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IX
埋葬的整個過程中,喬貞都是在痛苦不堪中度過的。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釀成足以使他追悔一生的悲劇。從此以後,這個寂寥虛無的世上隻會有他一人孤單寂寞地活着。喬貞本來不可能獨活。若非布裡斯這一路相陪左右,隻怕他早已經數次将利刃送入自己再也感覺不到心跳的胸膛了。
從下午主從間的争吵打罵到下定決心讓歌蕊雅入土為安并真正付諸于行動,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毫無生機的纖細手臂如枯萎的楊柳般垂下,随着橫抱住自己前進的男人的腳步微微晃動。喬貞走在前頭,布裡斯時而緊跟其後,時而在主人停駐不前的時候來到他身前,帶着他走。趕路的時候,兩人都很沉默。太陽逐漸死亡,釋放月光普照大地的權利。滿月已經過去一整周了。嶄露頭角的月亮如同被切割掉一小塊的銀色圓盤,在褪去的落日餘晖下盡情地誇耀着自己的存在。那令人惋惜的缺失掉的部分,就像歌蕊雅的彎彎細眉。
喬貞的内心被無處訴說的凄苦滿滿占據着。當決定與懷中的女子徹底告别之前,他不停向自己發問,歌蕊雅,我的愛人,我應該把你葬在哪兒?
你的家族公墓——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國王克努特不允許你的親人們在被處以酷刑燒死後還能得到安葬,早就在當年草草地處理掉所有死者的屍骸——你我雖無夫妻之實,但我早已将你看作我的妻子,你應該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的。然而,屬于塞恩斯伯裡家族的陵園,也沒有。即使存在所謂的這個陵園,想必底下的人也不願接納你。隻有一個地方,那便是當年火葬巴徹利族人的皇宮外的廣場。那是你們家族榮耀終結之地,亦是你最害怕想起的地方,不應該讓你在那兒和家人團聚。那麼,難道要讓你變成遊離于所有人之外的一縷孤魂野鬼嗎?
最終,喬貞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選項後、最為合适的地方。
山地之上,寂靜無人,如同墓園。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樹林,生長着即使到了冬天亦不會脫落樹葉的高大的針狀常青樹。身後是平緩的山坡,有一條很窄的溪流在潺潺流動。此處,是前段時間遭受過滅頂之災的霍頓莊園以北五英裡的山地,也是喬貞為歌蕊雅選擇的永恒的長眠之所。淡淡的月光照在雙手拖住歌蕊雅的身體的喬貞以及靜靜站在一旁的布裡斯身上,在長滿雜草的土地上投影出一道道狹長的黑影。
将歌蕊雅輕輕放置在稍遠位置的地上,再将日記本擺放在她彎起至胸前的雙手間,就像她捧着它一樣。做完這些,喬貞蹲了下來,徒手掘了一個坑。本想再挖一個,可身後的布裡斯的呼吸聲始終凝重,仿佛在時刻警醒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喬貞掘完之後,站起來了。指甲嵌着土壤的雙手,隐隐遍布了一些挖掘土坑時留下的細小的傷痕。
抱起歌蕊雅的屍身,走到這個天然的墓地旁,将她放了進去。然後要做的,是掩埋。可這事兒,輕易無法做到。至愛被自己的雙手奪去生命固然是可怕的,可與之相比更可怕的是親手将其掩埋。兩隻大手如同扼住死敵的頸項那般抓起泥土,把泥土抛進坑裡。越抛越快,因為想盡早結束這痛苦的折磨;又越抛越慢,隻因無時無刻都想暫緩與心愛之人永别。泥土撒在歌蕊雅身上,越來越多,但她的臉龐,始終沒有被任何泥土沾染噴濺。喬貞雙眼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的臉,好像自己的呼吸随着露出地面越來越少的歌蕊雅的身體逐漸變得艱難起來,隻覺得一旦将這些黑色泥土撒到她臉上,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他感到他的身體正在往下沉,快要支撐不住了。當這一錯覺産生後,他突然站了起來。
她的靈魂能得到安息嗎?被埋在這樣一個狹小的黑暗空間裡,就好像在用很慢的速度使她窒息,将她第二次殺死。這地方,能給死去的人帶來慰籍嗎?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他說,整個人十分焦慮,“我不能把她留在這兒。”
雙手伸入土壤,把它們往外扔。面對小心翼翼地刨土、隻為讓心愛女子入土一半的身體重見天日的喬貞,布裡斯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默默地看着他。喬貞移開所有遮蔽住歌蕊雅身子的泥土後,拉起她的胳膊,重新把她橫抱起來。
布裡斯說服自己擯棄掉任何會使心情受到影響的負面情感,陪同猶疑不決的主人繼續奔赴下一個入葬之處。
白天徹底結束了,時間轉眼到了深夜。全身鑲着海藍色鱗片的巨龍在遠離人們視線的高空翺翔,猶如一場亘古不變的神話,一首永垂不朽的詩篇。隻會出現在傳說中的畫面,在誰也不知道的深夜悄然莅臨。喬貞在恢複為龍形真身的布裡斯的幫助下,帶着歌蕊雅的屍體一路朝西北而去,在接近蘇格蘭邊界的高地群山之中找到一個大小适中的湖泊。布裡斯展開雙翼在沒有任何障礙物的空中全速飛翔的時速約為六百英裡。到達距離倫敦280英裡外的高地,前後隻耗費了不到半小時。按照喬貞的指示,布裡斯用樹木建造了一條木筏,采摘周圍的花朵堆放于躺在中間的歌蕊雅身旁,将它裝點得無比美麗。在布裡斯獨立做這些事的時候,喬貞一直半跪半蹲在旁邊,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木筏上被嫩黃的野花包圍的女性。
“這樣可以嗎?”布置完花船後,布裡斯回過頭。
“讓我來。最後這一步……一定要由我親自送她走。”喬貞激動地說。
完成這一切,已是第二天淩晨。湖光山色的恩澤,能使置身于此的人們忘掉生活中所有的苦惱,一心一意沉醉在這小巧怡人又壯麗優美的景色中。四周樹木蔥茏,岸邊芳草茵茵,湖中水禽嬉戲。攜愛侶之手,泛舟于詩情畫意的山水間,多麼美好。後悔現在才帶她前來。身邊的人,早已無法陪他遊玩,歡笑。喬貞和他死去的愛人無福消受這得天獨厚的絕佳的幽會之處。周圍美不勝收的風景越是動人心弦,看在眼裡,越是覺得苦澀。在恬淡平靜得沒有一絲風掀起波瀾的湖邊,他蹲在那兒,手始終搭在筏上,卻遲遲不肯将這載着歌蕊雅和她的日記本的花船推離湖岸。布裡斯走上前,把手擱在他肩頭。
“她已經死去一整日了。你想要任其屍身慢慢腐爛下去,還是要用魔法給她保鮮,跟雕像一樣供你欣賞?”
布裡斯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在勸他接受現實,放下該放下的過去。喬貞站在那裡,深呼吸一口,閉上眼睛,再也不看歌蕊雅。他雙手齊推,将船推走。不再被這雙挽留的手固定于原處的木筏在湖水溫柔的擺蕩下慢慢飄遠,犁開一道漣漪蕩向遠方。雙腳拎起被湖水浸濕的沉重的軟皮靴,喬貞轉過身。當他放手時,他感到此生全部的歡欣和希冀都随着那艘遠去的花船逝去了。
幾天前,自己還說要陪她一輩子,給她永遠的快樂。隻是這蒼白的約定,從來隻屬于喬貞一人。所有來不及實現的幸福畫面都已為泡影。到世外桃源般的卡塔特山脈生活的誓約,從此成空了。留在喬貞生命中的,從今天起隻有空虛,猶如擺脫不了的自己的影子。隻會有這個相伴。
思念如不絕的湖水那般蔓延。喬貞跪在肅立着凝視前方的布裡斯面前,又一次哭了。
火苗從執行水葬的花船底下冒起,将一對怡然地飄蕩在湖面上梳理羽毛的天鵝吓得四散開去。燃燒的木筏喘息地吞吐着黑煙沉入湖心。背對湖泊的喬貞,那畫滿了紅色五芒星魔法陣的雙手,緊緊地按住自己淚水縱橫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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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們将歌蕊雅葬在了湖底。如果沒有布裡斯相助,我連一半都無法完成。”
禮查看了看眼前的男人,看見他嘴角露出一抹自己猜不透意味的淡笑,挂在那瘦削的臉龐上。他還是像之前一樣,用手愛撫着脖子間的吊墜。就好像那墜子早已和他合為了一體。
在傾聽委托人故事的過程中,禮查的心情幾經變化。但是坐在對面的當事人,卻仿佛事不關己的外人那樣,對自己戲劇性的遭遇沒有任何感慨。這個男人被感情債折磨了一輩子,被殘酷的命運之神玩弄了人生。他明明應該怨恨,唾棄,報複一切,可他的臉上卻找不到任何表情。這絕非冷酷的表現。喬貞這個人根本與冷酷二字無緣。
“我很遺憾。”禮查說,“對于你的失去,我……”
“像這種客套的話,就沒有必要了。事情發生時,哪有人有心情去聽旁觀者那些不疼不癢的安慰。事後,我也并非沒有得到過安慰。隻是……”
“隻是什麼?”禮查皺着眉頭問。
“我很後悔。”喬貞說,“那個時候,我真的已經非常客氣了。随手一揮衣袖的力量,對普通人而言還是過于沉重了。我的目标是那個極有可能超越我成為優秀龍術士的男孩。可誰知,真正承受那一擊的卻是……如果當時的我下手能再輕一點——再輕一點,就不會——”
“得了。像這種假設性質的話,也沒有必要。”禮查以圖心頭之快地适當嘲諷反擊了一下後,為防止惹怒這個目前看起來情緒有些低落的男人,趕緊再把話題岔開,“你真正的仇人是誰,是你靠她的日記本确定下來的。”
這不是問句,不過喬貞還是點了點頭。
“她隔三差五地記下生活中的瑣事,并不是天天在寫。最後那段話,就好像特意寫給我看似的。她猜到我會回到她的家,整理她的遺物。要不是那本日記,很多事我至今仍被蒙在鼓裡。”
“包括她和其他男人上床?我想你情願自己不知道那些吧。”禮查表情浮誇地說。
喬貞思忖片刻,搖頭道,“我不介意。在沒認識她以前我結過婚。她從沒介意過我娶過妻子。那些都沒什麼。因為真正相愛的是我和她,我們倆。即使我們相距萬裡。從日記的描述中,我更加确信她在乎我。這同時也讓我更加痛恨自己。沒能一直守在她身邊,讓她空等了那麼多年,最後,還将她逼上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