聲呼喚,忠心而虔誠,仿佛觐見神明的信徒。
“小烨?小烨!”
阿也睜開眼,裙裳飄過眼前,熟悉的五彩配色,“雲……歡?”
“小烨!”雲歡緊緊抱住她,“你吓死我們了!你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我差點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我們?阿也擡眼,看見雲歡身後的卓清歌等人,再往外,華谏與芳芪站在一起,更遠些,在一群陌生的面孔裡,認出雲漪。
“這是……”
“華宗和雲間派的增援。”淩栾回答。
“增援?是什麼時候……”
“師妹。”一聲溫柔的輕喚打斷談話。
席子瑞從門外進來,視若無睹地越過人群,走近榻前,放下食盒。
阿也敏銳察覺他刻意避開淩栾,靠近自己。
“喝藥了。”席子瑞溫聲道。
這有什麼好提醒的。阿也心中腹诽,偷瞥一眼淩栾,見後者面色如常,才敢去接,手伸到一半,見藥汁黏稠發黑,一頓,眼前的藥碗卻升了起來。
“若師妹不便,我來喂便是。”席子瑞溫聲道。
這一聲叫阿也頭皮發麻,打哈哈道,“不必,不必勞煩師兄,我自己來就好。”
席子瑞卻沒有把藥碗還給她的意思,二人僵持不下,車轱辘話一堆,氣氛愈加怪異。
“這是什麼藥?”芳芪探出頭,一把搶過藥碗,不等席子瑞回複,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餘老頭的藥吧?給我看看藥方。”
席子瑞一言不發,遞上藥方。
“車前草,木香薷……”芳芪一頓,問道,“這甘草和槐蜜是何藥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