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黑暗中,一點涼意落在鼻尖。
阿也睜開眼,支起身體,揉了揉發麻的手腕,看向窗外——下雪了。
魔域的冬天比淮城更長。從山巅到谷底,積雪長年不化,巨大的雪披一直延伸到平原上,覆蓋成片枯木,将在來年春天的暖陽中融化,滋養出新的生命。
原來……隻是在書房裡打了個盹。恍惚間,聽見吱呀一聲,門開了。
綴有五色流蘇的帷帳被掀起,殷珅走進來,瞥見她額頭被壓出的紅印,笑道:“又睡着了?”
依舊隔着金漆幾案對坐,隻是主客對調。
“你在看什麼?”殷珅問。
“看有關流潦之戰的記載。”阿也翻過一頁史書,一頓,擡頭對上殷珅目光,挑起半邊眉,“那你又在看什麼?”
“當然是看你。”殷珅滿意道,“這皮囊才像點樣子。”
何止是像點樣子。阿也心想,她抱着華烨走出坍塌的空洞之時,聽見匆忙趕來的他呼吸一滞。
“皮囊而已。”阿也道,“華烨怎麼樣了?”
“醫師正在調養,看藥方,非得把孤的私庫掏空不可。”殷珅給自己倒上一杯清茶,自斟自飲,“本想找你讨債,不過轉念一想,就這些東西能複活神祇,不算虧。”
是,她現在是神了。盡管并無實感,但無需修煉,元力,或許說神力,自然地随着吐息運轉一個周天,就像日升月落,萬物自然生長。
太過充沛的神力甚至令阿也生出一種預感,假使現在與冰龍交手,若是全力以赴,它在自己手下走不過三招。
唯一欠缺的仍是記憶,大塊的、核心部分已經拼湊完整,嚴絲合縫,卻缺少一些零碎的邊邊角角,但依然重要。
譬如和仙君的交易,譬如在仙族結識雲娘的那些年,再譬如更久遠一些的,在與九洮相遇前的記憶。
将問題全盤托出後,殷珅沉吟片刻,回答道,“大約是你的魂魄和這身體尚在磨合中。”
“如此。”半晌,阿也看着自己光潔如玉的手掌,又問,“那我原本的身體在哪?”
任何東西,但凡使用過,總會留下痕迹,就像她從前練劍留下的那些厚繭和傷疤,就算愈合能力再強,也無法徹底抹去。
但這副身體不一樣……
它是全新的,新到就像是剛造出來一般。
殷珅執杯的手一頓。他擡起頭,眼神晦暗,“你發現了?”
阿也絲毫不懼迎上他的目光。
“不錯,這是新的肉身。”殷珅移開視線,“至于你原身在哪,我不知道。”
撒謊。阿也繼續盯他,直到殷珅敗下陣來,無奈道:“好吧好吧,我們沒能打過,你的原身被搶走了。”
看樣子在仙君手中,阿也敏銳察覺他的說法,“我們?除了你,還有誰?”
“能再造神軀的那些天材地寶,哪裡是孤一個人出得起的?”殷珅反問道。
“靈君也參與了這件事?”阿也又問,“那他為何不曾露面?”
“他于你有愧。”殷珅提前截斷她的疑惑,“别問了,孤不會說的。”
“如此。”阿也點點頭。
“這肉身不好用麼?”殷珅一臉肉疼,“花了孤那麼多天材地寶。”
“隻是……不太習慣。”阿也搖頭,使用這具肉身令她感覺像是重返人世,卻是在一切都已經發生之後,無法挽回。
“那就好。”殷珅松了口氣,“就算不好用也隻能将就了,光是這一副身體,就快把兩族底蘊掏空了,再要多的,也沒有了。”
想起冰層之下密集的人形,的确花費巨大。阿也微微颔首,“多謝。”
殷珅被這突然的道謝吓了一跳,神色忽明忽暗,半晌,抿起唇,硬邦邦道:“不客氣。”
二人默然對坐,阿也又翻過一頁史書。
殷珅按耐不住,又問:“你在看什麼?”
“看其餘兩次大戰的相關記載。”阿也如實回答,“除卻流潦之戰,和妖族被屠的陽山之戰外,我直覺自己與第一次大戰還有些關聯。”
“你說留水之戰?”殷珅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把阿也看了個遍,确定她神色認真不似作僞,意外道,“你居然連這個都忘了?”
看樣子他知道不少内情。阿也放下史書,微微颔首,“悉心求教。”
“當然要求教于孤。”殷珅懶洋洋地往後一靠,陷入座上柔軟的皮毛中,惬意地眯起眼,“畢竟是孤率先出兵攻打仙族的。”
這直截了當的開場白令阿也一怔,“為何出兵?”
殷珅一頓,“是因為孤的女兒,殷婳。”
這個名字勾起識海更深處猛烈的抽痛,阿也努力克制住,掘出稀薄的印象,啞聲道:“我娘?”
“正是。”殷珅掀起眼皮,房内門窗驟然關緊,透不進一絲風聲。他順手點燃了案上燈燭,火光倒映在眼底,一如當年逼近仙族王城的大火。
“那是孤唯一的孩子,欽定的下一代魔君。”殷珅冷聲道,“仙族敢欺負她,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半個月,孤隻用半個月便攻破了仙族邊境。”殷珅輕哼一聲,“要不是你爹攔着,我兩天就能攻破。”
白钰。這個名字随着那句稱呼在腦海中浮現,卻沒什麼印象。阿也低頭,在史書上找到相關記載——仙族劍使,仙劍無銘的持有者,于留水之戰守城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