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绮兒選中的人。”樹下的女子淡淡道。
果然,雲绮給她尾戒就沒安好心。阿也腹诽,明明雲弈就是引路人背後之人,她還裝模作樣地強留石磊一大戰力,想來是早有準備。
“初次見面,在下雲弈。”
雲弈摘下幂蓠。白紗輕柔地拂過她的右臉,是與雲绮的豔麗迥然不同的硬朗,劍眉星目,直到揭露另一半臉,臉頰被交錯的爪痕撕碎,被皮肉強行粘連,尤其為怖。
和雲澄頸上的傷一模一樣。阿也甚至能猜到是出自那個被古紅吃掉的可憐白一。
見她面無波瀾,雲弈贊賞道:“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有其他人走出此道。”
阿也挑眉,“掌門費盡心思引我來此,難道隻為此意?”
雲弈隐去笑容,下颌線繃緊了,聲音沉下來,硬如磐石,像是要砸破這一湖平靜的水面,“想必你已經見過罪魁禍首了。”
“請指教。”
“隕星墜落,極境洞開,穆州因此覆滅,造成如今混元獸橫行之局面,但歸根結底,無論是隕星抑或混元獸,那黑氣才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
林中有風呼嘯而過,悠悠卷起落葉,送往視野的盡頭。
阿也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地平線上夕陽将墜,山腳下炊煙升起,席……哦不,公子閑站在餘晖之中,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來一開始,他就揭曉了答案。
公子閑真的認識她,甚至……不隻是認識。
他費盡心血引來隕星、制造極境、覆滅穆州,偏偏又附身席子瑞,潛進華宗——他到底想幹什麼?
疼痛再度發作,阿也一手抱住頭,強迫自己繼續深入。她直覺自己是知道的,但答案藏在霧氣背後,隐隐約約,呼之欲出,卻怎麼也突破不了那層薄如蟬翼的屏障。
“你能殺他。”
這一句仿佛驚雷降世,腦海裡一下空了。阿也擡起頭,在雲弈眼裡見到了面色蒼白、冷汗涔涔的自己。
沒有任何質疑,阿也知道雲弈說的是對的。
因為另一隻手早在不知不覺間扣緊袖劍,哪怕她早已忘記公子閑是誰,但這一刻,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殺意在心頭翻湧,幾乎化為實質,想将天地傾覆。
強行放松緊繃的身體,阿也調勻吐息,微微颔首,“請指教。”
撥開層層枝葉,阿也跟随雲弈繞過鏡湖一角,視野豁然開闊,對岸的大旗獵獵作響,忍冬迎風招展,而原本十六朵烈焰熄滅小半,人為的滿月光澤黯淡,不及天邊的弦月半分。
意識到烈焰熄滅的含義,阿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引得身側的雲弈轉頭看來,她直白道:“你與我想象的不同。”
“什麼不同?”阿也問,意識到什麼,挑起半邊眉來,“怎麼?以為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那蛟龍上的叉,是我添的。”雲弈忽然道,“你暴虐成性,手段殘忍。”
這是指她看見了自己屠戮那十二人的一幕?阿也反唇相譏,“難不成你指望一隻不沾葷腥的小白兔替你殺人?”
雲弈仔細審視她,像在考量此人是否值得信任,而阿也毫不畏懼地與之對視。
片刻後,仿佛達成某種共識,雲弈臉上的戒備退去,露出欣賞之意,坦然道,“還有什麼?想問便問。”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阿也盯住她手中幂蓠,“雲間派封鎖師祖辭世的消息,而你掩藏身形……難道是以師祖的身份待在這極境之中?”
“不錯。我在此以師祖之名牽制往生教。”雲弈道,“本想替師祖安頓晚年,但……”未盡的語意化作一聲長歎。
難怪雲绮要強留石磊,避免曾見過師祖的他識出破綻。阿也接着道:“那甘棠師姐……”
雲弈腳步一頓,再度擡起,“是個聰明人,但太沖動了,貿然前去救人,結果死于白一之手。”
“白一?”阿也想起那張被自己打碎的黑色面具,見雲弈看來,随口道,“他被古紅吃掉了。”
“甘棠和他一樣,都是屍傀。”雲弈平靜道,“但她是我學那人手法炮制而成的第一個、也将是唯一一個成品。”
白一竟是如此來曆……屍傀之術,真是讓人死了也不得安生。她低聲問,“甘棠師姐是自願的麼?”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有一口氣。”雲弈慢慢道,“她說她不甘心。”
視線劃過雲弈剛毅的側臉,停留在她青筋暴跳的額角上,阿也慢慢道:“掌門……也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雲弈反問,“我身為一派掌門,在此地東躲西藏,若不是為了牽制往生教,當真以為我旁觀她人受難,能無動于衷?”
“我雲間派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何錯之有?可天道不公,降下災禍,我眼睜睜看着姐妹一個個離我而去……如何能甘心!”
說到最後,雲弈咬牙切齒,捂住左臉凹凸不平的疤痕,足有半晌,終于停下腳步,緩聲道,“此處便是真正的陣眼。”
她雙手捏訣,送出一團瑩瑩綠光。光團随風飄向湖心,緩慢綻放,化作三葉七瓣的青蘭模樣。
湖水翻湧,彙聚成一座山巒,又從中一分為二,讓出一條路來。月光照亮了湖底鮮紅的淤泥,發黃的碎骨與破碎的織物糾成一團。
“接下來的路,隻能你一個人走了。”
強行打開通道顯然耗盡心神。雲弈氣息漸虛,額頭的汗一顆顆滾過傷疤,仿佛未盡的眼淚。
阿也忽然道:“我會殺了他。”
她很少許諾什麼,但對上雲弈的雙眼,兀地想起那天在鐵籠之中,馭菱下跪求她救卓清歌,磕破了頭臉,血流下來,流進執拗的眼裡。
其實她不懂那是什麼,但被那種眼神注視着,卻覺得自己仿佛一簇将熄的火種,在瀕亡之際被投入一把幹柴,于是再度熊熊燃燒起來,好叫所有人都瞧見這死而複生的烈焰。
不過是初次見面,雲弈卻無端相信這人說的出,就做的到。她含笑應允,“去吧。”
阿也點點頭,轉身踏上水道,頭也不回地走進湖心。
随着腳步的深入,水道由寬變窄,逐漸逼仄,以至于她不得不踮起腳尖,側身通過。水溫逐漸升高,兩側的水牆由靜轉沸,冒出蟹眼大小的氣泡。
“咕噜咕噜——”
擦身而過的瞬間,壁中水泡被擾動,接連炸裂,熱氣燎過她的眼睫,一陣酸癢。
下意識揉了揉眼,再睜開時看見水道盡頭那一扇拱形水門,門自動而開,露出黑漆漆的内裡。
一朵浪花冒出來,不容分說地馱着她奔向水門。她徑直推門而入,像走進一團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