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外表看似精瘦的惡狼。髒兮兮的煙灰色頭發,精明的黑眼睛,雜亂的胡渣。又短又舊的黑鬥篷披在身上,散發着些許體臭。按力量被劃分為術士階級中的最末一等,也就是第四等級的術士。名字是席多。
“怎麼樣?”蘇洛問他。
“中午舉辦的賽馬節剛剛結束,人們意猶未盡,不肯散去,成群結隊地唱歌,跳舞,喝酒。很多街道都人滿為患。照這個趨勢恐怕要持續到晚上了。獲勝的綿羊谷區今夜還要舉辦露天晚宴以示勝利。到時候場面一定還要混亂。繼續追查的難度極高。恐怕……”
席多詳細的彙報被打斷了。
“别說了。”白羅加突然暴躁起來,“你比那些妨礙我的蠢豬還要吵。再說一句就要你命!”
白羅加的暴喝讓衆人都吃了一驚。看來他是真的很生氣。白羅加是那種無法完美地完成任務就會心情低落到狂怒的人。無功而返的情況,可以說他這輩子還從來沒遇到過。
早早收拾掉盤踞在此地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軍團,就好回到卡塔特山脈向龍王交差了。這樣的話無論是過于孱弱的誅滅對象還是無聊的所謂的同伴就都能說再見了。可是現在……卻成了這副局面。不能将任務圓滿完成,是對白羅加尊嚴的一種踐踏。白羅加怎樣都原諒不了堵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混淆着自己視線的蠢笨的家夥們。不可原諒!為什麼自己偏偏要去保護那群笨蛋。
依照白羅加的猜想,異族的大軍應該已經混入到狂歡的人群中,以人類形态避人耳目,等待撤退的機會。這是避免被已方發現的妙招。
那麼,這次的任務……如果就此放棄,兩位龍王大人會否怪罪下來,認為自己很無能呢?隻要是白羅加出馬就不會失利,這在卡塔特已經是被大衆認可的一種現象了。正因為如此,白羅加從很久以前便接受了被人們看作“戰無不勝,無往不利之存在”的這一事實。這是别人都公認的。誰也沒有對他的能力産生過質疑,也沒有誰威脅過他的地位——除了喬貞。但那是沒辦法的。先來後到,誰讓那家夥碰巧趕在自己前面上了山。白羅加一直這麼安撫自己。被譽為天資聰穎的天才魔法師的他既不需要驕傲也不需要自滿,從來沒有碰壁的時候,也從來無需為任務煩惱,他隻需要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人們對他的誇贊就可以了。因為那正是他周圍幾乎所有人對他的共識。
而這一次不同。會有人笑話他嗎?龍族,守護者,其他的龍術士,會嘲笑他嗎?第一次遇到不順心的事,第一次無法完成任務。啊,說不定連那個剛當上首席的紅發小輩都會背地裡笑他。對了,白羅加想起來,自己在龍神殿外遇到阿爾斐傑洛的事。那個男人,也是想要立功的。
進退兩難的思考中,他聽見蘇洛低沉的聲音。
“既然查不到結果,繼續逗留也是浪費時間。回去向龍王禀告才是上策。”
回去?白羅加在心底發笑。對這個因骁勇善戰而被周圍人贊不絕口的龍術士來說,哪怕事情有一點點不符合自己的期望都是不被允許的。需要宣洩的憤怒逐漸彙聚成熾熱的洪流,使他出言諷刺,“啊,看來有人是想快些爬回女人的床去呢。”
“——”
換做别的事,哪怕開再下流的玩笑,以蘇洛的個性也是懶得去計較的。然而白羅加的這番極具針對性的譏諷毫無疑問觸碰到了蘇洛的底線。蘇洛揚起下颚,首度挑戰性地以眼神直視白羅加滿含惡意的瞳孔。冷焰在灰綠色的眼底灼燒,燒個不停。
“你有膽量,就再說一遍。”
“哈哈哈,怎麼了?我有說錯?”白羅加笑了一陣,斜睨着蘇洛,反問道,“龍王交付的任務怎麼可以輕言放棄?要對錫耶納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在沒确定那個雜碎最後那番話的真假之前,怎麼可以走。倒是你,對女人的思念之情竟然淩駕于龍術士的責任,讓我很意外呢。為那種不潔的女人強出頭……呵呵,蘇洛,這難道不足以使我發笑嗎?”
白羅加的譏笑讓蘇洛不知如何還口。一時間,他竟覺得自己渾如夢遊。由于許普斯噤聲在一旁冷眼旁觀,白羅加的氣焰變得更嚣張了。
“我可是聽到過不少傳言呐。”白羅加狠狠地用鼻子嗤笑着他,“被你抱在懷裡百般疼惜的那個女人,還同時和别的男人交好,充當情婦……這樣的故事可是相當有名啊!”
因品嘗到了男人最大的恥辱而使雙眼變得渾濁起來的蘇洛臉上的表情徹底地扭曲了。
“收回那番話!否則,即使我要與你雙雙被關進孤塔,我也要打斷你的牙,撕爛你的嘴!”
“啊哈,真有骨氣。”白羅加繼續嘲笑着難以抑制自己情緒的蘇洛,“你可不要光說不做!”
“那就試試——”
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燥熱起來。雙拳劇烈顫抖的蘇洛的右手背上顯現出象征攻擊性火焰魔法的紅色五芒星魔法陣。白羅加這邊自然也是不甘落後,擡起法杖,準備搶先手。
自己人之間的厮殺眼看就要一觸即發。心想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避免此類蠢事發生的休利葉立即“幻影”跳到失去理智的二人中間,抱着即使被牽連進去、賠上自己的命,也要将其遏制的覺悟,以血肉之軀阻礙二人發招。希賽勒斯也來幫他的忙,跨上一步與他并肩,加入到勸解的行列中。
“又來?有完沒完?”休利葉斥道。一手對着一人,将他們隔開。他先瞪着蘇洛,然後又瞪着白羅加,“你們都瘋了?!”
白羅加靜默不語。“走開,休利葉。刀劍無眼,魔法也不例外。”蘇洛扯開嘶啞的嗓音,冷酷地提醒好心的同伴。手背上的魔法陣仍然沒有解除。
于是休利葉毫不遲疑地轉身沖到蘇洛身前,攔着他,不讓他施法。但蘇洛是練武之人,單純隻是個魔法師的休利葉很難依靠一己之力将他制服。因此,休利葉可謂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十分勉強地抱住了蘇洛肌肉緊繃的雙臂,拉着他,帶到離白羅加遠些的地方。不過能做到這個地步,想必也是蘇洛意識到私鬥的後果、自行冷靜下來,在休利葉碰觸他的時候卸力的緣故吧。
就在蘇洛強忍怒火,接受了休利葉的調解,決定不理睬白羅加的挑釁而讓手上紅色五芒星魔法陣的光芒黯淡下去的時候——
“給我化為灰燼吧!!”
白羅加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不由分說地揮下法杖,射出一顆超大的魔彈。魔彈在法杖揮出的瞬間便變換成一道直線型朝前沖的激流,帶着不可阻擋的力量破壞萬物。平時積攢于法杖的力量被一下子釋放出來,威力高得吓人。白羅加此舉實在出人意料,防不勝防,因為壓根不會有人想到他竟會趁休利葉拉開蘇洛的間隙狠下毒手。閃爍着緻命光芒的魔力激流呼嘯而來,迅猛如蛇。蘇洛和休利葉一時間避之不及。即使是龍術士,在不采取防守或其他措施的情況下若被全部擊中,恐怕也是會受到重創因而性命垂危吧。
幸好現在是白天,明媚的陽光多少掩蓋住了絢爛的魔力火花,否則,在沒有鋪設結界的情況下,天空突然放射出這種程度的光亮怎樣都說不過去吧。強烈的沖擊使山風逆卷,引起爆炸。連最基礎的防禦都沒時間做出的兩個龍術士被震退了至少六十米。不過,身體感覺不到一點疼痛,也沒有任何缺失。蘇洛和休利葉全身上下除了袖子被旋風刮破、鞋底在地面拖行時磨破了以外,其餘的部位居然絲毫未損。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蒙蒙粉塵散盡後,攻守雙方之間,一個海藍色卷發飄舞的高大身影張開雙臂,傲然而挺拔地伫立着。白羅加不禁瞠目結舌。
千鈞一發之際,希賽勒斯用自己的身軀替兩位龍術士接下這一緻命攻擊,化解了險境。希賽勒斯的身體完全地承受了白羅加魔杖的威力,盡管如此,卻連一絲傷痕都未留下。龍族對魔法近乎無敵的免疫性,确保他安然無恙。
可即便希賽勒斯能毫不費力地承受龍術士的這一猛擊,還是有無法幸免于難的東西。地面被瞬間爆發出來的魔彈的熱量燒糊,散發着惡臭的氣味。巨大的一字型痕迹一直蔓延到四百米開外的位置。遠處的樹林也在一瞬間被吹飛,沒有被吹飛的樹木已經燃起火焰,燒了起來,與此山遙遙相望的另一座山頭更是被直接磨平。山體崩裂的轟隆聲不絕于耳。不知道此刻正在城中狂歡的人們,會不會以為這裡發生山崩了呢。
絕大部分力量都被作為緩沖物的海龍男子化解、僅靠餘波都能震退在希賽勒斯保護下的二人數十米之遠、連遠方的地貌都完全改變了的白羅加的這一擊,其力量是非常強勁的。基本可以作出他已經用盡全力的判斷。魔杖内部儲存的魔力,也并未受到白羅加之前給瀕死的藍的□□施加作為應急處理的治愈魔法、自身魔力有些許損耗的影響,爆發出與最大的效果相稱的力量。希賽勒斯和許普斯的主人,差一點就煙消雲散、離開這個世界了。
對着理應并肩作戰的同伴,痛下殺手。盡管沒有負傷,但是希賽勒斯心中的怒意已經沸騰,再也無法平複,也不想平複。
希賽勒斯再次化身為不久前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惡龍。他不容一絲商量餘地地向前踏去,提起右臂,目的是使出一記正面的上勾拳。以龍族的氣力,揮出的這一驚天動地的上鈎拳,一定能将某個淡黃色頭發的頭蓋骨打得粉粹。
這拳一旦擊中,就會殺死對方,自己将受到嚴懲,他非常清楚。但是,揮出的拳無法收回。希賽勒斯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高大身材的海龍如同死神一般跨步沖到渾身戰栗的白羅加面前,在這個距離下,從正前方落下的鐵拳無疑将奏響死亡的奏鳴曲。白羅加過于驚愕,他沒料到對方居然真敢這麼做,趁這個間隙發動正面強襲,也絲毫沒有意識到,步入死亡的人居然會是自己。所以,連防禦壁的啟動都忘記了。
帶着必殺一擊的希賽勒斯的鐵拳,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然而拳頭所擊中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胸口。
希賽勒斯體會着一擊命中的手感,向前瞪視的藍色眼睛裡卻充滿了震驚。
“呼……”
過于猛烈的沖擊使菲拉斯吃力地倒吐了口氣。前胸一陣劇痛,伴随着咔嚓的聲音。是不是有哪裡骨折了?
在還沒來得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之前,菲拉斯便如救命的守護神一般滑至白羅加身前護住他。希賽勒斯如大炮般由下往上的上鈎拳,由于在半路就被阻截,因此沒有擊中白羅加的頭顱,而是擊中了菲拉斯的心髒正上方。這記重拳可謂毫不留情,其威力相當于在胸口引爆了一顆炸彈。如果換做普通人,早就無力地飛了出去,胸腔破裂,心肺被砸成一堆肉泥了吧。菲拉斯不斷喘着氣,因胸前的痛意而面容扭曲,盡管如此,他依然穩健地扛下了希賽勒斯殺意滿滿的鐵拳。由于不想波及到身後的主人,因此,一早就決定好要硬接這一拳的菲拉斯死命地用腳掌的力量穩固住身體停留在原地不動,在受到如此嚴重的拳擊下,連一絲往後倒退的迹象都沒有。
白羅加剛才的一擊讓蘇洛和休利葉都感到一陣顫栗,而如今希賽勒斯的這拳,哪怕被菲拉斯擋格下來,沒有殃及自身,白羅加還是感到喉頭緊縮,背脊發冷。
“——希賽勒斯。”比起不可動搖的護主的決心,更令人贊歎的是菲拉斯的精神力。即使被重拳猛擊負了傷,他依然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想撒野,還得先過我這關!”
盡管菲拉斯對白羅加先前毫無人性地虐殺異族的卑劣行徑及言而無信的無恥作法很不滿,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自己的主人。剛才希賽勒斯已經危及到主人一次了,要不是休利葉的及時制止,真不敢想象會是什麼後果;而今,希賽勒斯竟再次發狂,以更勝于之前的氣勢撲向自己的主人,那麼适當地出面維護也是必須的了。菲拉斯并不想挑起争端,他隻是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去遏止這愈發兇險失控的局面,讓所有的人都冷靜下來。況且論起祖上的血統,菲拉斯也完全不必懼怕希賽勒斯。
希賽勒斯愣在原地,久久地看着菲拉斯。休利葉上前拉住他松開拳頭的右手,用嚴厲的語氣訓斥道,“你知道代價嗎?”
菲拉斯此舉可以說不僅挽回了主人和自身的性命,也間接地使希賽勒斯及其主人的生命得以延續。一場險些釀成的悲劇,被菲拉斯的挺身而出所化解。希賽勒斯當然明白這其中的輕重,略有些懊惱情緒地低下了頭。
“真是失禮。差點就被憤怒沖昏頭腦,闖出大禍。真是比我那個弟弟都不如了……”希賽勒斯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了主人後,轉過頭來,直視白羅加,“不過,相信這裡的每個人都不會忘記是誰先動的手。對于某些狂徒的惡意尋釁,即使我不是一名從者,我也不會視而不見。”
被希賽勒斯一番話鄭重地警告過了以後,一直到剛才為止都好似這群人的領袖一般趾高氣昂的白羅加,馬上像找不到食物的鬣狗一樣急躁地咬起了牙。想回話,卻怎麼都無法組織語句。
而顯然希賽勒斯認為教訓到這裡就算夠了。他把視線調向始終置身事外的許普斯,對許普斯在蘇洛被攻擊前後毫無反應的表現表示不理解。
“許普斯,你就沒什麼要說的?”
許普斯沉默半晌,終于跨步向前,藍眸放出冷芒盯着挑起衆人争端、最終靠從者援救保命的男人,“龍術士之間不許私鬥。違反的人必将付出代價。”
“哼哼,是嗎?說得好聽。”白羅加的态度依然傲慢不遜。剛才命懸一線的那種危機感,和頻臨死亡所心生的怯意,好像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就連險些背負起殘害同僚、挑起内鬥的罪名的事實,他也全然不在乎。
菲拉斯的忠心救主,換了任何人都會大為感動吧。但是對菲拉斯的感激,在這時候還不及對眼前說教之人的憎恨的一半。其實,菲拉斯出面援助、救他一命、化解糾紛的事實,反而令白羅加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起來。而且從剛才他突襲蘇洛和休利葉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認為那兩人包括他們的從者都是必死的。他怎麼都沒想到,希賽勒斯不但成功替二人化險為夷,還第二次地向自己露出兇惡的獠牙。剛才,希賽勒斯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因此,白羅加内心不斷翻滾的怒火,是很難在短期内平複下來的。
“你們都要和我作對,是不是?!”
閃着昏暗光芒的豹子般的琥珀色尖眸凝聚起不知對象是誰的無底憎恨,定定凝視着前方。白羅加的法杖,再次舉了起來。
就在所有人都放棄與之溝通、隻能寄希望于武力解決的時候,唯獨一個人有了行動。
“混蛋,快停手!”休利葉擠到希賽勒斯身前,“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好像完全沒聽到同伴的這聲呵斥。被憎意填滿的眼睛也好像籠上了一層厚重的迷霧,将眼前所有的障礙物以及所有的人都屏蔽掉了。白羅加覺得自己被孤立在了世上,唯有仿佛從陰暗的地底升起的低語伴随着他。
“我已經沒臉回去了。沒有人會用贊聲迎接我。是你們毀了我的前路,使我跌入毫無希望的深淵……想合力圍剿我嗎?那我就成全你們,放馬過來。”
白羅加的微笑叫人背脊發涼。敏銳的蘇洛發現,他把手中的杖握得比之前更緊了。消耗過一次全力的法杖盡管一時間還無法恢複全部的功力,但要傷人性命,還是綽綽有餘。就在填充能量的神杖再度彙聚起膨大魔力的那一刻,希賽勒斯的眼睛立刻閃起藍光。許普斯也做好了變身準備。
“……白羅加!”
對着仿佛拒絕所有一切、也打算毀滅一切的男人,休利葉再次呐喊。即使是堕入自毀深淵的同伴,他也不願放棄。
“你清醒一點,這隻是一次由口角衍生的小矛盾罷了!用得着做到這種程度嗎?”
休利葉來到歇斯底裡的同伴身前,攥着他的白袍領口往上提。白羅加踉跄地後退兩步,使勁甩手,卻怎樣也甩不開他。
十指緊貼衣襟,磨得肌膚又刺又癢。休利葉在白羅加的衣服上掐出一道道褶皺,指尖能感到白羅加正在顫抖。
“要取我性命嗎?那就動手,将異族的敵人殺死!我知道,你從來沒把我看作同伴,我也從來沒喜歡過你。但我必須明确地告知你,犯下此等罪行,更不會有什麼前途可言!”休利葉急迫的聲音突然變得沉靜下來,“我不想站隊,但若硬要讓我選擇,我至少不會和瘋狂的你站在一起。來啊!”這聲吼叫過後,扣住白袍的十指突然松開。休利葉放開白羅加,朝兩側展開雙臂呈十字狀,無畏地挺起胸脯袒露給對方,“讓龍術士的鮮血灑滿錫耶納!達斯機械獸人族今夜必将狂歡!”
白羅加低垂的蒼白臉頰上,所有瘋狂的表情都僵住了。休利葉的勸誡完全擊中了他的胸膛。
不僅如此,形勢也已經非常明顯。白羅加環顧四周。被狂暴所充滿的渾濁視線裡,終于清晰地映出了除開迷霧外的其他東西,令他倒吸一口冷氣的光景——
兩頭體型相差無幾的海龍緊挨在一起,形态可怖駭人,身型之大,幾乎能覆蓋住整座山。藍寶石般的尖瞳俯視地面,兩對深藍巨翼朝上翻開,喉頭隐隐閃耀幽光,染藍了喉部的鱗片。那喉部發光的姿态,仿佛随時都會從口中噴出海龍的噴吐,也許是柱狀的“海龍波”,也許是錐狀的“海洋之息”,還可能是“寒冰吐息”也說不定。不管用哪個攻擊,白羅加都在劫難逃。周圍突降大霧,缭繞山巅。空間結界的啟動者蘇洛面容嚴峻,銀色六芒星魔法陣在他手中熠熠生輝。
變換為巨型本體的希賽勒斯和許普斯那威武懾人的巨龍之姿如藍色的寒影攫取了白羅加的心魂。身前的休利葉依然張開雙臂,紋絲不動,目光堅定,正視前方。隻要白羅加敢動他一下,便會被立時而來的龍之吐息吞沒。在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龍息,連最厲害的龍術士所造出的最牢固的防禦陣都不行。三者身後,還有蘇洛從旁掩護,随時準備加入戰鬥。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對着幹。白羅加的臉色漲成暗紅。隻能收手嗎?就沒有人幫我?
側過頭,終于,他看見了菲拉斯的身影。啊啊,現在隻有你願意站在我這邊嗎?可是,好像有哪裡不對。菲拉斯不僅沒有像他的同族那般變身為力量更強的龍形,他甚至對着白羅加,不停地搖頭。菲拉斯的眼睛裡有一種自己完全沒見過的感情。說不出隐藏着怎樣的感情的藍色眼睛裡,閃動着晶光。
白羅加的目光本能地避開菲拉斯的眼睛,向下遊移。然後,他看清楚了。在從者堅|挺的軀體上,尚且留着之前希賽勒斯給予的傷。結實的胸膛有些凹陷,使他每呼吸一次都顯得比平常更加費力。雖然海龍族天生具有不俗的自愈力,但是那樣的傷,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就自己變好。對魔法一竅不通的菲拉斯,需要有人給他療傷。
“我……”
仿佛被那雙眼睛隐含的情感打動了似的,白羅加望着虛空點了點頭。法杖周圍的光散盡了。
這是讓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的信号。一場無謂的激鬥終于徹底告一段落。兩頭海龍恢複人形。除了肋骨斷裂的菲拉斯外,沒有其他人傷亡。在衆人之間力量最為弱小的席多早就猜到白羅加不會就此罷手,瞄準時機,開溜到絕對安全的地方去了。此時,當内鬥平息後,他才小跑步地趕回來。不過依然縮在蘇洛和其他人身後,離白羅加最遠。
白羅加跌跌撞撞地跪下來,手心撐地,眼神遊離地盯着滿地的沙石泥土,喉中氣喘籲籲。這座城市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究竟在哪?這時候再去想那些疑念已經沒必要了。繼續待在這裡做什麼都是徒勞。自己沒法完成龍王交予的使命、喪失耀武揚威的機會不說,還差點失控暴走,犯下将前途斷送的重罪,更是被所謂的同伴集體讨厭了。而要同時面對兩名龍術士及他們各自的從者,自己是沒有勝算的。白羅加握緊的拳頭直直揮下,不顧手指被打出血,狠狠地捶着地。沒有被魔法強化過的手,不到片刻便是皮破血流。然而沒有一人上前阻止。“可惡,可惡,可惡啊啊啊啊!”彌漫着血腥氣味的基安蒂山,隻回蕩着他一聲又一聲狂亂的吼叫。
XXXV
之後的兩周時間裡,幾位龍術士繼續逗留在錫耶納,對全城進行了嚴密監控。然而最終,所有的努力依然以徒勞無獲收場。也許事情真的就如藍所言那般、盤踞在此地的異族部隊早就分崩離析、潰逃至其他地區的想法,開始在衆人心中擴大。因為無論他們怎樣嚴查密訪,錫耶納的一街一巷都沒有任何反常的動靜。賽馬節之後的狂歡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淩晨。次日,恢複秩序的城市又籠上了名為正常的面具,有條不紊地運行着。沿街的店鋪,路邊的民宅,高牆後的城堡,一切都是那麼的整齊劃一,井然有序,平凡至極,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毫無進展和結果的徹查維持了兩個星期。當确定繼續逗留也隻是無用功後,集合的三名龍術士、三位契約海龍及三名密探都一緻作出了放棄任務的決定。隻能如此。
盡管白羅加在遭遇到第一次任務失敗的逆境後,所展現出來的是讓人大跌眼鏡的失态,但當他作為領頭人和同伴們回到卡塔特山,情緒已經得到了調節。彙報情況時,他的眼神再次恢複到龍術士所特有的敏銳。菲拉斯的傷和自己手部的傷也都治好了。隻有表情仍有些陰郁。也就這個和平時不一樣罷了。
他是這樣向火龍王和海龍王禀報的:
“容我大膽說一句,雅麥斯打草驚蛇的舉動應該就是讓錫耶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提前有了防範的最重要原因。”
最終,白羅加以“與異族過早展開較量的雅麥斯破壞了這次行動的秘密性”為由,極盡所能地撇清任務失敗的責任,推卸到雅麥斯身上。為此,可是又大鬧了一場。雅麥斯在從心腹那兒聽說了白羅加對他的無端诋毀後,以令人驚歎的神速沖到龍神殿。一場互不相讓的口舌之争上演了。雅麥斯一闖進神殿就開始了口不擇言的大罵。尼克勒斯也跟着幫腔,圍攻白羅加。白羅加起初還能回敬兩句,但在數名龍族的夾擊下,實在無力還口的白羅加的臉逐漸變得一陣青一陣綠了起來。關鍵時刻,希賽勒斯站了出來,訓斥弟弟。希賽勒斯摒棄前嫌、不講私情的作法一度令白羅加很是感動。離開龍神殿後,希賽勒斯拉住弟弟的胳膊,想和他談一談,可是尼克勒斯粗暴地揮開了哥哥的手,憤然離去。龍王在好不容易安撫了雅麥斯的情緒、并将沒能完成任務的三名龍術士和其餘的閑雜人等全都打發走了以後,陷入了憂心忡忡的沉思。怎麼看,錫耶納的異族問題都必須展開更透徹的調查,不能就這麼算了。但是,連經驗老道的白羅加都無法搞定的這項任務的難度明顯超過了龍王預計的範圍,因此,對于新的執行人選,龍王猶豫不決,難做決定。
看準機會的阿爾斐傑洛于是再一次毛遂自薦,在雅麥斯等人走後不久趕至龍神殿。但這一次,兩位龍王沒有草率地決定,以年輕的首席對敵經驗欠缺為由,将他拒絕了。沒有争取到立功機會的阿爾斐傑洛走出神殿大門,内心郁結不已。
不給我大展拳腳的舞台,我一輩子也不會有經驗。阿爾斐傑洛沉浸在郁悶的思緒中,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他擡起頭,發現自己就快要走到彩虹橋了。守護者杜拉斯特一如既往地把守着這座薄若蟬翼的七彩浮空橋梁。他戴着插有蒼鹭之羽的純銀頭盔,身披銀铠,腰系金帶,上面挂着大串鎖鑰和他的劍。杜拉斯特聽見數人靠近的腳步,便轉過身,朝他們緻敬。阿爾斐傑洛在橋的末端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與雅麥斯大吵一架後心情奇差的白羅加似乎早就通過了彩虹橋,下了山。倒是走在後面的蘇洛和休利葉離開得慢,還能說上話。
“蘇洛!”
阿爾斐傑洛急切的步伐随着高亢的叫聲一同乘風向前。
正準備下橋的蘇洛緩緩地回過頭,紅金色頭發的青年離他隻有幾步之遙。這回挺稀奇,許普斯也在。這頭海龍打算陪主人回人界,而有人卻陪不了。
阿爾斐傑洛向休利葉和希賽勒斯點頭緻意後,忙轉向蘇洛,凝視他的眸子。
“不急着走的話,就說兩句。”他對蘇洛笑,笑中帶着激勵和撫慰。“聽說這次的任務似乎不太順利。沒問題吧?”
蘇洛看着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眼睛瞥向别處,身體也背過去了。
阿爾斐傑洛深吸一口氣,“還是這樣嗎?還是不想正眼看我?”他的聲音停住了對方的腳步。“哈,什麼時候才能不再無視我呢?”
休利葉及時出言,語音充滿了舒緩氣氛的親和力。“我們都沒什麼。倒是白羅加受挫最大。剛才克萊茵要跟他說話,他都沒理。”
阿爾斐傑洛耳裡聽着休利葉的話,心裡在意的卻是蘇洛。他知道休利葉的打斷是出于好意,但對于這名前輩的勸慰,阿爾斐傑洛卻是置若罔聞。紫羅蘭色雙瞳片刻不移蘇洛的背脊,執着地等待他回應的那一刻。
蘇洛背着衆人站立,兩側的手臂似有顫抖。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對,可言詞卡在了喉嚨裡。他想着至少要把身子轉回來,對着阿爾斐傑洛,可最後還是沒有轉過身,也什麼都沒說,而是徑直向前,在許普斯的伴随下消失在了彩虹橋。
阿爾斐傑洛下意識地挪動腳步,移到橋梁末端邊緣,往下看。這是整個卡塔特離人界最近的地方。跳下去,就能回到他原來生活的世界。透過透明的七彩橋梁,阿爾斐傑洛定神凝視下方,卻什麼都沒看到。魔法在這時無能為力。從那兒看出去,隻有厚得肉眼看不穿的雲。為了弄清楚這下面到底有什麼東西,阿爾斐傑洛幾乎催生出跟着離去的蘇洛往下跳的沖動。
可他是首席。首席不能離開卡塔特。
恍惚中,阿爾斐傑洛再次聽到休利葉的聲音。
“别放在心上。蘇洛的性子就是那樣呢。”深栗色的碎發下,是一雙含着親切笑意的眼。休利葉拍拍阿爾斐傑洛的肩,“他隻會在盧奎莎的面前展露真情。但他這人還是不錯的。”白羅加曾當着大夥的面,利用盧奎莎狠狠地羞辱了蘇洛。蘇洛的心思應該已經飄到心愛的女人身邊,急着去尋找某些答案了吧。對于這一點,休利葉想還是不要說出來為好。
阿爾斐傑洛回過頭,凝視着休利葉微笑的臉龐。希賽勒斯也在對他笑。這對主從性情随和,态度可親,讓人心裡感到溫暖。
“多謝前輩。”阿爾斐傑洛勉強一笑。
“龍術士不以輩分論資曆。”他咧嘴笑笑,“叫我休利葉吧。”
“好的。休利葉。”叫了以後,阿爾斐傑洛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地加深了。
“要跟你說再見啦。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希賽勒斯端詳着紅發青年的臉。“和主人一起去人界的我也必須跟你就此别過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和我那個壞脾氣的弟弟相處,一定沒少給你增添煩惱吧。如果尼克勒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等我下次回來,你一定要告訴我。”
“你放心,希賽勒斯,我可以答應你。但我和尼克勒斯的相處并不存在任何的問題。”阿爾斐傑洛立刻脫口而出。每當人們好奇他和尼克勒斯的關系時,這種機械性的标準回答已經成為了一種條件反射。
“真的?”海龍似乎并不信服,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那樣的話就最好了。”
休利葉朝紅發的首席揮手告别,“後會有期!”他的身影和希賽勒斯雙雙消失于阿爾斐傑洛眼前。
停駐片刻後,在杜拉斯特的送别聲中,阿爾斐傑洛一聲不吭地跑開,趕回住處。腳步紛亂得不像首席,倒像個在過于殘酷的戰場上丢盔卸甲的新兵。
當晚,阿爾斐傑洛又夢到了蘇洛。夢境的内容簡直就是白天的再演,卻又不盡相同。
一個男人站在窗台前,往外眺望風景。男人的背影酷似蘇洛。炭般細黑的頭發,屬于武人的強有力的胳膊。沒錯,就是蘇洛。他呼喚他。男人權當沒聽見。他再次呼喚男人的名字,但他依然毫不理會。任憑自己怎樣大聲呼喊,形似蘇洛的男人都聽不見。阿爾斐傑洛焦急地跑上前,掰過他堅硬的身子,想讓他看着自己。男人終于轉過身來。一陣刺痛立刻貫穿阿爾斐傑洛雙膝,使他無力再站。他凝視着男人黑曜石般的眼珠。這個被他認為是蘇洛的男人,有着張朱利亞諾的臉。
他醒了,帶着無法停止的喘息。淡雅的晨光斜射進窗,但他隻感到惡心和難受。嗓子有些疼,眼睛也疼,而頭更痛,仿佛一夜都沒睡好。離早餐還有段時間,使阿爾斐傑洛還能蜷縮在被子裡,不受攪擾地思考夢中的一切。對他來說,這應該算是個噩夢了。佛羅倫薩的演員生涯早已恍如隔世。昔日的舊愛更是此生不會再見。阿爾斐傑洛如今的心隻裝得下蘇洛。所以,他不希望噩夢成真。
他還記得,前段時間在龍神殿外的花園,上山接受任務指派的蘇洛是怎樣和自己表明心意的。蘇洛沒有食言。在人前還會繼續疏遠自己——他果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當時說出的話。這種情況将持續多久?一年?一生?阿爾斐傑洛害怕起來。在害怕中,他挪動雙腳,踢開被單,赤|裸身子,喘着粗氣,翻身下床。
必須得到執行那項任務的資格,隻有這樣,他才能——
針對錫耶納異族勢力的調查工作一拖再拖。兩位龍王遲遲無法選出合适的龍術士勝任這一任務。有傳言稱,龍王想要召回喬貞。對于這無法判斷真實性的謠傳,布裡斯似乎很激動,而阿爾斐傑洛卻異常緊張。這更促使了他第三次請纓。阿爾斐傑洛的态度如此之堅決,甚至說要立下一紙保證書,也就是類似軍令狀一類的文書。如果此番下界,自己無法追查到任何對龍族有益的消息,便辭去首席之位,交給更有能力的人。
阿爾斐傑洛當着兩位龍王的面立下保證書。這種給自己施加壓力、不留後路的作法是有極大風險的。當事人必須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白紙黑字,事後是要兌現的。不過在龍王看來,敢于做出這樣的舉動,也是阿爾斐傑洛高度自信的表現。
盤算之後,龍王答應了。這不僅是對這位新晉龍術士的鍛煉,還能看看,他到底能否具有擔當起他們心目中理想首席的資格。
而當龍王向阿爾斐傑洛征求輔佐者的名單時,阿爾斐傑洛幾乎沒有考慮,就報上了蘇洛的名字。
龍王聽後,當即露出複雜的表情。點名要蘇洛協助的話,無需置疑,和蘇洛關系非同一般的盧奎莎也一定會跟去。而龍術士之間搞小團體的作法是龍王最不願看到的。
“我隻要蘇洛。”阿爾斐傑洛确定無疑地說,“讓密探嚴格監視我們。”看似是為了消除兩位龍王疑慮的提議,實際上是另有目的的。因為那完完全全就是阿爾斐傑洛的心聲。
龍王放心地點了點頭。他們給第二任首席限定了十日的期限。深入調查潛伏在錫耶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任務,在多番周折之後,終于如願以償地落在了阿爾斐傑洛手裡。
從龍神殿緩步而出,走下階梯,阿爾斐傑洛擡起頭,望着遙遙飄浮在碧空的雲彩,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