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羅蘭色的眼睛微眯起來,好像對蘇洛娴熟的手法非常佩服似的彎起一個弧度。然後,他照着蘇洛的樣子開始聚集周身的魔力。耀眼而奪目的銀色光芒在他的右掌綻放出膨大的力量。魔力被急劇壓縮成密度超過鋼鐵的固态,當發出與空氣壁碰撞的聲響并顯現出顔色時,就證明他成功了。原本沒有形狀的魔力顯出銀白色實體,向上向下拉長,有劍格,劍莖和劍身,就像任何一把劍那樣普通而又特殊。
“來吧,蘇洛!”
蘇洛沉靜地直視着迎風而笑的阿爾斐傑洛。内心的驚訝已遠不如表面那般平緩。
每逢到了忘帶随身武器的時候,蘇洛都會用魔力創造出具有實實在在的物理幹涉力的劍,代替真劍保衛自己。雖說這隻是“魔力同調”的初級表現,但是一個多世紀的磨練,造就了他純熟的手法。即使是到他這個級别的龍術士,最初幾次的試驗都是不怎麼成功的。他剛才問阿爾斐傑洛是不是也能做到,多少抱着些戲谑的心态。他都已經做好要制造兩把魔力劍的準備了。真沒想到,阿爾斐傑洛竟然一學就通。真是個永遠都不可小視的家夥。
“幹得漂亮啊。”蘇洛微微地笑了。
在印象中,蘇洛不常對自己笑。甚至可說是幾乎從來不笑。阿爾斐傑洛不禁因那抹淺笑振奮了精神。他喜悅的心情好像傳達到了手中的劍。築成銀劍的魔力和周圍的大氣撞出澎湃的悶響。
“我要攻過來了!不要像你我初次交手的時候那樣放水哦。”
屏蔽現場的空間結界和保護外界的防禦結界架立起來的一瞬間,兩道同樣手持魔力銀劍的身影,一同朝對方邁進。
——短兵相接!
身前,交擊在一起的魔力劍鳴叫着沉重的氣勁聲響。可那對盧奎莎沒什麼吸引力。
将激情四射的對戰場地留給兩個男人。盧奎莎把一縷被吹散的劉海捋到耳後,輕盈地轉身離開,決定再回家睡一會兒。
空間結界把阿爾斐傑洛和蘇洛的戰鬥與有可能經過這裡的外人隔絕開來。在結界内,酣暢淋漓的對決正進行着。
明明隻是兩把被制造出來的假劍的交鋒,但是随之而來的仿佛要破壞一切的強大氣流,又是怎麼回事呢?
揮動銀劍帶來的氣壓,掃蕩了腳邊的草屑,切碎了腳下的大地。林子裡,較細的樹木直接被生生割斷枝幹,甚至連根拔起,較粗壯的大樹雖沒有遭此毒手,卻也被狂亂的風折磨得神經質地嗚鳴。
周圍的植被和地貌被破壞、被踐踏、被掀翻都是由于那陣狂躁的風。風暴不顧一切地狂湧,肆虐在林間的空地。而風暴的中心,正是持劍的二人。
巨大的氣旋由劍身向外溢出,劍與劍每相觸一次,都會卷起一陣強勁的旋風。這是因為劍是由魔力創造出來的。兩把劍互相揮砍擊打,就等于兩團魔力在碰撞。魔力碰撞的沖擊波在一瞬間釋放出來,化作勢不可擋的劇風,沖刮着周圍的一切。所以,僅憑兩個人的白刃戰,就有可能毀掉整片樹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要在對決前除了開啟空間結界外,還必須架起防禦結界。
不過互相對峙的雙方卻完全不受沖擊波的影響,持續着劍術的競技。猛烈地吹散了頭發和衣飾的劇風在二人看來不過是蚊蠅扇動翅膀的微風。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五百……數不清的回合過去了,兩人仍沒有停下的意向。時間猶如白駒過隙,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流逝了。
待到體力、耐力和持久力都被徹底消耗幹淨後,阿爾斐傑洛和蘇洛終于心滿意足地同時罷手,收起構築銀劍的魔力,仰倒在連一根雜草都不見蹤影的、猶如泥床一般的幹燥土地上,舒暢地望着天。
手腳已經酸得不聽使喚,阿爾斐傑洛的心情卻是極好。“我們打了多久?”汗珠順着額頭和頸脖滑下,他緩緩地擡起手,擦了一把,轉過臉對着平躺在一旁的蘇洛。
“我沒細算,但至少有五個小時。”太陽的位置改變了,陽光投射在地面的影子角度也改變了。觀星識天是野外生存的基本技能。蘇洛在這方面是行家。他仰望天空,任由激烈的呼吸自然平複。原先鼓起的肌肉慢慢放松,線條逐漸趨于柔和。精壯的胸膛如風浪不斷的海面般跌宕起伏。
“真暢快啊。”把臉對着天,看着蘇洛也在看的那片蔚藍。結界因戰鬥的結束而解除,被霧氣遮住的天空恢複原貌。阿爾斐傑洛和身邊的人仰望着同一片藍天。
“士别三日當真令人刮目相看,今後再想赢你怕是很難了。”蘇洛坦然地說。
“我在山上沒事的時候就找守護者陪我切磋。沒有一個漏網之魚。全都被我折騰得很慘。”
“果然啊,要有對手才能不斷地進步。”
阿爾斐傑洛活動了一下四肢,把雙手枕在腦後,更舒服地躺着,“我記得當年在安東尼奧包下的那個妓院跟你對上,你說我隻會一味劈砍,淘氣又胡來。”
蘇洛看着他,眼神略帶驚訝。
“不過,我可不是記你的仇才說這些。”不希望蘇洛誤會,阿爾斐傑洛趕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解釋,“是你的每句話我都印象深刻。”
蘇洛也坐了起來,“你現在不僅僅隻是快了。不但速度長進了不少,力量和技巧更是遠勝當年。”
“劍術如此精湛的你,給予了我如此高的評價,真是我的殊榮啊。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阿爾斐傑洛笑得無比爽朗,還帶着甜蜜。
蘇洛也微笑起來。那是将面前的人視為戰友的一種獨具默契的笑。
結界默然消失,搖曳的樹木重新點綴着四周,但是綠影重重的此處,卻少了最靓麗的一抹顔色。
“盧奎莎好像走了啊。”阿爾斐傑洛看了看無人的周圍。
“她對刀光劍影向來沒什麼興趣。”蘇洛淡淡地回答。
盧奎莎不在,吉芙納根本沒現身,許普斯也走了。沒人會來打擾。阿爾斐傑洛突然萌生出一種求知的欲望。在好不容易和蘇洛取得獨處機會的這個時候——
不是關于神杖的知識,也不是跟比試相關。不是任何事。
“蘇洛,跟我說說你和盧奎莎是怎麼認識的吧。”阿爾斐傑洛的話語從他開阖的唇齒間輕率地漏了出來。
坐在身邊的蘇洛一聲不吭。眼睑低垂,灰綠色的眸子裡隐着一抹晦澀不明的暗影。直到阿爾斐傑洛幾乎在心裡認定沒戲,他才側過臉,遞去凝望的視線。
“為什麼想起問這個?”
顯示在阿爾斐傑洛臉上的表情,是帶着濃情蜜意的含蓄表情。他微微笑着,“我們三個是同伴吧,一起經曆了生死之戰。而且我的事你們倆都知道。”
收回目光,蘇洛低下頭,黑炭般的發絲從兩頰垂下,額前的陰影将他的思緒掩飾起來。片刻後,幹脆阖上雙眼,以沉默作為應答。
他聽見對方輕聲喚了他的名字。
“蘇洛,”阿爾斐傑洛的聲音無比朦胧,“我和你,還有盧奎莎……我們三個,一定能做永遠的朋友吧?”
“或許吧。”雖然睜開了眼睛,回答的語氣卻不甚在意,很是敷衍。
阿爾斐傑洛眼底,那朵妖豔的紫羅蘭正在枯萎。他天賜的容顔黯淡下來,猶如一輪在命運前徒勞掙紮的殘陽,不僅就要日薄西山,還被層疊的烏雲遮蔽了滿身的光華。大概是體察到蘇洛有什麼難言之隐,又或許是自省般地意識到自己的這些話過于唐突,阿爾斐傑洛收回直視他的目光,将視角轉向遠處一棵斷了一截的樹,眼神眷眷而又憂傷。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半分鐘後,他說。
蘇洛沒有接話,阿爾斐傑洛也不再介意。
“當初我願意跟你們走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在于你。”嘴角揚了揚,阿爾斐傑洛突然輕笑了起來,“不自覺地,總想了解你更多一點。”話至此處,笑容中添上了一絲酸苦。他回頭朝蘇洛望去一眼,過了幾秒,又逃避般的把視線移開了。
蘇洛帶着驚訝的臉龐不知為何,忽然升起了一重霧霾。他的眼神茫然遊離,眸中的光芒陰陽難測。怔松片刻後,終于回望着阿爾斐傑洛。但是後者恰巧偏過了頭。蘇洛錯過了一窺他眸中情絲的時機。
視線裡看到的,是阿爾斐傑洛的側臉。他的面頰好像打上了一層柔光,帶着真誠、迷茫而又怅然的情緒,看不太真切。紅楓葉劇院的看台,深夜漫着霧氣的街道,薩爾瓦托萊血與火的宅邸……恍然間,蘇洛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告訴他。
于是,完全超出阿爾斐傑洛預料的,始終拒絕着他的蘇洛竟然将緊閉的心扉的大門敞開了。
“那是一個雨後初晴的黃昏,1147年的盛夏,勃艮第的小鎮艾克斯,我初次見到她。影影綽綽的薰衣草在紅得仿佛要燒起來的遠方天際線上迎風飄舞,濃烈的色彩裝飾着綠意盎然的山谷和原野。她穿着淡綠的蓬蓬裙,緞帶束腰,寬大的裙擺拖曳在地,輕晃着朝我走來,經過我的身邊,走入幽靜的小巷。俏麗甜美的笑容綻放在她淡妝修飾的臉畔。一頭棗紅色長發打着卷披落腰間,眸子裡盛開着紫薇花。”
阿爾斐傑洛轉過眼來,有些詫異地看着蘇洛,思緒完全怔住了。
回憶讓蘇洛硬朗的臉龐多了絲柔和,嘴角有抹淡笑,笑容帶着懷念,連話語也變得輕柔。阿爾斐傑洛呆呆地看着蘇洛的側顔。他變換的心意,讓阿爾斐傑洛覺得非常意外。在蘇洛詩情畫意的描述下,阿爾斐傑洛不禁浮想聯翩,仿佛有一幅美得動人心弦的油畫展現在他眼前。也許連蘇洛自己都沒有想到,回憶過去的感覺竟是如此良好。
一路走來,光陰似箭。結識盧奎莎,早已是塵封于記憶的黑匣子裡的陳年舊事了。蘇洛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多得連他自己都理不清,就像疊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的大箱子,越底下的越舊,越難以追念。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個普通的黃昏,原本早就該抛進記憶的長河裡,成為消失不見的潮汐。但是蘇洛卻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畫面。在能被記住的有限的過往,與盧奎莎初相遇的那一幕始終都沒有被累積疊加的記憶大箱所磨滅,仍然靜悄悄地安躺在腦海深處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緩緩訴說往事的時候,蘇洛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始終出神地凝視着腳邊的空曠地面。但他的聲音,和他的表情,完全吸走了阿爾斐傑洛所有的神志。
“不過,最開始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蘇洛坦承地說,“我會注意到她是她攜帶着魔力。微弱得無法和現在同日而語,但在當時,那股魔力讓完全我困惑了。我在外飄零流浪了許多年,遇到的術士也算不少,但和擁有那種質量的魔力的人相遇還是第一次。她的魔力波動,既含蓄又深邃,像靜止的溪流緩慢而輕快地跳躍,又隐隐透着一絲深海的狂躁、多變和不安分。當時的我在一接觸到她的魔力就确定了,那應該是具有成為龍術士資格的證明。”
娓娓不絕的話聲頓了一下,蘇洛眉頭輕皺,像在思考着什麼。阿爾斐傑洛不忍打斷他的思路,安靜地等他繼續。
“那一年,盧奎莎已經離家四年,過着居無定所的動蕩生活。”他續上話,“不管在何處漂泊,她似乎總能得到他人的接濟。或許是她的長相過于楚楚動人,又或許是她編造的身世喚起了人們對弱者的同情心,這也就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優勢吧。但在我的眼裡,她的美麗還及不上小鎮的一半。”蘇洛沒有否認這點,“讓我想要停留的是艾克斯的風景。那是座雅緻休閑的小城鎮,不禁使我升起了在那兒住一陣子的念頭,而非像以往那般,每來到一個城鎮就隻是經過。”他略略苦笑了下,然後又說,“碰巧,我臨時借寄的住處就在盧奎莎隔壁。她被收留在一個中産階級的家庭裡。家主是一個年逾五十的鳏夫,膝下有兩個成年的兒子。這個年輕貌美的、自稱被火災奪走了家人的無依無靠的孤女,很容易就博得了三個男人的同情,寄宿在他們家中。”他緩和了唇邊的弧度,笑容恢複柔和。“二十三歲的哥哥和十九歲的弟弟都傾心于她。整條街的人都知道。面對熱情似火的兩個青年競賽般的猛烈求愛,她沒有選擇,沒有表态,從不接受,但也從不拒絕。她隻是陪他們玩。”
阿爾斐傑洛身體往後仰倒,手肘也往後伸展,撐在地上保持重心。他發現這樣看不見身體前傾、弓着背、兩臂擱在腿上的蘇洛的臉龐,便調整坐姿,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背脊挺直坐着。觀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斜下,投注在蘇洛凝視着地面的臉上,偷看他的神情變化。蘇洛的面容平淡如波,帶着他特有的孤傲氣質,嘴角的淺笑絲毫不見衰減,反而加深了少許。阿爾斐傑洛看清楚了,突然為他感到一絲憂心。
他知道嗎,那對兄弟對盧奎莎而言隻不過是後備計劃。她玩弄二者于她的股掌間,讓他們因得不到她而輾轉反側,難以釋懷,延長迷戀的期限,一廂情願地奢望有一天她會選擇其一,托付終生。高明的女人!阿爾斐傑洛的内心突然湧起了一陣憤憤不平,不是對自己,是對蘇洛。但是這些話,他無法說出口。關鍵是,蘇洛明不明白?
眼神還是很柔和,蘇洛依舊輕聲低語着,“她幾乎每天都和那對兄弟在一起,打球,抓昆蟲,捉迷藏,放煙火,樂此不疲地玩着任何能制造出噪音的遊戲,絲毫不顧旁人的眼光。她尤其喜歡提着裙擺奔跑在巷子裡,讓兩個男人追她,抓她。抓住她了,她會特别開心,笑聲猶如能蠱惑人心的琴音。我本打算住兩個月,但事實上我隻忍受了三周。這群聒噪的鄰居讓我感到煩躁,我決定提前搬走。”雖然正說到厭惡盧奎莎的部分,可是蘇洛的口吻卻帶上了一絲阿爾斐傑洛聽得出來的寵溺。“那天,我在屋裡收拾行裝,打算第二天就離開艾克斯,而窗外的嬉鬧聲果真如期而至。我看着那兩個一直追逐着她腳步的男人,心想,她遲早會答應其中的一個吧。但是事情并沒有照我預料的發展。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叩響了我的房門。”
阿爾斐傑洛一手托腮,凝神聽着。
“‘我為這些天的攪擾向您緻以最真摯的歉意。請讓我為您做點什麼吧,先生。’這是她在微笑着打招呼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當然拒絕了。”蘇洛聳肩笑了笑。雖然他學不來盧奎莎的口吻,但阿爾斐傑洛可以想象。“不過在這世上,顯然有這樣一種人,”蘇洛繼續說道,“他們聽完你的拒絕,會依然做她決定做的事。‘我堅持,先生。’她說,然後貓着身子,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樣進了我的屋。她看到我的行李箱,有些驚訝,但沒出聲。我站在門前,張口結舌地看着她默默地打開我的包,把我裝起來的東西一件件取出,歸于原位,對我屋内的擺設好像了若指掌。”他擡頭看向阿爾斐傑洛,“你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
“你生氣了?”阿爾斐傑洛緊皺着眉,仿佛希望他如此。帶着苛責的表情就好像遭遇了什麼不公的事一樣。
“有一點,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我突然有一種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的感覺。”蘇洛邊說,邊伴着一個無奈的笑,“她和她的玩伴吵了我整整三周,我理應厭惡她的,可是她那個樣子,叫我完全發不出火。”
阿爾斐傑洛盯着他,“明白了。你壓根就沒走成。”
蘇洛默認了他的推斷。“從第二天起,她就頻繁到我住的地方,一點也不怕生。先是兩三天一次,慢慢地變成每天都來。她會在清晨,晌午和傍晚各來一次,仿佛摸準了我作息的規律。剛開始我很不适應屋子裡突然多了一個人走動。但是時間久了,我忽然覺得,索然無味的日子有了一絲盼頭。盧奎莎的出現使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不再那麼難熬。我漸漸期待她每天的例行拜訪,甚至會提早起床,等她敲門。搬離艾克斯的決定,就這麼一天天地無限延期。”
“她每天來找你做什麼?”
“燒飯做菜,洗衣洗碗,打掃衛生,縫補衣服鞋子。最賢惠的妻子會做的任何事。”蘇洛微仰着下巴,看向遠方,“除了家務,她還會在我被噩夢驚醒後唱歌給我聽。她給予我的,是我從不曾在他人那裡得到過的關懷和溫情。”回想起盧奎莎為自己做的一切,蘇洛淡漠的臉龐平添了幾分暖意,千言萬語最後彙聚成一句深埋着感激和愛意的總結,“她對我很好。”
阿爾斐傑洛偷瞄了他一眼,蘇洛眼底流露的缱绻深情讓他心裡一驚。“就這樣繳械投降了嗎?”他無奈地搖搖頭,顯得有些失落,“以你的性子,我本以為你不至于會淪陷得那麼快的。”
“我拒絕過她。”蘇洛的聲線略微低沉了一些,“當我恍然意識到我的生活就快要缺不了她的時候,我決定将她拒之門外。我冷了她一個禮拜,任她枯守在窗外。可即使是我最冷漠的時候,她都對我非常溫柔……”那雙隔着窗欄凝望着自己的眼睛裡,有迷惑,有不解,有憂傷,以及更多的綿綿情意,蘇洛至今都忘不了。他低啞着聲音,“我的心就這樣漸漸地軟化了。”
你愛上她了。阿爾斐傑洛想着。所以盡管你違心地冷待她,卻仍沒有搬走。
禁不住在心底輕哼了一聲,阿爾斐傑洛嘟哝着問,“她不和收留她的那對兄弟玩了?”
“不替我掃除做飯的時候,還是會和他們在一起。”蘇洛說,“當然,那對兄弟很快就知道了她經常來我這兒。每次看見我,都流露出一種好像最重要的東西被人搶走般的憤恨眼神。不過别人的偏見,從來就不會被我放在眼裡。”冷意瞬間在他的眼底凝聚,然後,又因為想到了後面要說的故事,神情逐漸放軟,“我們以這種古怪的方式相處了一個月,她無償地照顧我的衣食起居,而我的回報隻是當她敲門的時候為她打開大門。直到某一天,她帶了瓶酒來找我,紅紅的眼睛有哭過的迹象。她告訴我,她被那家人趕了出來,而那天恰好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卻沒有人陪她過。看着她落寞孤寂的眼神,想到她被驅逐的境遇,我便答應陪她。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每個人都能想到的事。從那以後,我們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許普斯對于你們的交往作何感想?”阿爾斐傑洛突然問道,打斷了蘇洛的叙述,“這故事裡他好像從頭到尾都沒登場啊。”
蘇洛不禁側目,神情有些木然,隻有挑起的眉毛顯示出他對阿爾斐傑洛這個問題的意外,不過還是回答了,“我和許普斯不怎麼聊私事。他不會主動過問,我也沒必要主動坦誠。”
“好吧。我了解了。”阿爾斐傑洛幹巴巴地說。蘇洛和許普斯冷淡的主從關系,他很久以前就看出來了。正因為早就在心中對這段關系有了固定的印象,才更加突顯出許普斯最近突然幹預起他和蘇洛的友誼這件事十分的蹊跷。
阿爾斐傑洛的眸子裡隐隐含着一絲懷疑的暗光。但他還是将這疑惑暫時抛開,不再多想。好不容易盼到蘇洛肯對他吐露心聲,他還想繼續聽下去。
“然後呢?”
“然後,我終于離開了艾克斯小鎮。”蘇洛沒在意剛才的小插曲,接着被打斷前的話題,“和往常不同的是,從那天起我不再是一個人。盧奎莎陪着我。有她在我身邊,漫長的歲月不再苦悶無趣,午夜夢回的時候不再孤獨冰冷。我願意和她分享任何秘密。我的身世、身份。她對龍術士能長生不老這一點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半年後,我把她送上了山。”
耳邊的聲音漸漸淡去。一個想法,如閃電般突然劃過阿爾斐傑洛的大腦。
“蘇洛,聽了你說的這些,有個地方讓我很疑惑。”阿爾斐傑洛決定先不去管盧奎莎的忠誠度問題,以及她遊走于多個男人間的高超手段,轉而提出目前最讓他憂心的,“你就沒想過,她是為了獲得永生才找上你?”
“阿爾斐傑洛,你這麼說就有失偏頗了。”蘇洛的視線傾斜着朝他看來,“她如果沒有成為龍術士的資質,再讨好我也無濟于事。”
“……你說得不無道理。”阿爾斐傑洛低下頭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我不該随便猜疑你愛的女人。”
蘇洛沉默片刻,低頭皺眉,陷入思索。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擡起視線,無限感慨地對阿爾斐傑洛說,“她當然想得到永久的壽命和青春。這毫無疑問。但這也是建立在愛我的基礎上。”蘇洛對此确信無疑,“她愛我不會比我愛她來得少。”
阿爾斐傑洛無聲地點點頭,表示理解。過了一會兒,終于将視線對着蘇洛的眼睛,“不過再恩愛也難免會磕磕碰碰吧。比如上次在錫耶納,你們冷戰。”
耳邊聽到的,是蘇洛仿佛用全身的力量發出的歎息。
“那隻是小事。”他說。
“你們就沒想過結婚,組織一個家庭嗎?”阿爾斐傑洛冷不防地問道,“還是覺得龍術士能長相厮守在一起,凡人的婚禮是多餘的?”既然聊到了這個份上,好奇心就再也克制不住了。
蘇洛的眉角好似在打顫。
灰綠色的眼睛在一瞬間張得大大的,裡面含混了那麼多的情感。
有激烈的痛苦,無盡的憤怒,莫名的害怕,黯然的悲傷,蒼白的悔恨,還有,逃避……
完全不同的情感糾葛在一起,吞噬了他的語言能力。蘇洛呆愕了半晌,愣是沒有回答。嘴唇緊咬着,千般情愫僵在嘴角,最終隻是化作一聲輕歎。
家,這個東西,對他而言,從來都是無意義的。
蘇洛突然感到很疲憊。他緩緩地閉上眼,不發一言。面頰重新籠上了冷若冰霜的面具,孤高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他的臉上毫無一絲感情,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思。
蘇洛沉默了多久,阿爾斐傑洛就看了他多久,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問錯了話。看着蘇洛的眼神原本恍惚而朦胧,卻突然凝聚起來,轉向了虛空中的一點。
被他凝視的地方,毫無疑問有不尋常的氣息。
深秋高陽的光影跳躍在青草間,一個纖柔颀長的芳影踏着優雅的步子翩翩而來。
“嗨,兩個英雄,在談論我嗎?”淡紫色的眸子笑成彎彎的半弧。盡管如此,那張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端莊和神聖。語調中的自在和輕松,顯示着她并不在意成為他人閑聊的話題。
二人站了起來。
不得不說,盧奎莎來得真是時候。阿爾斐傑洛和蘇洛差不多剛好談完,她就出現了。左手拎着大大的木藤食盒,右臂揮舞在空中,向兩人招手。
“你們倆打架就像在調情。”她靠近他們,眨了眨眼,調笑着。
“你有看到?”蘇洛有點驚訝。
“中途忍不住用水晶球偷看了會兒。”由于二人交戰時并未設立防止他人偷窺的防魔結界,因此還是會被諸如水晶球一類的魔法遠眺工具探測到結界内的情況。盧奎莎眉眼彎彎的,“等我一覺睡醒你們還在打,等我做完菜了才見你們停。”不禁瞅了瞅蘇洛被汗水濕透了的胸膛,眼神輕佻又俏皮,又看了看方圓數百米内被掃蕩一空的光秃秃的曠地,盧奎莎笑意更深,“差不多有六個小時吧。男人這種生物的體能真是深不見底的可怕啊。”
經她這麼一提醒,阿爾斐傑洛才注意到頭頂射下的陽光早已傾斜了角度。時間一晃,轉眼到了下午。阿爾斐傑洛和蘇洛的身子再是鐵打的,也不可能不停不休地打上六小時不嫌累。這多虧了龍術士能調節自身的魔力舒緩□□的疲勞。當魔力處于盈滿狀态,再沉重的疲憊感也能暫時剝離出感官。
不過,魔力也并非萬能,總有它做不到的事,譬如飽腹。
“我猜你們八成餓壞了,就備了些好吃的送過來。”盧奎莎笑得如沐春風,“有面條,面包,燕麥粥,奶油凍糕餅,菜肉餡煎蛋餅,鹹豬肉炖菜,薰魚,香腸,還有水果。唯獨沒酒。”
“怎樣都好。”蘇洛說,轉過頭對着悶聲不語的阿爾斐傑洛,“盧奎莎的廚藝可是沒得說。難得有機會嘗嘗,不要客氣。”
阿爾斐傑洛抿嘴笑笑,權當應答。不知怎麼地,好像盧奎莎來了以後,他就變得格外沉默了。
取出疊在籃子裡的桌布,鋪展來開,再把菜肴一份份端出來,小心翼翼地擺整齊,再放上空碟子和勺子。盧奎莎蹲着身子認真做事的模樣,體現了她賢淑的一面,就好像這一刻自己做的是世上最要緊的事。蘇洛在邊上幫襯,時不時地接過或搶過她手中的餐盤,對她關懷體貼備至。而阿爾斐傑洛隻是麻木地站着。
凝視着盧奎莎的紫羅蘭色眼眸越發茫然起來。他認識這女人快四年了,彼此見面的次數不多也不少。有些人往往相處一兩次就能摸清脾性,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無法看透對方的本質。一直以來,阿爾斐傑洛都覺得盧奎莎的身上籠罩着一層讓人難以看清的迷霧。即使蘇洛洋洋灑灑告訴他那麼多,詳述了二人相識的經過,阿爾斐傑洛依然沒有一點點自己已經看透這女人真面目的把握。他反而更疑惑了。總有種直覺,自己離真正讀懂這個女人,還差得很遠。
菜盤子、空碟子和勺子都已準備妥當。滿滿一地的佳肴鋪在紅白格子的桌布上,将野餐的氛圍烘托了出來。
不是一般豐盛的這頓露天大餐,菜式考究,品種多樣,賣相看起來相當不錯,不過味道嘛……蘇洛單方面的誇獎可不算數,得品過才行。
阿爾斐傑洛舀了一勺燕麥粥,咬了一口奶油凍糕餅,立刻睜圓了眼睛。再嘗嘗香腸和薰魚,吃在嘴裡,說不出的美味至極,簡直是色香味俱全,絲毫不輸給龍神殿的膳房。阿爾斐傑洛不禁瞄了瞄坐在一旁的盧奎莎。她不吃,隻是微笑地看着他們,兩腿并攏在一側,宛若美人魚般文雅地坐着,眼睛眯成一條弧線,臉上有小小的得意的神色。嘗了一口就忍不住嘗第二口,阿爾斐傑洛頓時食欲大增。盧奎莎的手藝,他挑不出一絲毛病,美食的誘惑,他也完全無法抵擋。他和蘇洛早已累得精疲力盡,餓得天旋地轉,此時不禁敞開了胃口,一頓猛吃。看着兩個男人吃得又快又急、恨不得把盤子也給吞下肚的模樣,盧奎莎高興地捂嘴笑了起來。
将美味佳肴搜刮一空,二人都感到很滿足。期間,盧奎莎曾問阿爾斐傑洛,“今晚你到哪兒過夜?”
最需要解決的一個實際問題,把阿爾斐傑洛問倒了。紫羅蘭色的眼眸沉了沉,不知如何回答。
“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來我家好了。”明白阿爾斐傑洛的憂慮,盧奎莎自然懂得拿捏分寸,提出适中的建議,“地下室暫借給你。回去我就收拾一下,給你鋪好地鋪,再準備一條被褥。”
盧奎莎現在住的房子,一樓是服裝店,二樓是休息的卧房,還有一間密室在地下一樓。當年她就是在那兒傳授阿爾斐傑洛初步的催眠黑魔法。
雖然盧奎莎展示出她無以倫比的熱心腸,不過阿爾斐傑洛還是搖搖頭,委婉地拒絕了。
“多謝你的美意。”他對她禮貌地笑笑,“但我最好還是不要進城。”
并不是怕治安官或□□勢力緝拿自己。他是首席龍術士,凡人奈何不了他。阿爾斐傑洛真正害怕的是,一旦跨出禁忌的腳步,重回佛羅倫薩的街道,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見那個人。斬斷舊情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給它死灰複燃的機會。
蘇洛雖無法洞悉阿爾斐傑洛的心理,卻能夠理解他的堅持。不過擔心是免不了的。要是沒地方住,難不成他準備像流浪漢一樣露宿野外?
“阿爾斐傑洛。“他叫了叫他的名字。
阿爾斐傑洛将身子轉向他,目光難掩情思。但随後他就調整過來。炯炯的眼神熠熠生輝,迸發着自信的光彩,含着一絲讓蘇洛不用擔心的意味。
“三年前,你帶我去阿爾卑斯山的路上,我們經過的第一個小鎮。還記得吧?”阿爾斐傑洛略感懷念地說,“那裡有馬,也有旅店。雖然破舊簡陋,總還能湊合。”
蘇洛當然不會忘記。“我會在明天九點前趕到。”他給出他的保證。
“好,我等你。”阿爾斐傑洛朝他微微一笑,将最後一塊煎蛋餅塞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