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自己身上實施的這項共生契約是由一位名叫沙卡西爾特的男子向兩位龍王提議的。喬貞聽說過這位創始人的大名,卻在今後長達四百餘年的龍術士生涯裡始終與對方無緣相見。那男人和喬貞不同,并不住在山上。盡管如此,喬貞沒有停止過内心的猜測。他不禁感慨,究竟是具有何種經曆的人,才會策劃出如此不近人情卻又滿是無奈、近乎于不切實際幻想的計劃。
通往龍神殿的山路錯綜複雜。路旁立滿了歡迎喬貞的龍族。他們的臉上帶着各自的神情,暧昧不清。總之,基本包括了不信任的打量、想要了解他的好奇,或者對龍族需要依靠人類才能生存下去的悲哀現狀的深思。雖然幾乎出動了卡塔特山脈所有的人,可是數量卻連三百個都不到。喬貞初來乍到時,便驚訝于這片聚集地的冷清。往後無盡的歲月裡他不禁憶起,每當自己踏上那長長的道路準備面見兩位龍族族長時,心情都是沉重而又壓抑的。
淡金色磚牆堆砌起來的巨大宮殿的輪廓漸漸變大了。有很多從龍形變身為人形的龍族目送喬貞進入大殿。還有些仍保持着龍形盤踞在遠處的山峰上向這邊緻意。為了方便在外族面前示人,高位龍族一般都是以相應的人形姿态待客的。所有人的表情中都夾雜着五分不屑、三分冷漠和兩分新奇打探着他。此刻喬貞并不知道,自己是被當作實驗品一般的牲口看待的。
周圍很安靜,可這安靜的環境卻無法給人心靈得到平和的感覺。喬貞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
終于到了。他心想,這道路真是長得吓人。宮殿門口,站着一個人類形态的龍族男子。海藍色的短發猶如陽光下晶晶發亮的藍寶石一般讓人移不開視線。如綢緞般柔順的劉海下,是與頭發同色的、看不到一絲情感的雙眼。身形修長,但是該長肌肉的地方一塊也不少,将挺拔與壯碩結合得完美無缺。男子身穿古典優雅的印花天鵝絨長袍,身高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喬貞還要高出一大截。他是和喬貞簽訂契約的海龍布裡斯。契約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一方被稱為主人,主動邀請合盟的一方則是從者。
經過布裡斯身邊時,喬貞和自己的從者交換了一下眼神。布裡斯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轉動視線,目送這個前不久成為自己主人的男子進去。直到進入大殿以後,喬貞還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背脊上,一點也沒有偏離。
這是喬貞首次正式到龍神殿拜訪龍王。來到室内以後,他才發現之前的那些路僅僅是個開始。長條形狀的酒紅色地毯鋪設在殿内的大理石地闆上。百米之處開始有階梯。至少三百格的台階一直蔓延到六十米高的高處,再往上十五米便是宮殿頂部。這三百級台階共分作十段,每段一個平台,總計十個平台。平面距離超過六百米的階梯最上方的平台中央,擺放着兩把尊貴的坐具,兩位老者端坐其上。喬貞藍灰色的眸子中映出他們的面容。身為天空之城最高領袖的火龍王和海龍王正在那兒等待他。他們現在是以人形的樣子顯現在他人面前,都是上了歲數的年老人類的模樣,唯一的區别是坐在右邊的海龍王看起來較左邊的火龍王更加溫和慈祥。
喬貞一面在心中計算自己徒步走上階梯所需的時間,一面低着頭默默前行。但是龍王們似乎并不希望喬貞距離他們太近。在遠沒有走完台階的時候,寶座上的兩位老者就站了起來。
“經過兩年的訓練,你已經足夠勝任一名優秀的龍術士。我們等待許久的人才終于出現了。”
率先開口的是火龍王。他一邊用手捋着好似冰凍瀑布一般的花白胡子,一邊用深陷在眼窩處的精明目光盯着站立在最下方平台上的喬貞。這目光簡直讓人想當場移開視線。即使是已經在山上進行過兩年魔導修煉的喬貞,都一樣忍受不了他那仿佛偏執狂般充滿壓迫力的目光。火龍王對待人類的嚴苛目光,完全讓人看不出他的老邁。
“以你的資質,大概可以算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出色的術士。短短兩年的成就便相當于尋常術士的一輩子。雖然是在龍族的幫助下才得以完成,但你的确是個天才。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期望。就用你的本領全身心地對我族進行最大的援助吧。”
海龍王凝視喬貞的眼神則要柔和得多,語氣也不似火龍王那樣咄咄逼人。喬貞舒了一口氣,裝出一副惟命是從的樣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實在愧不敢當。兩位龍王大人。我将會用我的終生來回報你們對我的栽培。”
“和布裡斯相處得順利嗎?”
“一切都很好。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喬貞流暢地回答了火龍王的問題,“對于他對我的信任,我感到十分欣慰。我個人也很欣賞他。請你們放心。”
“很好,很好。”海龍王連連點頭,“我們為你特别準備了住所。和之前訓練時的臨時住處不同,這意味着地位、認同以及榮耀。你是卡塔特的貴賓,就在此住下吧。”
“這是必須的嗎?”好像有些驚訝,又有些困惑,喬貞稍許皺起了眉,以僵硬的表情對準上方提出強制要求的老者。
“那當然。此處既是我族栖息之所,亦是與異族對抗的最後一道防線。你居住在這裡保護我們的必要性不用我強調了吧?”
火龍王精悍的雙眸中閃現出發狂一般強烈的光。雖然很清楚和龍族交換契約、獲得不朽生命後必須履行的使命,但在心底,喬貞對兩位族長給予自己的期待不以為然。
“我明白。不過由于某些私人因素,我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懇請你們成全。”喬貞用不至于激怒到對方的、卻又能充分表明自己堅定心意的語氣說道,“剛才外面那些歡迎我的人并非都是變成人類外形的龍族吧?有些是不折不扣的人類。我聽說他們被稱為‘守護者’。”
話題的突然轉變沖淡了兩位老者對喬貞沒能馬上順從所引起的不滿。龍王嚴肅地點了點頭。在龍術士以外,還有一批叫做“守護者”的人類也跟龍族走得很近。龍術士的職責是對抗龍族的天敵達斯機械獸人族,而守護者則負責保衛龍族本身的安全。這是因為龍術士必然會長期在外作戰,卡塔特山脈的守備會變得空虛。因此早在尋找龍術士适合者以前,龍王就已經派耳目在人間挑選合适的守護者人選了。對于這個,沒必要向喬貞隐瞞什麼。
“不過他們是和身為龍術士的你不同的……”
“那是因為在二位召喚守護者到卡塔特效命之前,都會慷慨地為他們每一個人提供與人世間告别的機會對吧?”喬貞巧妙地打斷了海龍王的話,“既然如此,我想我應該也有這項權利。”
台階上的老者沉默了。火龍王那雙隐含着狂熱激情的眸子冷冷掃過喬貞不卑不亢的臉龐。海龍王也注視着他。喬貞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合格的守護者人選在正式上任之前,必須為人界做出一件具有貢獻意義的事。在那以後,身心完全歸屬于龍族,徹底與人界斷絕聯系。換而言之,喬貞想要得到與守護者們相同的返回人界一次的權利。
對兩位龍王來說,聽從一介人類的安排原本是絕對不可能想象的事。可是考慮到喬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硬着頭皮應允了。
況且,成為龍術士以前的喬貞那充滿悲劇的經曆,兩位龍王通過密探之口也是有所耳聞的。如果不讓他把該辦的事情辦完,想必他不會死心塌地地為龍族服務。逼迫他放棄仇恨留在卡塔特,的确是有些不通人情。
“你需要多久?”海龍王問。
“我不能斷言。這取決于我找到仇人的時間。”
“那你盡快回來吧!我們的密探會随時和你保持聯系。”火龍王說道,“如果在此期間有異族進攻的消息,我們會即刻把你從下面召回來。沒有異議吧?”
“遵命。”
征得兩位族長的允許後,喬貞朝他們恭敬地鞠躬,保持低頭的姿勢從神殿退了出去。
離開那令人倍感壓力的視線來到外面以後,喬貞終于放松下來。遙遙望去,自己的從者正在台階下方和一名族人交談。那個身穿黑色無袖長袍的男子,一頭紅發如同驕陽那般引人注目,甚至比布裡斯還要強壯高大一些。喬貞聽見布裡斯叫他雅麥斯,卻沒能聽清他們交談的内容。
“我真想替你今後的日子默哀。”
當眼角餘光注意到喬貞靠近時,那個火紅色頭發的男子便撇下布裡斯和尚未說完的話,快步走遠了。那模樣看起來仿佛在躲避瘟疫。喬貞過來後,隻聽到這句調侃。
他沒有追問那是誰。他的藍灰色瞳眸對準布裡斯大海般深沉的雙眼。
“我打算去趟人界。”
“我知道。”
“你留在這兒,等我回來。”
“可以。”
在這簡直稱得上精簡至極的交流過程中,二人始終互相看着對方。所有的意思都表達完畢之後,喬貞放心地點了點頭,沿過來的山路走遠。他的身影直到五分鐘以後才完全消失在龍族男子敏銳眼力的視線中。在這期間,他的從者依然目送他。
對布裡斯而言,他隻是做了順應局勢,和一個凡人簽訂契約,把長壽賦予他,把振興龍族和戰勝異族的希望帶給自己和族人——這些事而已,僅此而已。他們不像主從,倒像各取所需的合作者。他和喬貞之間的關系就是這麼簡單。
VI
記憶逐漸脫離大腦皮層。喬貞的思緒重歸現實。他發現,對面的小說家正滿臉不解地盯着自己。
“可你之前不是還想尋死嗎?怎麼又答應那個密探,跟龍族交往上了?”
“我發誓,在失去妻兒之後的那段時間,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我發誓這是真的。然而……在遇見那男人的那一刻起,我的想法變了。我在想,也許我有了力量,就可以複仇了。我決意——向告密者讨回塞恩斯伯裡一家的血債。”
禮查撇了撇嘴,沒有插話,聽喬貞繼續。
“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使用肖恩·格裡芬這一假名,投入到尋仇的道路中。我買通龍王派來監視我的密探做我的線人,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查明了當時的我所認定的真相。這一切全都是拜催眠暗示的黑魔法所賜。我查到在愛塞烈德二世面前指證本家與丹麥人密謀的巴徹利家族是我的仇家。打聽到他們的住處後,我日夜兼程趕了過去。可那個時候,情況發生了變化。”喬貞的聲音變得陰郁了,“到埃德蒙二世繼位時,雖然他在抗敵這事兒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但這個時候已經回天無力了。國王隻得與克努特分治英格蘭,被迫簽訂‘雙方誰先去世,就由另一人統治英格蘭’的協議。之後曆史的走向你也都知道了。克努特在埃德蒙二世死後完全控制了英格蘭。他清洗了前幾任國王在位期間的一大批舊臣,并采取打擊英格蘭人、偏袒丹麥人的政策。線人告訴我,克努特秋後算賬,殺死了一批曾經鼓動愛塞烈德二世屠殺丹麥人的當地英格蘭人,其中就包括我的仇家。雖然這位國王在日後改弦更張,把施政方針調整為對英格蘭人進行拉攏。可在當時,他将我尋仇的線索切斷了。”
“也可以換種角度理解,他替你報仇了。”
“替我報仇?不。你不懂。我心中的苦悶,我的憤怒,你壓根就不懂。”喬貞好像首度放棄維持平日裡慣有的冷靜形象,在禮查面前擡高聲音連珠炮一般地說,“先生,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你為某件事花費了兩年的時間做準備,嘔心瀝血。你為了它,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下半生賣給龍族。它是你活在世上的動力,唯一的心願。可是突然某一天有人告訴你,你白忙活了。你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全都白費了。告訴我,你會欣然接受嗎?你會從内心深處感激那個奪走你活下去的勇氣的家夥嗎?”喬貞的語氣充滿了厭惡,并非針對禮查,“我不承認那是為我們一家平反昭雪。那隻是赤|裸裸的政治家的污穢勾當罷了。這家夥是,前幾個國王都是。一群随意玩弄他人人生的自私鬼!”
“啊……消消氣。你說的不無道理。”雖然明白自己的勸導一定不管用,不過禮查還是嘗試着安慰眼前這位遭遇了太多不幸的男子,“可從長遠考慮,這難道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你看,你終于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再找個妻子,生個健康的孩子。隻要你願意,一切都可以重來。哪怕在那個龍族的山上也可以快樂得過嘛。”
喬貞安靜了一會兒。在禮查勸慰他的時候,他已經調節好情緒再度将自己包裹進名為鎮靜的面具裡。他沒有去設想禮查向他描繪的美麗生活,因為那根本不屬于自己。
“現實驗證了一句古話,風水輪流轉。巴徹利家族就那麼完了。得到這消息後,我灰溜溜地離開了倫敦。那天晚上突然下起磅礴大雨。我在幾乎沒有人煙的郊外遊蕩,連時間也忘卻了。好幾次想起來要回卡塔特,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我的心情就如同那場雨……”
喬貞伸手摸向頸部的銀色吊墜。在前半生的勞作、耕種、打鐵,還有戰鬥中所形成的粗糙的男人手指,極盡愛惜地輕輕撫摸着那條風格極為女性化的吊墜。
“就在那一晚,我遇見了她,她就像……”
禮查聽到喬貞開始使用女性稱謂以後,吹了聲口哨。可是喬貞卻停下來不說了。禮查将身子探向前,急切地詢問:
“你看見了什麼?”
“難以言喻。就像嘗盡凡塵苦難的天使。女性會在下雨的深夜外出已經非常罕見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居然還有流氓不顧暴雨的困擾,在如此糟糕的氣候中實施強|奸。強|奸犯共有兩個。她踢中其中一個男人的下|體,踉跄地跑了出去。另一個男的又将她捉回來,重新摁在地上。無論他們怎樣對她施暴,都折損不了她的氣質。我是失意的幸存者,而她的慘狀卻令我想要哭泣。”
完全沒想到故事這麼刺激,禮查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有沒有做什麼?”
“我殺死了強|暴她的那些家夥,救了她。”
喬貞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