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IV
一步一躍,一踏一跳,飛馳在人煙稀少的郊外的影子,快得就像一道驟然劈落于地的閃電。腳尖偶爾點着灌木和樹叢的枝頭,沒有支點的時候就踏地疾跑。一次次掠過遊蕩在荒郊野嶺的落單獵戶、行腳商人、流浪者或結伴的山賊的身邊,前沖的影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圖,反而更加提升速度,在旁人的眼裡還來不及看清,就瞬間沒了蹤迹,徒留下一陣陣驚愕僵在臉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阿爾斐傑洛完全依靠“幻影”在曠野上高速狂奔,踏着疾風,宛若流星一般風馳電掣地沖入愈漸暗沉的天色裡。
中間走了幾次彎路,終于在日落前的黃昏抵達心目中的小鎮。一輪暗紅的太陽挂在天邊,以慢到難以覺察的速度沉落天際,周邊的雲霞被落日的紅暈染得豔麗異常,仿佛要當空滲出血來。阿爾斐傑洛對這裡的印象已經很淡薄了。畢竟隻來過一次,還分别了三年有餘。不過規模過小的這個鎮子,一眼就能望盡其内部格局。鎮上的建築物普遍都修得不高,髒得跟破布條一樣的旅店的旗幟迎風飄來飄去,在空中打了個結,時斷時續地呼出老人喘息般的殘破聲音,一下子就能被注意到。
理了理趕路時被風吹得淩亂無比的頭發和衣服,收拾得一絲不苟了以後,阿爾斐傑洛的腳步停在了簡陋的旅店半開的木門前。這家二層樓的旅店,是此鎮唯一能給外來的旅客提供住處的地方,所有從周邊大城市途經這裡的人都隻能在此下榻,房間自然有限,極為搶手。然而阿爾斐傑洛卻沒有急着進去訂一間房。他轉頭望着四周,紫瞳眼底的目光警覺而嚴肅。
在他離小鎮起碼好幾百米路的時候,就有一股陌生的魔力氣息,撞入了他過于敏感的感知圈,點起了他想要探求的興趣。
鎮子實在太小,隻有一條較寬的主幹道。順着馬糞的臭味,阿爾斐傑洛輕易就找到了建立在泥濘小道旁的馬棚。養馬人是個身材枯瘦的高個子,好像比三年前老了點,正拿着毛刷給一匹黑馬梳理背上的毛。阿爾斐傑洛和蘇洛曾買過這家夥的兩匹馬。但是促使他向馬棚靠近的并不是值得懷念的買馬經曆。魔力的源頭就在那裡。
隔着小道,阿爾斐傑洛啟用增加視力的魔法,觀察站在養馬人身邊的那個男人。
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有着南歐人典型的黑棕色卷發,以及和周圍人相比略微黝深的膚色,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曬黑的。他的身型矮小但精壯,五官輪廓分明,下颚中間有條小溝,把下巴分成了兩半。眸色偏淺,在夕陽的映襯下顯示為淺金褐,但眸光異常深邃。男人單腿支起,背靠馬棚右側的木頭支柱,時不時地歪頭和正在幹活的馬主講兩句話,說到開心處就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又甜膩,牽扯出右嘴角的酒窩。盡管和馬主有說有笑地聊着天,男人的眼神卻幾番遊移到不遠處凝視着自己的阿爾斐傑洛身上偷瞄他,眯成弧形的淺金褐色的眼睛好像在對他微笑。
那家夥也注意到我了,也許我該會會他。阿爾斐傑洛打定了主意,朝馬棚邁出腳步。他走得極慢,步子很小,好像在給男人創造脫身的時間。而男人果真如他所料,和馬主停止閑聊,揮手告别後走開了。步子移動的方向恰好是跟阿爾斐傑洛相向而行。二人于小路中間相會。
“你一直在看我,”阿爾斐傑洛不做任何遮掩,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有見過你嗎?”
“我很确定,你我不曾相識。但我必須指出,你之所以知道我在看你,恰恰說明你也在看我。甚至比我看你更早。”
男人微笑地說着無比饒舌的話語,嘴邊甜膩的笑容絲毫不減,給人一種溫暖勝過天邊的殘陽的感覺。他說話帶點口音,不過阿爾斐傑洛聽得并不費力。讓他感到疑惑的是男人的回答。
阿爾斐傑洛皺眉思索,剛想回應,男人突然張嘴,語調親切。
“不過,我聽說過你。”
……難道他認出來我是昔日名動一方的紅楓葉劇院的演員了?阿爾斐傑洛心裡有點發虛,但表面仍僞裝得非常到位。“何等榮幸。”他謙遜地笑笑。專心地看着男人的眼神,突顯出他傾耳恭聽的狀态。
“我叫費裡切,是個術士。”意外地,這男人不再打啞謎,落落大方地自報家門,“第二等級的。”
阿爾斐傑洛眉頭一挑,上下打量他一番,幾個人的形象随即浮現在腦海裡。
眼前的男人,魔力比位列第二等級末尾的德隆高出太多,不過拿龍術士做參照物相比,還是要差了一截。當年阿爾斐傑洛曾在自己的受封儀式中,不動聲色地将所有到場的龍術士的魔力都讀取了一遍,得出結論,最差的是亞撒。這個叫費裡切的男人的魔力比亞撒略遜一籌,可算是第二等級術士中的翹楚。
“你也受雇于卡塔特?”阿爾斐傑洛眯眼盯着他瞧。
費裡切馬上就理解了這句問話的含義,沒有任何避諱地說,“雖然我認識一兩個密探,不過我并不幹這一行。”
男人報了兩個名字,阿爾斐傑洛都很陌生。畢竟密探裡他隻認得德隆,還有席多。
“做密探的風險太大,指不定哪天就把命搭上了。”費裡切搖頭說道,聲音平和清朗,語調好似閑話家常。“躺在無人問津的荒郊,慢慢流血至死,還有個怪物蹲在旁邊對着我流口水。我躺在那兒,什麼都做不了,看着頭頂血染的天空,感受着身體餘下的部分越來越少,最後孤獨地死去。這一點都劃不來。”他以輕松的站姿和阿爾斐傑洛對視。雙臂交叉在胸前抱着,左腳輕點地面,重心落在右腳。随意自在的模樣,好像他面對的是一個他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不想死在什麼破地方。我值得更好的生活。喝着暖肚的酒,摟着漂亮的女人,死在溫暖舒适的床上。”
可惜擁有你這等力量的術士,隻怕沒幾年可活了。阿爾斐傑洛盯着滔滔不絕的男人,能大緻估摸出他的年齡範圍。成不了龍術士的普通術士的命運就是如此悲哀,往往在盛年突然暴斃,能活過四十歲的古今少有,而他竟還能保持如此樂觀的心态,真不容易。
“您是去年剛受封的龍術士阿爾斐傑洛·羅西先生吧?”費裡切仍然保持他一成不變的笑臉,卻突然換上了敬語。“我聽他們說起過您。年輕,強大,德才兼備,智勇雙全的新首席。卡塔特未來的希望之星。”
阿爾斐傑洛的表情簡直驚訝至極。
“您已經聲名遠播啦,在術士界。”男人右嘴角的笑窩浮現出來。
“還有這種玩意兒?”阿爾斐傑洛疑問的音調有點高,表示他不太相信。
“噢,這隻是我個人對遊散的術士的一種統稱。”費裡切棱角分明的臉上閃過一抹明朗但虛弱的微笑,“術士不像信教者,他們從不聚衆,從不集會,低調而明智地在這風雲萬變的世道謀得小小的立足之地。許多地區不承認術士的合法性,甚至不知道術士的存在。不被大衆接納的人更要團結在一起。”淺金褐色的眸子倏忽間暗淡一分,又一下子亮了起來,費裡切的臉畔挂上了比先前更生動更開朗的笑意,“我們有我們獨有的聯系方式。我确實聽過不少術士在偷偷傳播您的大名。他們對您是又羨慕又敬仰。當然啦,可不能說給那些人知道。”
他扭頭瞅瞅周圍。刷馬的馬主,打鐵的鐵匠,犁地的農夫,劈柴的漢子,洗衣的婦人。術士極少會向外人提及自身,無論是否被卡塔特雇傭,術士一般都與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為隐藏本領而絞盡腦汁,彼此間看不出任何差别。倘若輕率地曝露身份,無疑會被視作巫師或巫女那樣的異類,極有可能會被逮捕起來絞死燒死。阿爾斐傑洛跟着費裡切的視線,一一從旁望去,看着在深紅的餘晖下各自勞作的人們,在明白了費裡切話語中的辛酸後,忙露出安撫的笑朝他緻意。
但在溫暖笑意的背後,卻是一番難以平靜的、無法向他人訴說的憋屈感。
他不是因為别的事知道我。阿爾斐傑洛心想。雖然第一反應是感到慶幸,内心真實的想法卻是氣惱費裡切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僅是他,鎮上沒一個人認出自己曾經是紅極一時的名演員安傑洛。佛羅倫薩離這兒也就兩英裡啊。
紅楓葉劇院的一代名伶安傑洛也好,卡塔特山脈的首席龍術士阿爾斐傑洛也罷,都不被普通人所知……
郁悶地在心裡嘀咕,阿爾斐傑洛的臉色有些灰暗。當然除了他自己,沒人會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注視着費裡切的眼神既和煦溫柔又儒雅有禮。
其實,在和這男人開始交談之前,有個問題,就一直讓阿爾斐傑洛疑惑不解。按理說,比他弱太多的術士是不會感應到他的魔力的。這是術士間實力橫向對比的規律。現在他知道了,費裡切是通過其他術士之口了解自己的。那些身處在塵世凡間的、能力不夠、地位卑微的普通術士們,平時是怎樣談論自己的呢?阿爾斐傑洛不禁在腦海裡湧現出衆多想象。費裡切的朋友們給他的評價,至少在短期内能給他帶來快樂。
“您到人界做什麼呢?”費裡忽然問道。眼眶裡的眼珠轉了轉,目光深處流露出關切。
對費裡切的好感不代表自己要老實回答他提出的任何問題。阿爾斐傑洛的态度非常謹慎,語氣低沉,“有點私事。”
費裡切雖然待人熱情,但也是個為人處世非常周全的人,聽了阿爾斐傑洛保守的回答,他隻是笑着點點頭,并不追問。“我的家就在那邊,要不您來住一宿。能迎奉卡塔特的首席光臨寒舍,是我無上的光榮。”
他順手朝西面指了指,一個目測比那家二層樓的旅店還要破舊的老木屋立刻讓阿爾斐傑洛無語地皺起了眉。
“你一直都住在這兒?”
“是啊。”
三年前我可沒見過你。阿爾斐傑洛默默地沉思。不過也有另種可能。三年前的自己太過弱小,感應不到費裡切的魔力。可是蘇洛……
“多謝你的好意,我已經在旅店登記好了房間。以後有機會一定來貴舍做客。”阿爾斐傑洛邊笑邊撒着圓潤的慌。那種搖搖欲墜的舊房子,可不會有什麼溫暖舒适的床。
“那好吧,明天見!”費裡切看出阿爾斐傑洛有離開之意,揮舞着手作出告别的動作。
明天見?阿爾斐傑洛不禁感到奇怪,但也架不住這男人熱情洋溢的笑容。調動面部肌肉,露出帶着最大誠意的微笑,阿爾斐傑洛和男人暫别,轉身飛快地朝旅店走去。在走出對方視線範圍的過程中,他始終都能感到費裡切盯着他後背的目光依舊殷勤溫暖如故,沒有因為自己的離去而有一絲減溫。
停在旅店門口,阿爾斐傑洛擡頭看一眼那塊老舊得連上面的字都已模糊不清的招牌,猶豫再三後,伸腳走了進去。
運氣還算不錯,下午剛有人退房,二樓的走廊盡頭恰好餘下一間空房給阿爾斐傑洛過夜。付完房費、晚飯的錢和翌日的早餐費用,阿爾斐傑洛拿着老闆遞來的鑰匙,攀上樓梯。
落後的荒野小鎮,入夜似乎特别快。一眨眼功夫就該吃晚飯了。
沒有傭人給他送飯,阿爾斐傑洛必須自個兒下樓去取。晚餐極其簡便。粥,黑面包,麥酒,沒了。粥還是下午喝的那道燕麥粥,但是和盧奎莎做的完全是兩種東西。這裡的燕麥粥淡而無味,難吃得令人咋舌,不過和差點逼阿爾斐傑洛使出增強□□硬度的強化魔法的黑面包作比較,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若盧奎莎的款待能打十分,這家破旅店提供的餐飲估計連一分都得不到,能烹饪出這種水準的食物的廚師,真應該被辭退。阿爾斐傑洛喝完口感糟糕透頂、外形更是讓人想吐的黏稠稠的燕麥粥,勉強吃掉了半個硬得簡直能把人的牙齒嘣斷的黑面包,捏着鼻子咪了口又酸又苦的麥酒後,便把自己鎖進房間不出來了。
屋内的環境就更絕。一推門,揮之不去的黴味立刻撲鼻而來。地面坑窪不平,沾滿了灰塵,角落裡依稀挂着沒清理掉的蜘蛛網。桌子磕掉了一塊角,椅子的四腳不一樣長。擺在桌上的蠟燭隻剩半截,比人的食指還短。轉眼望向最重要的床榻,毛毯深褐色的顔色怎麼看都像是沒洗幹淨。
眼皮在跳動,阿爾斐傑洛無話可說,隻能悶悶地叉腰歎了口氣。窗外天色全暗,除了睡覺無事可做,隻能脫衣爬上床。才一躺下,就差點發出驚呼。這床是什麼木頭做的?那麼硬!幾乎要把他背上的皮磨掉!歪頭看了看泥沙鋪得極不均勻的粗糙地面,打地鋪的念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阿爾斐傑洛被逼無奈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每個關節都隐隐作痛。住慣了安逸舒适的首席居所的男人不禁氣上心頭。但是一想起蘇洛第二天就會來,總算給他增添了些住下去的動力。多想些開心的事,應該就能助眠。阖上眼睑,阿爾斐傑洛說服自己快睡,快睡……
LXV
“老闆,向你打聽個人。傍晚住店的那個紅頭發的男人睡哪間房呢?”
“上樓左拐,走廊盡頭那間就是。”
今晚,夜幕好似比平常更深更重。
光線暗淡的樓道裡漆黑一片,連一根蠟燭都沒點。一團模糊的黑影如爬蟲般不斷地緩步蠕動,最終停在了一道深棕的木質門前,出神地注視着。從黑暗中猛然伸出的手,準确地摸到了鑲在門上的鑰匙孔。附着魔力的眼睛如狗眼般閃爍。謹慎地轉動從前台的牆上順手弄來的備用房門鑰匙,極輕的咔嚓一聲,門打開了。
輕手輕腳地走進室内,反手把門帶上,動作非常小心,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房間靜得像墓,和外面的走廊一樣昏暗,唯有一束斜射的月光微微從窗外透進來,描畫出家具的輪廓。被柔和的月光照射到一角的床上,能隐約聽見節奏平穩的呼吸。上面的人無疑睡着了。
偷偷摸摸地移步在床邊,費裡切看到了他,那個蓋着毛毯安枕在床上的男人。費裡切在那站了一會兒。刹那間,陰暗的房間好像變亮了些。這忽然乍現的光來自于他握在右掌的匕首。
費裡切望着紅發男子的眼神裡有着無邊無際的憎恨。
位于龍術士頂端的男人,卡塔特的寵兒……像你這樣的天才,根本不必付出,就能屹立在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峰傲視群雄。這樣的你,一定覺得自己特别了不起,覺得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吧?
而我們呢?不管再怎樣勤勉努力,奮發圖強,最終等着我們的依然是英年早逝的命運。憑什麼同樣是人,同樣是術士,待遇卻是雲泥之别?
費裡切自從記事起,就表現出高超的魔法天賦。他将自己的天賦充分運用起來,不停地修煉自身,以至于在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周圍的圈内人就都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他也因此登上了第二等級術士中最傑出的位置。
五年前,費裡切滿懷信心地通過一個密探朋友的介紹來到卡塔特山,希望能獲得龍族的賞識,給他配一位能保他長生不老的從者。
可是那個海龍族的訓練師卻一臉嚴峻地稱他資質不夠,以盲目地簽訂契約會落到被龍族反噬的下場這種破爛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拒絕自己。龍王聽從訓練師的判決,命人送他下山,生生扼斷了他奮進的道路。
第二等級之中最突出的佼佼者,還是及不上實力最差勁的龍術士。一旦和強大而又高壽的龍族訂立共生契約,便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别。龍術士能夠青春永駐,而普通的術士再強,也隻能壯年夭折!
而今,居然讓他遇見了在龍術士這一群體中地位最高的首席,這個能在卡塔特安享人生的首席。費裡切忍了五年的不甘和怨怒一觸即發,再也沒辦法克制了。
淺金褐色的眸子迸發出異常執着的光亮,被貪婪的欲念浸染的雙眼逐漸變得通紅。魔法的對決,自己對上這男人無疑會完敗。但若是改用武力手段,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一個睡着的龍術士再厲害,也不過是個脆弱不堪的普通人。要殺掉他,隻有趁現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
費裡切的右臂高高舉起,肘腕暗自用力,手背青筋突現。被月光勾勒出外形的匕首,冷白的鋒刃上閃現出亟不可待的嗜血之光。
兇器揮落而下,帶着必殺一擊的氣勢——
人體被鐵器割裂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沒有響起。代替勝利之音的,是類似絲帛被紮破的、細得吓人的嘶聲。同時,被莫名掀飛的毯子蓋了過來,遮住了他的手和手中的匕首。
“嗯?”被意料外的狀态驚了片刻。落在身上的毛毯還有餘熱。猛地甩開毯子一看,命中的刀尖隻是深深地紮進了床單。費裡切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失手了。
床上早已空空如也,皺巴巴的床單隻有個匕首紮破的洞。
目标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是用瞬移躲過去的嗎?
錯失了良機的男人沒有慌亂,第一時間抽出匕首。舉刀的手頓在半空,驚疑的眼睛四處張望。在他左後上方,一頭直發如紅金色的柳絲般倒垂下來。
以非常别扭的姿勢雙腿挂在橫梁上,一手搭着天花闆的阿爾斐傑洛冷冷地目視着下方環顧四周尋覓自己的男人。費裡切敏銳地往後仰起頭,發現了他。
殺氣乍現的淺金褐色的目光射向天花闆,同一時間,阿爾斐傑洛包裹着魔力的拳頭松開成手刀狀,用比眨眼還快的速度閃身俯沖,在半空劃出打彎的軌迹,準确地降落在兇手身後,手刀襲向了他沒有防備的後背。
經過魔法的強化,具有和真實的刀刃無異的殺傷力的手,劈打在正常人體硬度的費裡切的右肩。後者的背脊瞬間鮮血四射,喉管裡發出尖銳的嚎叫。
盡管如此,明知不可能再得手的男人仍不死心,堅強地轉過身體,右掌的匕首依然高舉。
幻影——我也會!我好歹也是第二等級術士裡最厲害的那一類!這可不是龍術士的特技!
然而,右手傳來的痛意讓他從不切實際的狂想中清醒了。掌中的鋼鐵觸感消失。匕首不知飛去了何處。他吃痛地哼了一聲,怎麼會這樣——
阿爾斐傑洛的速度已經快過人腦的運轉。“幻影”反身閃到費裡切身後,強化的右臂如舞劍般揮出,又一記手刀打在他的右手,匕首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叮當響,阿爾斐傑洛伸腿一踢,把它踢到床底。失去了武器的費裡切幾近崩潰,但依然沒有放棄。
踉跄了兩步,費裡切死咬着牙,不顧右手背上赫然多出來的那道皮開肉綻的劃傷,扭着身體還想反擊,直到被緊随其後的第三記手刀劈在後背,斜斜地拉出又長又深的一條血紅口子,才徹底放棄抵抗。精壯的身子在劇痛的蹂|躏下頓時失去知覺,如軟泥般癱倒在地,無法再振作了。
“哈……哈……哈……”
接連三次被擊中的費裡切負傷不輕,連起身站立的力氣都已盡數喪失,隻能将血糊糊的背脊靠着床,痛苦地喘息着。
睡意盡失,殺意大現。阿爾斐傑洛瞪得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身前已對他構不成威脅的手下敗将。
“我真是沒想到,這該死的爛床竟然也有好處!”
嘴角狠狠地抽搐,從牙縫間用力咬出這一句,浮現在阿爾斐傑洛臉上的表情可怖得猶如從地獄深淵爬出來追魂索命的厲鬼。一根根纖細的筋絡如青蛇般在細緻的皮膚下暴動遊走,英俊的面龐須臾間變得猙獰無比。
旅店簡陋的設施救了他一命。能躲過費裡切的刺殺,是因為阿爾斐傑洛壓根就沒睡熟,意識始終處于淺眠的狀态,很容易就會被驚醒。
剛才,在那性命垂危的瞬間,睡夢中的阿爾斐傑洛好像聽到了耳邊有細碎的聲音。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的時候,泛着冷芒的尖刀已經逼近在眼前。阿爾斐傑洛機警地把毛毯一掀抛給費裡切,然後一個幻影加速,閃離匕首刺下的範圍,沖上橫梁倒挂着,才躲過了一劫。
要不是因為這床怎麼睡都不舒服,讓他難以進入深層睡眠,沒準他就真的會被這男人一刀殺死。堂堂一介首席被無名之輩暗殺在窮鄉僻壤的旅店床上,以極度窩囊的模樣丢掉性命,離開人世……阿爾斐傑洛積壓在心頭的憤怒猶如火山的熔岩般洶湧不止,隐隐還包藏着一絲後怕。
癱坐在血泊裡的男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徹底失敗了,瞳孔逐漸灰暗,眼神有些渙散。盡管心灰意懶地蹬腿坐在那裡,卻在嘴角牽起一個上揚的弧度,發出持續的“哈哈哈”的笑聲,一刻不停地嘲笑着恨不得用眼神把自己殺死的紅發男子。
經久不息地回蕩在室内的沙啞笑聲,極其突兀地終止了。
身影一閃,半蹲下|身子的阿爾斐傑洛單手扼住了他的喉嚨,手背浮動着暴躁的青筋。費裡切頭頸的皮膚頓時産生了被擠壓的褶皺,好像再使上一點力,脖頸就會被拗斷。随着阿爾斐傑洛逐漸加重的力度,費裡切禁不住向上翻起了白眼,臉孔死水一片,暗無生機,身體猛烈地抽筋。阿爾斐傑洛下手的狠勁可見一斑。
“給我張嘴,一五一十地回答——為什麼暗算我!”
語氣森涼地低吼一句,兇狠地勒緊費裡切脖子的右手突然松懈了部分力道,阿爾斐傑洛将喘息的餘地和說話的力氣施舍給了他。
沒想到被緊緊束縛住脖子的費裡切才稍稍恢複了一點自由,就開始用急切的語調破口大罵起來:
“你這個一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高位的男人問我嗎?不凡者問平庸者嗎?”費裡切咬牙切齒地瞪着阿爾斐傑洛,晦暗的眼底,滿滿都是恨意,“術士等級尊卑分明,普通術士很少受到重視。我内心的苦楚,身為首席的你如何明白!”他厲聲大吼,“我的能力離跨入龍術士的行列隻差一口氣!可偏偏就是這一口氣,讓我這輩子都要與龍術士的身份失之交臂,永遠也擺脫不了早死的命運!”費裡切仰頭咆哮,雙目怒睜,凸出的眼球幾乎要掉落眼眶。那個擁有熱情笑容的男子,早已經變得猶如惡鬼一般恐怖,“公正慈愛的上帝啊——呸!上帝并不公平,祂有時候還特别殘忍。為什麼賜給我才能,卻不賜給我足夠的才能?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我!在第二等級的術士裡就算奮鬥到最強又有什麼用,和龍術士照樣是一個天一個地!在卡塔特糟老頭子的眼裡,我哪裡及不上首席大人您的一根手指啊?”瞪着阿爾斐傑洛的目光就像一把殺氣騰騰的刀子,幾欲割下他的血肉,剜出他的心髒,“憑什麼你能獲得永生,我卻不能!”
聽完費裡切長篇大論的痛罵,望着那張被憤怒過度扭曲的臉,阿爾斐傑洛發神了許久,扼着頸項的手慢慢松開,最終默然放下。對視着費裡切的眼神閃過一絲了悟,阿爾斐傑洛以嘲弄的口吻反問他,“你是在嫉妒我嗎?”
費裡切的臉龐像是被冰凍結一般僵住了。染血的肩膀下意識地發顫,顫個不停。
嫉妒。這男人沒說錯。
說穿了,自己就是在嫉妒他。
費裡切止不住地笑出聲,展開了新一輪的控訴,“我從七歲開始修煉魔導,像苦行僧一般不停地、徒勞地進行着鍛煉自身的苦修,沒有拜師學藝,完全自學成才。等我醒神回頭一看,周圍早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跟我匹敵了。我那麼努力,那麼辛苦,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心血,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上了卡塔特山,可是那個老不死的東西,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将我多年的心血全盤否定!”他陰森地注視着阿爾斐傑洛,眼中寫滿了偏執和瘋狂,“誰叫你正好撞到槍口?!唯有殺了你,方能解我心頭之恨!我要讓那些輕視我的老東西們好好看看,卡塔特新選上的首席是個被刺死在床上的窩囊廢!!”說得太過激動,費裡切一時之間情難自已,悲憤地流下淚來,然而眼中的憎恨并未因淚水的氤氲而有任何衰減。
凝視着前不久還想殺死自己的男人這一刻儀态盡失的模樣,阿爾斐傑洛的神情卻是淡漠一片,連任何細微的波動也沒有。
俯着身子與淚流滿面的費裡切對視了很久,直到紫羅蘭色的眼眸湧起一陣帶着危險信号的暗光。
“你從下午跟我搭話的那時候起,就一直在騙我,對吧。”俊逸的容貌染上了一層深重的陰郁,阿爾斐傑洛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地說,“誰能保證你現在說的話完全可靠呢?就讓我來檢驗一下吧。”
嘴角裂開了一個殘忍的笑容,阿爾斐傑洛飛快地攤開五指,掌心扣壓在費裡切的腦門,讓他的頭往後仰。
“一步一步問實在太麻煩了,我的耐心有限。給我全部交出來——”
昂起下巴,眉心高挑,阿爾斐傑洛的語氣倨傲得宛如審判凡人的神明。一個圓圓的魔法陣閃閃發光,在他右手背上飛速旋轉,刻在中央的等邊三角形的邊就像三條互咬着彼此尾端的蛇一樣滲人,幽黑的光芒猶如最深沉的暗夜。不斷有黑霧從魔法陣中升起,如烏黑的蒸氣般彌散在施法者周圍。
費裡切的神志出現了短時間的斷層,就在頭頂心被阿爾斐傑洛冰冷而又火熱的右手摁住的那一刻。
等他回過神來,無論意志還是行為都已經由不得他做主。那個在咫尺之間控制着他的男人的眼底,翻湧着滾燙的火山熔漿,又好似蕩漾着恣意張狂的兇猛海嘯。空間狹小的房子裡霎時間變得極度昏暗,連最後的一絲月光也被黑霧完全地遮蔽了。
扣緊費裡切腦門的五指在不斷加力,卡進他的肉裡,拇指在前額摳出一道細細的血痕。阿爾斐傑洛為提升黑魔法的侵蝕力而在口中輕聲念誦起龍語。指尖魔力的釋放在不斷加劇,升騰起來的黑氣濃度也在不斷加重。
“啊啊、啊啊啊啊——”瞳孔急劇緊縮,再也承受不住魔力撞擊的男人由于腦部的劇痛,發出了野獸恸哭般的陣陣慘叫。“好、好痛啊!快停手啊啊啊啊!!”他的叫聲異常凄慘而又響亮,卻怎樣都傳達不到被隔音結界壟斷了保護區域的屋外。
魔法陣的光芒給阿爾斐傑洛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黑黢黢的暗影,一時間變幻為暗沉的黑紫色。他面帶憐憫,看着他哀嚎。那雙黑紫黑紫的眼瞳裡,魔焰狂舞。
而後,神志再度被抽離。意識不清的男人終于無力地閉起眼睛,喘息着交出自己。
世界隻剩下一片黑暗。費裡切仿佛跌入了可怕的夢魇。
阿爾斐傑洛眯起眼睛,看着完全落入他掌心的男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具屍體。
沉埋在費裡切意識深處的、那幹淨純粹得一絲不染的東西——人的記憶——如他所料,他看到了。
費裡切的記憶挨個飄進阿爾斐傑洛的思緒,在他腦海裡生成出場景。
這已經不是以眼對眼的初級階段的催眠暗示了,也不是讓被催眠者陷入沉睡、集中魔力在他的太陽穴部位刺激的第二階段的催眠術。阿爾斐傑洛連儀式都未布置,提問環節也直接跳過,就輕而易舉地讀取了費裡切幾十年來從小到大的全部記憶。阿爾斐傑洛登峰造極的催眠黑魔法的水平,高得簡直令人發指。
好像是手段最高超的盜賊成功竊取了最想要得到手的寶物,閱覽完費裡切的記憶後,阿爾斐傑洛深呼出一口悶氣,緩緩放開了按着他腦門的手。
黑霧消退了。四周的世界恢複正常。皎潔的月光照進屋内,在地面投灑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清醒過來的費裡切終于脫離了噩夢的掌控,瞬間睜開眼睛。他試圖吼叫,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努力想吸進空氣,卻隻能咳出一頓一頓的嘶聲。沉重的身體像被灌了鉛,再也支撐不住,一個前撲跌落在地,磕破了額頭的皮。他翻過身,掙紮着想要爬起,最終卻維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勢再也不動彈了。意志遭到無情的壓榨,精神力早已突破崩潰邊緣的費裡切如今形同廢人,徹底地昏死過去。
不過,阿爾斐傑洛的狀态沒比他好上多少。
使出了習得魔法以後難度最高的一次催眠黑魔法,極大地消耗了阿爾斐傑洛的魔力。即使當初和疊讓交手時,數次制造龐大的魔彈群,他都沒覺得有一點累。費裡切倒地的時候,差點撞到他。他好不容易才從半蹲的姿勢強撐着站起,才沒被費裡切鮮血淋漓的身體碰到。阿爾斐傑洛把後背交給牆壁的懷抱,感到額頭有些濕,劉海一根根粘着皮膚,這才驚覺自己竟滿頭都是虛汗。一把抹掉滾落到下巴的冷汗,阿爾斐傑洛單手捧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努力平複呼吸。倚牆的身子卻無法保持筆挺的站姿,脫力地慢慢往下滑,僵坐在地上,一點也不想再動一下。魔力虧損得過多,導緻體力也在急遽下降。雖然目前連站起來都非常艱難,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費裡切一切有用的記憶,經由黑魔法的支配,全都毫無保留地呈了上來,被他熟知。他終于能夠洞悉企圖暗殺他的那個兇手最真實的想法了。
然而,阿爾斐傑洛臉上得勝的笑容卻是昙花一現。
“……簡直、該死!”
忿怒不已的目光閃爍着不安定的光芒,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襲上心頭。
——被篡改了。
這個男人的記憶被篡改了。
阿爾斐傑洛感到有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正一點一滴地吞蝕着他的軀體。
被讀取的記憶碎片會像一個個閃回的畫面,傳進阿爾斐傑洛的大腦放映給他看。盡管他快速地閱讀,但信息的量實在太龐大了,而他想要确認的,隻是費裡切所謂的刻苦修煉後來到卡塔特山、求得龍術士的資格卻慘遭拒絕的那段經曆。阿爾斐傑洛決定優先去看最新的記憶,從新到舊往前抽取,把沒用的信息選擇性地過濾掉。
他看見費裡切握着匕首走在漆黑無人的走廊。
他看見費裡切在旅店前台向老闆打聽着什麼。
他看見費裡切經過鐵匠鋪,趁打鐵師傅不注意,随手偷了把匕首揣進懷裡走遠。
他看見費裡切摟着一個胖嘟嘟的女人說笑,女人招待他吃飯。
他看見費裡切和一個紅金色頭發的男人在路邊閑聊,養馬人在不遠處的馬棚洗馬。
一切都很正常。
而後,順着繼續向前的次序,他看到了——
一個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像。
閃現的速度是那麼得快,那麼得倉猝,那麼得急不可耐,來不及看清就結束了。
倒回去,重看。
第二遍,影像遽速掠過。
倒回去,魔力輸出加大,使其減速,重看。
第三遍,顯現出來的景象,是一片混沌,仿佛有人給自己的眼睛蒙上了一片布。所有想看清的物體也好,人也好,都被彌漫在眼前的一層又厚又重的、灰灰的霧氣掩住了。
阿爾斐傑洛锲而不舍地再一次重新往回倒。
第四遍,景象依舊不變。
第五遍,不變。
漆黑的、發散着怨恨的呻|吟、蘊含着死亡氣息的魔力成倍激增着密度和覆蓋度,源于阿爾斐傑洛的五指指尖,持續地侵入費裡切的大腦。後者的嘴唇高頻率地抽搐,痙攣,震動,好似羊癫瘋發作。
第六遍,霧氣變淡了。濃重的迷霧變成了朦胧的薄霧。
第七遍,霧氣又淡去了少許。一個人影凸顯出來。仔細觀察體型、發色,是費裡切無誤。
第八遍,隔着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的薄霧,阿爾斐傑洛看見了——
兩個人在林中交談,其中一個是費裡切,另一個無從知曉。畫面雖然無聲,不過從二者言談舉止間的随意,以及費裡切臉上露出的親密笑容,可判斷他們應該是熟人。再觀察風景,地點八成是這鎮子附近的某個地方。至于時間……自然比阿爾斐傑洛來到鎮上要早。
談到一半,費裡切突然像癱瘓了似的跌倒在地。那人将他拖進樹叢,兩手抵在他的太陽穴。
至此,畫面中斷。
但是阿爾斐傑洛對探知真相的渴望,卻空前高漲起來。
光是一個證據顯然并不能使他滿足,他繼續把時間往前推,尋找費裡切青少年時期的記憶。
然而尋遍了費裡切的整個人生,都沒能找到任何與卡塔特有關的畫面。
不過,阿爾斐傑洛卻另有收獲。他發現費裡切雖然從幼年起就極富才華,但也沒像他标榜的那麼用功。他坦然接受了第二等級術士壽命不長的事實,沒有任何害怕或不滿,非常享受魔法給他的生活帶來的方便。
由此可見,費裡切之前所說的一切都不屬實,那麼他刺殺阿爾斐傑洛的理由自然也不成立。
在疑惑和震驚中,阿爾斐傑洛第九遍、第十遍……不停地重溫讓他反複查看的那個最有價值的畫面。
和費裡切交談的對象,阿爾斐傑洛很努力地想要看清其真面貌,可無論他倒回去多少次,無論他怎樣耗費魔力,看到的都隻是一抹模糊了輪廓的黑影。就好像一幅畫的點睛之筆被燒焦成一個洞。
但不管怎樣,已經可以确定了——
他看到的,是精心策劃的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