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紅楓葉劇院後門處,有一塊屬于阿爾斐傑洛的私人場地。日落西山,夜幕初降。現在,這片平日裡用來練武的不大不小的場地正被短兵相接的聲音籠罩着。
褪下華麗而又行動不便的戲服,僅着開襟上衣和馬褲的阿爾斐傑洛在與一名右眼戴着眼罩的男子對戰。雙方你來我往,戰況激烈。絢麗的紅金色秀發随主人舞劍的動作在空中優美地飄揚,融入周圍夕陽西去光線漸暗的景緻。有兩個累了坐在木桶上歇息的雜役向這邊探來視線。從他們不打算幹涉、純粹觀望的眼光能夠看出他們早已認為這是稀松平常的事。“安傑洛會赢。”“我也這麼看。”他們議論了兩句便起身離開,繼續去幹活。二人走後不久,維持了一分鐘左右的平手局面就如他們預測的那樣被打破了。
“停,停。脖子,我的脖子。”
被對手一劍逼得緊貼柱子的老兵好像發牢騷一般地大叫着,在看到阿爾斐傑洛及時收劍後,重重呼了口氣。
“——将軍。”阿爾斐傑洛似乎心情很好地微笑着。他友好地伸出未拿劍的左手,把老兵歪斜的身子拉了起來,“不必擔心,這隻是木劍。”
“可木劍還是能戳死人的。”離開逼近咽喉的木劍的威脅後,老兵活動了一下四肢,歎道,“不愧是安傑洛啊……哎,勝算連兩成都不到。我越來越難赢你了。不過這也正是所謂的名師出高徒吧。”
“論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功夫,我大概永遠都比不上你。”阿爾斐傑洛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半敞開的衣襟下面,健實的胸膛微微起伏。鼓起的肌肉線條由于戰鬥終結而變得柔和。
“對你來說隻要劍術超越我不就可以了嗎?看你剛才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差點以為你要把我的頭砍掉,讓它離開我使用了四十七年的這具身體了。”不知是為了纾緩阿爾斐傑洛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的壓力,還是本性使然,老兵笑呵呵地說,“那樣的話無論是我孤獨的腦袋還是我無頭的身體都會很不習慣的。”
“啊,真是不好意思啊,伊凡。是我太認真。”阿爾斐傑洛平複了呼吸。與在心中苦叫連連的老兵不同,他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
“認真?對,你今天可是拖了我整整一個下午啊。哦,還有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獨眼老兵伊凡說道,“雖說你一直對學武有着濃厚的興趣,但你也不至于這樣賣力吧?再喜歡練劍你的本職工作也是表演。”
阿爾斐傑洛答不上來,隻能埋頭苦笑。盡管從開始交手到戰鬥結束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但這隻不過是衆多對戰中的其中一局。事實上,阿爾斐傑洛從吃過午飯後就拜托伊凡陪他訓練了。他在吉安面前曾聲稱自己無師自通,可實際上他的劍術都是這位退役好多年、如今為劇院看門的老兵教給他的。兩人模拟真實對戰,就這樣打打停停持續了數個小時。
這五天裡——自從輸給吉安、并和薩爾瓦托萊密談過以後,阿爾斐傑洛便找到這幾年一直授予他劍術的老士兵,和他切磋了很多盤。交戰期間,他産生了很多幻覺,讓他誤以為自己是在和吉安對戰。他甚至在一次切磋中差點刺瞎了對方的另一隻眼睛。我把他當作吉安了,他當時想。伊凡盡管劍術精湛,但畢竟年紀大了,體力跟不上,已經不是阿爾斐傑洛的對手。他不禁想,如果對手換做吉安,剛才差點被抹脖子的人會不會是我呢?
“你最近到底怎麼了?”伊凡問。
“也許我很向往登上戰場大展手腳吧。”他說。
“哈,那可不是什麼值得鼓舞的好理想哦。”老兵用手點點遮蔽在眼罩之下的右眼,“早就告誡過你的,戰場可是徹頭徹尾的地獄啊。”
阿爾斐傑洛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笑容給人暧昧而又模棱兩可的感覺,“不管怎樣,多謝你的陪練。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去洗洗。”
一邊擦汗一邊轉身離去的年輕男子的背後飄來老兵的詢問聲,“對了,這幾天怎麼不見朱利亞諾那小子圍着你轉?”
阿爾斐傑洛回過頭,說,“他不要我了。”雖然想誇張地做出一個足以博取他人同情心的無奈表情,可不知怎地,肢體卻不太配合,最終隻能僵硬地撇嘴笑笑,看上去就像剛經受了失戀一蹶不振的模樣。
“哎,”老兵感歎着,“有時我真分不清你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的意思是我很會騙人?”
“隻能說你演技太棒啦!”
伊凡朝他揮揮手,提着劍走遠了。現在反倒是阿爾斐傑洛停在原地,注視着對方遠去的背影的眼神極為複雜而又不明朗。
其實這回自己說的是真的,他想。以往的自己隻是特意對旁人說假話,營造出一種他很深藏不露的感覺罷了。
伊凡提及的那個名字,正是如今的阿爾斐傑洛最難以面對的。
五天,朱利亞諾已經五天沒有和他說話了,同時這也意味着他已經五天沒讓阿爾斐傑洛碰他了。
原因是因為五天前,他接受了薩爾瓦托萊的安排,決意接過養父交給自己的權力交接棒。他雖然在内心掙紮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隐瞞朱利亞諾,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結果顯而易見,朱利亞諾對言而無信的阿爾斐傑洛失望至極,幾乎表現出要和他斷交的态度來。
他回家去住了。阿爾斐傑洛則留宿劇院,沒有自己的家。這本來也沒什麼,因為五天之内劇團全員都休息。托了他們的福,暫時沒活幹的朱利亞諾不用每天來劇院報到了。最近支撐着劇院門面的是幾個小有名氣的歌劇家,而他們都有自己的化妝師。他的确不用頻繁地在家和工作地點之間往返。可是阿爾斐傑洛卻認為,朱利亞諾是在故意躲避自己。
一般來說,阿爾斐傑洛是紅楓葉劇院的固定演員。他不用跟随劇團辛苦地到處奔波,轉戰他處進行巡回表演,這多虧了薩爾瓦托萊的關照。每當阿爾斐傑洛所在的鈴铛響劇團到其他地方演出,或處于休假期,朱利亞諾都會想方設法跟住宿在紅楓葉劇院的阿爾斐傑洛見面的。可是現在……阿爾斐傑洛獲得了長達五天的假期,朱利亞諾卻一天都沒來看望自己。曾經形影不離的二人,彼此間的感情難道真的走到盡頭了嗎?
心中一抹失落感湧起。已經一連數日都不見朱利亞諾的身影了。今晚是恢複演出的第一天,他不來看我了嗎?
就連薩爾瓦托萊那裡也沒有任何消息。這幾天,日子過得很清閑。不過阿爾斐傑洛相信自己的養父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暫時沒音訊隻是因為時機還沒到。
街上的氣氛變了,他能夠感受到。此地勢力最強盛的兩個幫派正在緊鑼密鼓地做戰前準備。阿爾斐傑洛這幾日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依然敏銳地嗅出最近這一帶的氛圍已經達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他在一天前獨自對着木樁練劍的時候,看見一個雙腿被打斷至半身癱瘓、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的男子被人擡走,那男人的手腕上有很顯眼的代表安東尼奧陣營的黑色魚鈎圖案。街上的行人,小販,甚至頭戴高帽身披黑袍的教堂的神父都在傳,「鐵皇冠」與「神聖的事業」馬上就要為争奪領頭羊的位置而開戰了。
一切就像養父說的那樣,等剪除安東尼奧的勢力後,阿爾斐傑洛就能坐上屬于他的寶座。
可是這樣一場至關重要、令全城都為之轟動的戰鬥,不讓他出馬真的擺得平嗎?
無盡的不快令他倍感煩心,越想越難過。幹脆抛開所有的煩惱,一心一意準備晚上的演出吧。
VIII
在四周熱鬧喧嚷、賓客濟濟滿堂的劇院正廳裡,一個身材高挑、肌肉緊緻、衣着樸實、神情孤傲淡漠的黑發綠眼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特别。
今夜的壓軸好戲——由鈴铛響劇團帶來的「托斯卡納風雲」還有五分鐘就要上演。此劇講述的是托斯卡納的女伯爵瑪蒂爾達幫助教皇格裡高利七世與亨利四世對抗。格裡高利七世——這位用盡各種方法使許多王國和地區屈服于天主教會權威的教皇,是教會改革的中心人物,他為了使教皇的權力淩駕于世俗統治者之上、實現教會統治世界的野心,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進行了畢生的鬥争。在神權與君權的激烈鬥争中,作為教皇密友的瑪蒂爾達女伯爵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亨利四世第一次被教皇絕罰後,曾在她的卡諾薩城堡向教皇赤足悔罪。當教皇第二次對亨利四世處以絕罰,戰争随之爆發。皇帝宣布廢黜教皇,率軍越過阿爾卑斯山,圍困羅馬。瑪蒂爾達女伯爵斷斷續續與亨利作戰,有時還親自披挂上陣。她資助教皇的軍事行動,是格裡高利七世最有力的支持者。
擠進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重重阻礙下前行的男人目光如炬地凝視着被紅色帷幕所掩蓋的舞台。他知道劇情大緻講述的是什麼,因為那是大約發生在一個世紀以前的真實曆史。
有一名手捧托盤的侍者上來招呼這位看起來非常孤僻的客人,問他要不要來點點心或者酒。他擺了擺手,始終目視舞台,堅持不與他人進行目光交彙。不顧侍者投給他的嫌棄的眼神,他順利地在人群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子就坐。
演出開始了。随着厚重紅布幕緩緩拉開,觀衆情緒高漲,掌聲雷動。“安傑洛!安傑洛!”他們好像事先商量好那樣齊聲叫道,歡呼飾演女伯爵的阿爾斐傑洛出場。
作為男兒身卻出演女角,對阿爾斐傑洛而言無疑是一項重大的挑戰。他騎在白色的道具馬上,身披銀灰色輕甲,并在外面套上幾乎可以拖地的正紅長袍。由于外袍的包裹,内裡的輕甲僅露出領口和袖口能夠看見,在這身專門為反串女性角色的阿爾斐傑洛量身打造而略帶中性氣質的裝扮外,還披着威風凜凜的紅披風。
此時,他正騎着劇組制作的假馬,英姿飒爽地在搖曳的燭光、升起的煙幕和陣陣強烈的掌聲中閃亮登場。當話劇正式開始後,場下迅速安靜下來。全體觀衆不約而同地停止呼聲,将接下來的時光留給舞台上閃耀的演員們。
在男人座位往後數三排的觀衆席靠左邊的某個位子上,坐着一個雙眸如黑曜石般深邃明亮、臉龐透露出思念和柔情之色的男子。他看得非常認真,眼睛時刻追随台上那名紅金色頭發的演員的一舉一動而動。可以說,是在座所有人中看得最仔細的一個。
當扭過頭注意到那名男子的時候,原本十分專注于台上演出的男人仿佛突然對這出戲失去興趣似的,起身離開了座位。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所在位置的後面第四排,小心翼翼地在注意力投注于劇情的觀衆中間穿梭。人們為他的打擾表現出厭煩的态度,但更多的人對他絲毫不在意。他對坐在那名男子正後方座位上的觀衆說了些什麼,那人便點點頭,識趣地走掉了。然後,這個使用了不明手段輕易就讓他人自願離場的男人,從後面叩了叩背着愛人偷偷來到劇院觀看表演的男子——朱利亞諾的肩膀。
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朱利亞諾皺了皺眉毛,壓低聲音說,“你叫我?”
“難道我在敲别人?”男人反問道。
“嘿,現在不是時候。我要看表演。而且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就行了。你是台上那個紅頭發主演的情人。”
情人這個稱謂讓朱利亞諾多少有些抵觸,他們的關系明明要更進一步的。情人很多時候隻是由于性關系而保持聯系的人。這樣的人随時都有可能分手。與此相比,他更喜歡戀人,或者愛人這樣的詞。可是,即将成為「鐵皇冠」領袖的阿爾斐傑洛的未來正不可避免地與自己漸行漸遠……這事實讓他感到沮喪。“你有什麼事嗎?”他沒好氣地說。
“你愛他?”
男人仿佛期待老師給自己解答的學生那樣誠懇而嚴肅地問道。這問題幾乎讓人失笑。
“看看這裡的人。”朱利亞諾說,“誰都愛他。”
“可是他們對他的愛,與你的完全不同。”
“真啰嗦啊。你打擾到我了,先生。有空再聊。”
朱利亞諾不想再搭理這個莫名其妙與他攀談起來的男人了。他想轉過頭去,去看台上的愛人。但……
“看着我,好嗎?我在和你說話。”
男人用嚴厲的、讓人深感不安、卻又完全無法抗拒的目光讓朱利亞諾扭脖子的動作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