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II
死水般的灰眸微擡,無機質的眼底終于漸漸有了一絲活生生的人應有的神采。收回遠望東方山丘的神眼,深得阿迦述王重用和信賴的直屬部下、被譽為“王之眼”的梵克,正如敵方帶隊者預測的那般,輕輕松松地就将恰好位于他方圓五英裡監視領域内的卡塔特讨伐隊伍的動向,偵測得清清楚楚。
前方的敵情被精準無比的千裡眼一點不漏地窺伺到,悉數在第一時間呈上,回禀給了王。三位将軍的大腦同時被王發布的集合命令入侵。接收到這一重大訊息後,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集聚于城堡五樓會客廳,參與到商讨應敵之策的緊急會議中。三周前,王曾在這個房間接待了卡塔特的現任首席,寄希望于他能夠向龍族高層轉達己方意欲與卡塔特修好的信息,沒想到盼來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噩耗。阿茨翠德、歐蕾絲塔和安摩爾無一不為此大驚失色,深感憤慨。會客廳的氣氛空前壓抑。将軍們齊聚一堂的頭五分鐘,沒有一個人敢在王發話前插嘴。
阿迦述一如既往地端坐在屬于他的寶座上。此刻在他剛毅不拔的臉頰,理性|交織的白雲正在表面密布,感性叫嚣的烏雲被積壓在了心裡。敵人的行動好似一個響亮的耳光迎面朝他扇來。盡管已經氣憤到了極點,他卻依然能以溫和如玉的笑意不露痕迹地掩飾過去。阿迦述大海般幽藍深邃的眼眸朝梵克望去,平靜得看不見任何波紋。
“沒有增援嗎?”
站在王座旁的梵克,隔着阿迦述不過半身的距離。聽到王的問話,他深深地俯下頭,身子半屈,保持面無表情的樣子恭敬地答道,“和先前探測到的沒有變化,依舊是十人十龍的隊伍。目前看來是打算一同起飛,朝我方所在地開拔過來。”
“該死的龍族是要背信棄義,與我們開戰了啊。”憤怒扭曲了和其餘人肩靠着肩站在台階下的女将軍那令人着迷的容貌,描畫在眼角的黑色魚尾紋樣的眼線被擠壓出一條條暴起的褶皺,歐蕾絲塔生氣的模樣好似一個玩具被他人奪走的童真少女,“太無恥了!”
“聯盟從未促成,何來背信棄義一說?”安摩爾語氣淡然地反問道。他就像任何時候那樣,沉郁的臉上毫無表情,但是刻在左右顴骨處的兩條短而直的刺青卻散發出血紅之光,讓人深感害怕。“龍族高層不同意與我方和平共處也好,還是那個首席壓根就沒把話傳到位,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不必再去斥責敵人的狡猾和卑鄙,如何把這支讨伐隊消滅掉才是當務之急。”
“但是啊,卡塔特未免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吧。”阿茨翠德光潔得沒有一根發絲遮擋的額頭糾結起幾處人字形和十字形的深青色筋脈,紫黑色的眸子彙聚着陰濕寒冷的氣息,語調狷狂地說道,“就這點人馬,也敢來征讨我軍?争着過來送死嗎?”
阿茨翠德态度狂傲的反問恰好是在場每個人都想不通的事實。達斯機械獸人族盡管能以放射性的天然電流能源為武器,但是飛翔的速度不及龍族迅捷靈活,身體的力量也不及龍族強大勇猛,達斯機械獸人族單打獨鬥的能力明顯不如他們的夙敵,這一點阿迦述承認。但若要與兩千名左右的獸人族軍隊周旋,卡塔特少說也得動員百頭以上的龍。如今,僅派遣屈指可數的十頭龍,連帶着他們的主人,就浩浩蕩蕩地開往比薩,卡塔特的統治者老糊塗了嗎?不過,從另一方面去想,通過僅有一次的接觸,那個名叫阿爾斐傑洛的紅發年輕人留給阿迦述的印象可不像是有勇無謀的莽夫。作為讨伐隊頭領的他,既然敢率領簡直可稱之為寒酸的小分隊過來與他們較量,絕不是自尋死路的做法。敵人一定做了充分的準備。既然如此,就萬萬不可輕敵。
“和平的窗子是他們自己關上的。”又輕又緩、且略帶沙啞的嗓音就如同一條蛇緩慢爬行于沙地,阿迦述的面容和語調都不帶任何感情,“既然來了,就讓這群無知而又傲慢的客人留下吧。”
比薩是阿迦述和他的族人在托斯卡納地區的最後一個據點,再也無處可退。眼下,卡塔特的獠牙已然伸出。隻有戰——阿迦述作出決斷。
将軍們互相望着對方,近在眼前的熟悉的瞳眸深處,都在同一時間升起了三輪泛着陣陣血光的猩紅之月。好戰嗜血的天性因“禁食人令”的誕生壓抑了太久,被長時間關押在牢籠裡的野獸重獲自由後,最想要的便是敵人的鮮血與鮮肉。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就無法填滿三人苦苦抑制的暗黑欲望。歐蕾絲塔的櫻唇裂開了一個幾乎直達耳根的詭谲笑容,好像被搶走的玩具頃刻間失而複得。阿茨翠德微眯雙眼,眼角有無數條細小的青筋盤踞着暴走,密集如老人的皺紋。安摩爾的嘴角微微抽搐,好似有一根連結着耳朵和嘴巴的神經在皮膚下嘣地斷裂了,使半張臉頰的肌肉跟着壞死。三人外露的戰意和殺意,如沖破火山口的熔漿滔滔不熄,過于清晰地洩漏在空氣裡,令人懼怕膽寒。
“來得太好了!雖然出爾反爾的行徑着實可惡,但我還是要好好地感謝他們呢,居然真的打過來了,這下可以痛快地玩一玩啦。”輕佻的口吻裡盡是愉悅,歐蕾絲塔舔着唇說道。
看着歐蕾絲塔越說越興奮的臉頰上暈開的绯紅,阿茨翠德無奈地苦笑了下,一言不發,但是凝望着她的眼神裡無不透露着寵溺與縱容。
阿迦述仍舊泰然地坐在寶座裡,身體後仰,軟軟地陷進椅背,對部下們幾近失态的舉止無動于衷。
“全軍集結,殲滅敵人,一個不留。”微沉的眼眸倏忽間擡起,阿迦述每說一個字就停頓一下,“梵克,你留下來,給我的親衛隊傳令。”
LXXIV
被讨伐的一方決定掌握主動。三将軍的軍團全員出擊,迎向來勢洶洶的敵人,列陣在離開海岸線足有三英裡遠的比薩城郊的上空,不給敵人奇襲的機會,同時也是為了保全大本營。蛻變為兇殘醜惡的本來面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部隊,深沉的雷壓彙聚在一起,猶如惡魔的吐息層層向天空擴散。陰晦的霧霭以驚人的速度将晴空籠罩起來,黑雲以鋪天蓋地之勢出現,更有驚雷在雲間肆虐,黑壓壓的天空好像要下起暴風雨般昏暝暗沉。為了不驚動城裡的普通人,達斯機械獸人族們飛到了連老鷹都難以企及的萬裡高空,三個軍團從左至右依次排開,嚴陣以待。阿茨翠德軍團在正中,歐蕾絲塔軍團在左,安摩爾軍團在右。每個人臉上都是肅殺的表情。
周邊的景緻逐漸被一層詭異的灰色模糊,但這不是群聚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散發出來的雷壓形成的霧霾,而是單純的霧。彌漫的霧氣,來自于龍術士的空間結界,他們見過太多次了。結界的開啟昭示着敵人就快到來。許多好奇而警覺的目光跟着灰霧散開的方向搜尋着天際。由于迷霧的阻撓,所有人隻能依稀看見遙遠的山脈矗立在天邊的輪廓。達斯機械獸人族用他們優異的視力向東遠眺,沒有看見任何人類和龍族的影子。但是不必擔心,他們人多勢衆,根本用不着畏懼數量低微的敵人。三位将軍分列在所屬軍團前,一個有着梯形巨塔般的身體,帶狀觸手随身亂顫;一個半人半獸,長着人身牛蹄,左手持盾右手握槍;一個是沒有眼珠、枯瘦如柴的骷髅。
“雖然才來了十個人,不過以前還真沒看見過龍術士這樣集體出動呢。”被黑線縫合住的嘴部沒有開合,但周圍的人都聽得見她在說什麼。歐蕾絲塔好像會腹語術一般不用張嘴就能傳音,數不清的觸手猶如深灰色的柳枝忽上忽下地晃悠。
“難得把聲勢搞得那麼浩大,眼看着就要全軍覆沒啦。”阿茨翠德微笑着回應,雙手的武器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不過這可憐巴巴的人數也算不上軍隊吧。”
聽了阿茨翠德的話,歐蕾絲塔噗的一聲笑出來。安摩爾提醒兩位平級的同伴,“不要輕敵。越是看似無謀的敵人就越要嚴加防範。”
“隻要頂住第一輪攻擊就可高枕無虞了嘛。”歐蕾絲塔說。
龍族的攻勢向來雷聲大雨點小,最猛的第一波吐息噴發完,要經過長短不一的調整是大弊端。曆經三次“滅龍之戰”的将士們,對敵人的優點和弱點太了解了。
彌漫着陰郁氣息的天空突然毫無預兆地吹起了強勁的西風。這突如其來的西風幾乎把歐蕾絲塔纖長的觸手群吹起來,甩在列陣于她身後的士兵們的臉上。突然改變了風向的異兆,使這些沙場老将們立刻意識到情況生變。
“擺好防禦陣!快!”安摩爾沖到部隊的前方正中間,大聲向左右命令,“每個軍團都行動起來,布置好最嚴密的防禦陣!”
一時之間,所有達斯機械獸人族都籠罩在無比的驚愕和困惑中,西風的猛烈度在安摩爾警告大家的同時還在不斷地擴大,轉眼間就從旋風提升到了飓風。達斯機械獸人族們看着依然不見任何敵影的天空,在驚呼中一起釋放濃度驚人的雷壓。
放射的雷壓覆蓋了整個天空。三個軍團都架起了雷壓牆,三面碩大的紫盾将發揮出和龍術士的魔法防禦壁同樣的威力。
遮天蔽日的霧霭被強風掃開,陽光照亮了天陲。在這難得的光芒下,眼前的景象已經一覽無餘。一群赤紅蒼藍的巨影搖曳着出現了。
火龍倒豎的尖瞳中閃爍着憤怒的紅光,海龍縫狀的豎瞳裡激蕩着無畏的藍光。喉部的光亮昭示着撲天蓋地的龍息早已醞釀成型。偉岸的巨龍們各自深深吸了一口氣,龍息在口中彙聚。敵軍進入射程的第一時間,早已急不可耐地想要釋放野性的巨龍們,就将破天裂地的能量朝着敵軍所在的位置放射出來。
十張大嘴同時吐出龍息。翻滾騰躍的火炎能夠焚毀一切,旋轉咆哮的洪水能夠沖碎一切。
“焱焰之息”和“海洋之息”,噴射出寬泛的錐形範圍——
幽暗的戰場上,火龍的烈焰宛如紅熱的黃金一般耀眼,海龍的海嘯就像幽藍的晶石一般亮麗。
防禦陣早已就位。雷壓高度濃縮後鑄就而成的透明紫色巨盾,共有三面,每個軍團身前各立着一面。卡塔特的讨伐小隊從東方來,向西進攻,前不久西風突然大作,風勢能助長他們的攻勢。達斯機械獸人族的三個軍團中,早有人料到敵人會在剛打照面的時候就将先發制人的優勢掌握在手心裡,因此作出了積極的防禦。隻要挨過第一波攻擊就好。敵人無法再協調地組織下一波群體龍息大噴發。
時間短暫得不過隻是一眨眼,一半滾燙一半寒冷的龍息直接與雷壓盾相撞,餘波從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頭頂肆虐而過。視野所及之内是冰火兩重天的顔色,如溶漿般洶湧的紅光和如洪水般泛濫的藍光漫天肆舞,遮住了眼前的一切。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部隊在三将軍的帶領下不僅以巨盾防禦,還一同放射出高壓電流,想要在雷壓盾萬一承受不住碎裂後,以大面積的閃電将敵人的龍息逼回。像是無數個驚雷在一望無垠的天際一起炸開,隆隆不斷的巨響撼動了整座城市上空。比薩的居民一邊奇怪地朝天空仰望一邊畏縮地躲進屋内。熱鬧的大街小巷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前一刻還逗留在街上的人都争着跑回家,閉上大門,再也不邁出一步。晴好的天氣從剛才起就驟然變黑,雷鳴不斷,好像随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火龍與海龍萬衆一心,齊射龍息。一擊過後——
浩大的能量磅礴得幾乎能翻雲覆雨。逼得人不得不阖上眼睛的強光褪去後,歪倒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部隊如一大顆一大顆的灰色沙礫散亂在四處。
盡管将軍們早就吩咐部下架起高密度的雷壓盾抵禦敵人的猛攻,還命令全軍齊放出高壓閃電,但不得不承認,他們還是低估了十頭龍一起噴吐龍息的可怕破壞力。突然刮起的西風絕非偶然,那是龍術士們合力操控氣流的結果。改變風的走向,從大自然的掌中偷取一絲權力,絕不是容易的事,能取得的效果隻是一瞬,但也足夠了。強橫的西風蠻不講理地吹起,助長了十重龍息的威力,呼号着刮向異族的軍隊。三面紫色的雷壓大盾經不住這過于猛烈的沖擊,出現了大片大片的裂縫,一面面宣告瓦解。即使是将軍也不得不極力往後退,暫避龍息狂流的鋒芒。
龍族的吐息不是單純的大自然間的元素,因此水不能克火,火也不必怕水。力量相仿的龍息隻會彼此吞噬、互相抵消,不會出現噴水的一方淹沒噴火的一方的常見現象。如今,火龍與海龍一起噴發,友方間騰出的空隙是不會使龍息噴射的路徑互相交疊的距離,他們目标一緻,漫天的龍息噴得沒有一點死角,不僅三面紫盾一個個淪陷,被保護在後方的異族釋放的雷電也被吞蝕殆盡,失去了庇護的軍團遭到了超常的打擊。直接被燒死和淹沒的不計其數,未被波及的人們也都疲憊不支地散落在四方,隊形和防線完全亂了套。
氣憤不已的三位将軍在來襲的敵影中一眼望到了那個容姿非凡的紅金色頭發的俊逸男子。阿爾斐傑洛騎乘在機械龍背上,第一擊的成果令他非常滿意,臉畔流露出比陽光更炫目的笑容。敵人果然如他所料沒有固守城堡,但他們的陣勢,竟是一字形排開的松散陣型,而不是前後交疊在一起聯防的緊密隊形,很顯然是方便于從四面八方包圍敵人而展開的,卻正中阿爾斐傑洛下懷。雷壓牆的防禦面雖然寬廣,但因沒有疊加起來,厚度明顯不足,有限的防禦力根本抵擋不住十發龍息在強勁的西風的幫助下掀起的攻勢。
“人數好像有點不太對啊。不過先不管了,徹底掐滅這群惡魔勝利的希望最要緊。”望着敵方部隊的阿爾斐傑洛輕笑起來。他輕微的聲音當然不會傳達給他的敵人。
薄弱的防線被撕碎後,達斯機械獸人族這邊并沒有氣餒。那十頭龍會在未來的兩三分鐘時間裡陷入沉寂,沖過來近身搏鬥的話,便要硬接對方的雷電,數量更是遠遠不及他們的對手。敵人的先手優勢到此為止了。
将軍們調撥大量的兵力,兵士們不顧生死地沖向前,想要以數量的優勢打垮他們的敵人。四散的雷電交錯成線網,達斯機械獸人族一呼而上。三将軍中遠程攻擊能力最佳的阿茨翠德分裂了他射程極遠的鋼鐵長|槍。大小粗細分毫無差的三十支錐刺擁有自律追蹤的性能。長|槍自覺避開友方,隻朝敵人射去。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反擊如此迅猛,卻正好撞入了陷阱。
火龍和海龍竟然停止前沖,沒有盲目地沖進敵陣。他們的身邊赫然多出了十幾道詭異的陰影——機械龍。剛才龍息大噴發産生的光芒太過強盛,異族竟沒發現。
體積不亞于真龍的兇獸身軀如灰色的山一般碩大。它們的喉頭乃至腹部在昏暗的環境中閃動着冷焰般的幽光,照亮了厚厚的機械皮。蜂擁而至的敵人早已近在射程範圍内。不同于火龍和海龍的噴息已經瀕臨面門。異族的臉頰一片刺痛,耳邊是突然大作的狂風。
在龍族吐息冷卻的尴尬過渡期,是阿爾斐傑洛召喚的十六頭機械龍大放異彩的時刻。體内安裝了自發運轉着的魔力熔爐的機械龍,能在嘴部噴射出魔力炮彈。威力雖不及真龍噴吐的龍息,但優點是,在内置的魔力爐沒有耗盡能量前,就可以連續不斷地進行噴射。阿爾斐傑洛恐怖的魔力儲備确保着這群機械龍得到的能量絕不會在短時間内消耗完。這是扭轉乾坤的秘密武器。
機械龍噴出的魔力光炮就像一顆顆彗星,頭特别大,形似近乎于正圓的橢圓,身後拖着直直的、光芒逐漸黯淡稀疏的長尾。線條狀的閃電哪裡是飽滿的炮彈的對手。炮彈吞沒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閃電,阿茨翠德的長|槍也悉數被毀。達斯機械獸人族死傷無數,讨伐隊身前瞬間清出了一片空曠的區域。
但是,還沒有完。
十位龍術士一同奏起了破壞的序曲。稱霸了整片天空的绯紅星星,清一色是汲取了紅色五芒星魔法陣中的“火之術”能量的火焰魔彈。火屬性的攻擊通常比冰更猛。無數顆火焰魔彈放出的強光,亮得連天空都因盛大的火光羞紅了臉,失去了原有的顔色。
狂轟濫炸的火焰球從高空降下毀天滅地的大網,将位于低處的敵人罩了進去。火焰球如同放大了很多倍的赤色雨點不斷墜落,殘忍地呼嘯而過,來回蹂|躏,奪去一條條生命。
機械龍的魔力光炮配合龍術士的火焰魔彈,開始了支配戰場的無情掃射。四周塵埃飄舞,一片慘不忍睹的光景。達斯機械獸人族哀嚎不斷,被降落的驟雨和迎面的光炮打得四散開來,再也組織不起整齊的隊形。敵人的軍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哭号,但是卡塔特讨伐小隊卻沒有揚起歡呼的笑聲。
一雙淺褐色的眸子裡蔓延着程度越來越大的驚愕。休利葉猛然轉頭,提醒衆人,“後方有情況。我們要被前後夾擊了!”手中的測壓儀簡直要承受不住探測到的雷壓的質量和數量,冒起了白煙。
休利葉的驚呼聲使其他龍術士的目光變得凝滞,面容陡然擔憂起來。但是阿爾斐傑洛卻一臉胸有成竹。
烏雲夾帶着陣陣雷鳴從東南方急速飄來,灰壓壓一片的影子遮蔽了戰場僅有的幾縷陽光。龍術士和他們胯|下的龍紛紛回頭,超常的視力使他們可以看到東南方的天際線被覆蓋上了成群的灰霧。灰色太過濃烈,以緻于成為一抹抹可怖的黑影。浩如煙海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一路沖天高飛,向他們快速逼近。
龍族的視力不會出錯,龍術士也都看得很清楚。異族的另一支部隊乘着風勢出現在東南,以這個數量來看,似乎阿迦述麾下的直隸部隊都集結在了那裡。這群親衛隊的士兵個個身材魁梧,灰暗的機械外皮鋒利如刀。一天中太陽光最旺盛的這個時候,天色卻看起來猶如夜晚提前降臨。蔚藍的碧空被層疊的陰雲霸占,暗沉如墨。
擡眼望着天,阿爾斐傑洛臉龐浮出一個彰顯着算計的淺笑,“我正愁他們不來呢!”第一眼看到迎戰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數量時,他就通過對方一千五左右的兵力判斷出,王的親衛隊還沒有來。
逼近戰場的奇襲軍正是一直在暗處待命的阿迦述的親衛隊。以人身埋伏在城郊林子裡的五百個士兵集體變身,支援友軍。原本的計劃是由三将軍的軍團正面迎敵,吸引住敵人的目光并将他們圍住後,親衛軍借機繞到敵方背後,和友軍前後圍剿,左右包抄。而今,戰局意外地沒有照他們心目中的劇本走。安摩爾、歐蕾絲塔和阿茨翠德的三個軍團不但沒能給予敵人重創,反倒損兵折将不少。
但是現在包圍也不遲。要在維持火焰彈攻勢的同時,撥一部分魔力出去填充機械龍體内的魔力爐是極重的負擔,區區十頭真龍即使有機械龍的援助,數量也不超過三十頭。而王軍的兵力可是五百。
親衛隊緊貼在一起的灰色身體密密麻麻難以計算,才剛站穩腳跟,就開始以飛快的速度沖向敵人。狂野的吼叫使他們的氣勢更加勢如破竹。紀律有序的整支部隊就像一大股黑灰色的怒潮,暴|亂兇猛地一路狂卷,連陽光都穿不透這些怪物們鱗次栉比地排列在一起的身體。
紅龍、藍龍還有灰龍的身影越發近了。親衛隊的士兵衆志成城,朝着敵人猛沖,共同流露出勢在必得的笑。直到他們——
咣的一聲,好像集體撞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五百名士兵奇怪地刹住腳步,一面透明的牆突然憑空出現,攔下了他們的去路。
無人注意到的地方,有一個柔和的男音在低聲詠唱,“魔棱鏡·鐵壁。”
龍術士能将咒文壓縮在一秒鐘以内的轉瞬之間,除了某些複雜的魔法外,其餘的咒文在念誦時都可達到無人傾聽的狀态,完全不必擔心詠唱的時間會被敵人利用。
面面相觑的王軍士兵,嘴裡發出嗤笑的同時,雷光已經在手臂和身體上閃爍。纏繞着的雷電猛地一齊甩出,對着阻攔在身前的那道牆。
落雷擊打到牆的瞬間,發生了奇異的現象。一部分被收容進牆内,蕩起輕微的漣漪,猶如雨水沉入大海;另一部分被牆面反彈,迸射的雷光炸裂開來,反向朝士兵們劈去。
親衛隊的成員漂浮在原位沒有動,任由彈回來的雷電犁過身邊。以放射性能源為食糧的他們不懼自身散發的雷電,但是沖擊敵人的步伐卻因牆的阻撓而延緩了。
試探性的第二擊沒有遲疑地放出。然而,衆人的雷電依然沒能撼動這道透明的牆體半分。
十人十龍的隊伍裡有一人和阿爾斐傑洛互換了個眼色後,便駕龍離開,飛向王軍。乘着德文斯的柏倫格停在阻擋着敵人的牆面前。紅軟如草莓的唇勾起微笑的弧線,輕松地念道,“魔棱鏡·反沖。”
被反彈的落雷四下奔竄,噼噼啪啪地在灰色惡魔身邊亂舞,力量比射出時至少減弱了一半。就好像一個在地面彈起的球,每彈一次,高度都會減低。
雖然達斯機械獸人族不會被雷電擊倒,但是任由時間浪費下去,可就要中了敵人的奸計了。
雷電不行就強行突破。在戰鬥中千錘百煉的将士們,一同做出了以物理沖撞擊破牆面的決定。
一雙雙拳頭、一條條觸角,毫不留情地朝抵住衆人去路的那堵牆砸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張口結舌。被施以了武力打擊的牆面正在慢慢變軟,變軟,像是能無限凹陷下去的泥坑,把異族揮來的拳頭和觸角全部絞住。
無數個凹洞毫無規律地一個個出現,雜亂無章的漩渦,使原本光滑如鏡的牆面變得醜陋異常,仿佛人臉上長出了許多粒凸起的麻子。大為驚詫的士兵不停揮拳。用力越是猛,渦洞就陷得越深,剛勁的鐵拳好像不是打在牆上,而是粘糊糊的某種液體。一股有力使不出的挫敗感,侵襲着企圖以蠻力擊垮玻璃牆的衆人的大腦。同時,在鐵拳、觸角和身體觸及牆面的時候,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體内的能量正在逐漸離開自身。原本玻璃一樣透明的牆面正在變深,逐漸顯露出微微帶紫的顔色——這是吸收了雷壓的征兆。
“魔棱鏡·包容。”
海龍德文斯停在距離被牆面阻擋的王軍不遠的地方,他的主人屹立在他的背上。高傲地仰起下巴,柏倫格又紅又軟的唇邊挂着一抹輕蔑的笑意,望着無措的敵人們。
“魔棱鏡”——憑借着這門不可思議的獨家絕學,柏倫格在龍術士中得到了“吸魔人”的稱謂。阿爾斐傑洛在出征前曾向奧諾馬伊斯征詢過各個龍術士的看家本領。憑良心說,阿爾斐傑洛想要掌握其他人最擅長的魔法,有出于滿足私心的成分,但也是為了能讓每一個人在戰鬥中發揮所長。從老師口中獲悉了柏倫格“魔棱鏡”秘密的阿爾斐傑洛,在戰前向他布置了如果敵人設下埋伏、就由他出手牽制的任務。柏倫格的魔法大名鼎鼎,但他平時很少展示。或許是因為忌憚他這項魔法的同僚私下裡給他取了個“偷盜者”的不雅綽号吧。還有人幹脆直截了當地稱他是小偷,是賊。
承受着雨點般密集的拳風的牆面變得越來越扭曲,顔色也越來越深,從淡紫加深到了紫色。敵人撞得越重,玻璃牆就拉伸得越開。柏倫格伸縮自如的“魔棱鏡”,其本質堪比粘稠的膠狀物。
不過,牆的逐漸增色,終于使想要突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對這牆展開的面積有了明确的認識。他們驚喜地發現,盡管長方形的牆看起來非常廣闊,但也隻是一個平面。左翼右翼,還有上路和下路,都是涵蓋不到的空白處。
一頭強壯的公海龍忽然飛到了德文斯身邊,是沒有和主人以人龍一體的姿态并肩作戰的尼克勒斯。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許許多多的暗影。
這場戰鬥,卡塔特一方是由擔任首席的阿爾斐傑洛全權負責指揮。他相當清楚,單靠柏倫格主從不可能阻止得了五百個敵人。在他的指示下,尼克勒斯被分配到了協助柏倫格抵擋突襲的王之親衛隊的任務。其餘的龍術士和契約從者,以及十六頭機械龍,還在與三将軍的軍隊對峙。
柏倫格的魔法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特别是在面對人數衆多的敵人時,牆體有限的覆蓋面不可能把他們全都罩進去。
抓到敵人魔法破綻的親衛隊成員準備突圍。成群結隊的灰色惡魔們,欣喜地從牆的上下左右沖了出來。而在那裡,早已潛伏着異世界的伏兵。在敵人湧出來後,它們立刻居高臨下地以魔力光炮壓制敵人。轉瞬之間,光如雨下。每一枚光炮都沒有落空,帶着熊熊的怒火擊碎敵人的身體。還未反應過來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被攢射的魔力光炮打成了蜂窩。一時間,天空灑滿了異族的黑血。
能夠自行發動魔法強攻的機械龍,阿爾斐傑洛另外召喚了十六頭,封堵在魔棱鏡圍堵不到的四個方位。實體化的機械龍兇神惡煞地不停噴射出光的激流,嚴密地把守四方,不讓任何人通過。
尼克勒斯被安排在右路。充滿了自我表現欲的這頭海龍拼命地噴射出攻擊面寬廣的“海洋之息”。洶湧的海嘯攜雷霆萬鈞之勢從海龍的大嘴裡湧出,尋覓“魔棱鏡”空隙的異族放射出保護自己同時也是攻擊敵人的閃電激流,卻被海水沖刷殆盡。奔騰不歇的驚濤駭浪淹沒了數目可觀的異族,身體被沖得散架,屍骨無存。
好像是為了彰顯自身的實力似的,即使陷入了啞火期,尼克勒斯也沒有停止進攻。他毫不遲疑地沖入敵陣,仗着機械龍噴出的光炮的掩護,以遊擊的戰術頻頻騷擾被打得七零八落、陣腳大亂的王軍将士。需要異族放出閃電或飛身躲避才能化險為夷的魔力光炮,在接近能免疫一切魔法、自然連魔力炮彈也能輕松屏蔽掉的尼克勒斯的身體時會自動向各方彈開,偏離既有軌道,折射出令人想象不到的角度擊向敵人。原本都已經看準了躲避危險的空檔、準備閃身到安全區域的敵人,被胡亂散射的光炮搞得暈頭轉向,還沒摸清正确的閃避方向就被狠狠地擊落,在哀鳴中接受死亡。
每一個企圖從側面或上下方突圍的異族,都被吞沒在了機械龍大嘴噴出的魔力狂流、以及尼克勒斯和德文斯的龍息裡。在他們的協力合作下,親衛隊的數量急劇減少,慘況令人不忍卒視。
王軍的将士們正在受罪,但是阿茨翠德、歐蕾絲塔和安摩爾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要想解救被折磨的族人,除非他們能突破十六頭機械龍列陣在最前的敵人小部隊鎮守的防線。達斯機械獸人族就算修煉到将軍的等級都無法掌握瞬移的技巧。如果發生一下子近身到敵人身側的情況,也隻是因為他們身形靈敏移動迅捷。該走的路線還是得走,一米都不能少,無法像龍術士的“幻影”那般無視障礙物憑空出現,或隔開一段路程憑空消失。
一陣無差别的掃射過後,突圍者幾乎無人生還。王軍人數銳減至不足滿員時期的三分之二。
親衛隊遲遲沒有就位,将軍們的部隊非常焦急,但是他們早已經無暇他顧。
第一波龍息大狂潮落幕後,安摩爾、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的軍團被機械龍和龍術士齊心協力的炮彈掃射壓制了差不多有三分鐘。許多達斯機械獸人族已在猛烈的攻勢下犧牲。正當他們好不容易恢複陣腳,低沉的龍吼又開始回蕩在每個人耳畔。
靜默了一陣子的龍息又一次卷土重來。
獸人族的部隊開始慌亂,真龍吐息的狂潮又掀了起來,似乎比先前聲勢更大。
紅光,藍光,還有光炮的白光,幾乎延伸至天的盡頭。
生生受下了這波攻擊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不僅再也無法組織聯防的陣型,士氣更是跌落到最低點。
兩波龍息的摧殘,徹底打亂了他們的陣腳。接下來,龍族就不再統一噴射。早一些蘊育好龍息的先噴,晚一些調整好的晚噴。期間有阿爾斐傑洛的機械龍軍隊援護。沒有什麼能逃得過。
三将軍的軍團在潰散,王的親衛隊同樣面臨危機。
柏倫格持有的秘法“魔棱鏡”,是基于他天生就能伸縮的魔力極強的可塑性,從而開創出來的特技。初召喚時,僅是一面猶如玻璃般透明光滑、但要比玻璃堅硬得多,并且依稀能被肉眼覺察出的無色的固體牆。長方形的屏障以柏倫格全身的魔力在維持,能同時張開許多面,但是牆的整體表面積有一個上限值,因此在對付以軍隊為單位的敵人時,通常隻能召喚一面。“魔棱鏡”的牆體不是用比柏倫格更強的魔力強壓回去就能打破的,亦不可用強硬的手段破壞。以魔法手段攻擊,會被反彈一半的力量,吸走一半的魔力;以物理手段攻擊,根本打不穿逐漸軟下去的牆面,還會得不償失地被吸走魔力。此外,還能吸取異族的雷壓,反射他們的雷電。不過,反彈攻擊也好,還是吸收能量也罷,又都不是重點,隻是迷惑敵人的幌子。吸走的能量不是給柏倫格補給用的,柏倫格無法将異族的雷壓轉化為魔力,就算對手是其他術士,他也不屑于去融合别人的魔力化為己用。汲取敵人的能量,是為了爆破。當汲取到的魔力或雷壓的量達到飽和的數值,“魔棱鏡”的牆面就會爆炸。
已經徹底被染成深紫色的柔軟牆體,從異族這邊看,就如被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度驚人的天坑的狼藉土地,從柏倫格的角度看,卻顯現着一根根聳起的圓錐形長刺從紫色的海平面下穿透而出。
尼克勒斯、德文斯以及十六頭機械龍将親衛隊壓制得死死的。柏倫格沒有參與進攻,他隻是坐在德文斯的背上,悠然觀賞着狼狽逃竄的敵人一個個死去。他全身的魔力都用來維持“魔棱鏡”,已經沒有閑餘的魔力了。随着親衛軍人數的減員,原先呈一面牆的“魔棱鏡”逐漸圍成圓陣,左端與右端、上側與下側接合起來。收縮的空間越來越小,連空氣仿佛都被抽離了一般,還活着的王軍士兵們都感覺到了一陣呼吸不順的窒息感。柏倫格嘴角的笑意,也越發甜膩起來。
看似棘手的這個魔法,破解的方法其實不少。“魔棱鏡”不是空間魔法,牆内的世界并非異次元空間,即使柏倫格張開六面牆接縫組合成封閉的立方體,被困者依然能夠施展“空間轉移”逃出去。其次,修煉到最高等級的“魔力同調”亦可破除“魔棱鏡”的囚禁。然而可惜的是,這兩樣絕學,達斯機械獸人族都不會,因此隻能在無助中悲哀地接受被屠殺的命運。
“魔棱鏡·天崩。”
重頭戲即将上演。綿軟的牆猶如一朵巨大的捕蠅草收攏它奇醜無比、滿是溝壑和倒刺的葉片,包裹住大大小小的昆蟲身體,向内擠壓。親衛隊身處的環境正在逐步變小變窄,越來越小,越來越窄,任憑他們怎樣猛力地揮拳也隻是在牆面上徒增更多的坑洞。異族感到了危險,再這樣下去,他們很快就會被壓縮成一個無法容納所有人身體的球體大小,最終粉身碎骨,連完整的屍體都不剩。
但是他們想錯了。魔棱鏡緊緊地貼合住敵人的軀體,隻是為了在實施最後的爆破時能毀滅得更徹底。
填充的能量已到極限,裂開的牆面閃耀着寒烈的暗紫色光,把猶如困獸的親衛隊成員統統席卷進去。爆破的轟響,使聽覺都仿佛出現了片刻的失鳴。紫光撕裂而過,惡魔的身體一起碎掉了。散落的機械碎片仿佛是一場燃燒過後的禮花餘燼,紛降大地。
以敵人自身的能量擊敗敵人,這才是柏倫格創造這個魔法的最初目的。看着被獻祭的獵物們凄慘的死狀,紅軟的嘴唇泛起微笑。眼中流淌的溶金比太陽光還要耀眼。
親衛隊中還有數量較多的人健在,這些人是站位在比較正中位置的、離“魔棱鏡”的牆面較遠的王軍成員。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為爆炸的狂流經過數重人肉牆的緩沖到達中央地帶時,威力已經遞減了好幾個層次。
盡管如此,柏倫格防守王軍的戰績還是給了讨伐隊極大的鼓舞。所有的人都更加勇敢地作戰。至于他們的敵人,那潰不成軍的灰色食人鬼,鬥志已經滑落到了無可挽回的深淵。
“——可惡可惡可惡!”歐蕾絲塔簡直氣得渾身發抖。唇角抽筋似的坎出一片崎岖的弧度,把嘴巴縫合起來的黑線好像随時都會斷掉。她的獨眼都快要瞪出來了。親眼看到友方的軍隊被無情地蹂|躏,讓她有一種被狠狠羞辱的感覺。
“沒想到會這麼被動啊……”阿茨翠德的目光專注地望着阿爾斐傑洛所在的方向,那個僅以機械龍為騎乘物,在敵我之間來回穿梭、手背的魔法陣不停變換顔色的男人,口吻是興緻勃勃中夾帶着一絲懊悔,“那個男人在指揮着一切。我都感到有點後悔了,沒有在上次解決掉他,讓他知道了那麼多我方的秘密。就算會被王處罰,也該把他殺掉的。”
“……”安摩爾仍然默不作聲,但臉上沉思的表情,似乎是對阿茨翠德的話深有同感。
事先合計的兩面包抄敵人的戰術被徹底打亂了。原本對達斯機械獸人族一方絕對有利的戰鬥,愣是被拖入了不可預知結果的混戰階段。
時間慢慢地流逝,混亂的戰場到處都是飛射的火花、冰屑和閃雷。不會被普通人所見所知的高空,處處都是小型戰場。不是個位數的龍術士被異族軍隊合圍,就是落單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被群龍的魔爪和利齒淩虐。鼓吹的暴風在耳邊回蕩,嚣張而狂亂。嗆人的焦味與吹過戰場的冷風混為一體,怎麼也揮之不去。
柏倫格又幻化出了新的魔棱鏡,繼續鉗制着數量大減的親衛隊。在他的身邊,有他的契約者德文斯和阿爾斐傑洛的十六頭機械龍在幫他一起對付。覺得這項任務很是無聊的尼克勒斯,抛卻了主人交予他的職責,大搖大擺地沖入了另一側的亂軍。
充盈的魔力聚集在指尖,張開的十指齊發魔力散射彈,一輪掃射過後又是新的一輪,派斯捷的雙手俨然是兩把能自由發射子彈的火器。
砰砰砰的一頓亂發,子彈大部分墜落虛空,偶爾擊沉一兩隻異族,戰績完全不及利用身體的優勢朝攻過來的敵人左沖右撞、還時不時以龍炎焚燒他們的亞爾維斯。
派斯捷的神情和戰争的緊張氛圍充滿了違和,極其心不在焉。不知是早已洞悉到首席在戰前讨論會上展露出來的攀比心,故意裝得無能,還是受耶蓮娜的冷漠态度所困。派斯捷的心思根本就沒放在這場以少敵多的艱苦戰鬥裡。
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陣地,有人魂不守舍,有人異常緊張,還有人特别興奮。
澤洛斯搭載着亞撒穿梭在電閃雷鳴的敵人堆裡。普通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單體作戰能力并不見得有多強,但是他們人數衆多,依然保有不可小視的戰鬥力。不積極進攻,讨伐隊早晚會被耗死在這裡。因此,面對來勢洶洶的異族,澤洛斯完全沒有退卻。他在敵兵中間左突右刺,殺得甚是開懷。他的主人亞撒卻緊緊抓着他背脊的鱗片,隻是在偶爾聚起火焰的魔彈,投射出去,配合從者。在這對主從半英裡外的地方,是兩個正在比拼殺敵數的龍術士。
“十七個!”
雙手放出一枚枚魔導彈退敵,麥克辛自得意滿地扭過頭,找到了和高德李斯平行飛翔在空中的烏路斯的身影。挑釁的眼神卻是看着他背上的那個人。
聽見麥克辛的呼喊,波德第茲并沒有馬上應答。一個傳令官等級的異族張開他散發着惡臭的利嘴,舞動着長長的利爪向他沖來。波德第茲擡手揮出的火焰彈擊中了他的身體,但沒能造成緻命傷。失去了小半個身體的異族沒有退意,轉個彎再次飛來,想要還手。烏路斯的左前爪探了過去,捏爆他的頭顱。沒了頭的異族從脖子裡噴射出一陣冒着氣泡的黑血,然後掉下去了。
“我十八個,正好比你多一個。”波德第茲回過頭,笑着對麥克辛說。
“别耍賴!烏路斯幹掉的不算!”
趁着戰鬥的間隙,麥克辛朝六百米外遠眺。耶蓮娜正和丹納在那裡與敵人激戰。丹納張大的喉中降下了無窮無盡的龍炎波,蓬勃的烈焰仿佛地獄的業火,赤焰所到之處,必有達斯機械獸人族凄厲的嚎叫。耶蓮娜雪白的神杖閃閃發亮,拂曉的光芒從斷開的三節新月牙形的透明晶石裡散射出來,所有的慘叫全都愕然而止。在神杖攻擊範圍内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一律被凍結成冰雕,再被丹納的羽翼和爪子撕碎。主從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她們飛越在雲霧間的優美身姿猶如是含苞綻放的戰場之花。
紅棕色的眼底燃起了欲望。麥克辛駕馭着高德李斯橫沖直撞,不但與身前身後的敵人厮殺,更是與一起鏖戰的同伴進行着競争。比血還要濃紅的光芒在喉部聚集,周圍的敵人都跌跌撞撞地倒退,唯恐避之不及。高德李斯向着四散的敵人飛身追去,不給他們逃跑的機會,噴射出打擊範圍比“龍炎波”更寬更廣更深、溫度更高,同時也是火龍族兩大吐息中最厲害的“焱焰之息”。彈指間,被熊熊烈火觸及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盡數灰飛湮滅,葬生于火海。
分散在戰場各處的龍術士和契約龍,彼此間相隔的距離并不遙遠。高德李斯的同伴都可以感覺到那強大的龍息所造成的威壓正在猛烈地震蕩着空氣。一手蓋在毀容的右臉,那裡的傷疤似乎在隐隐作痛。傑諾特默默地凝視着直沖上天的紅光。看了一陣後,魔力的旋流在掌間凝聚,迅速化為專司火焰魔法進攻的紅色五芒星魔法陣。配合着馬西斯的沖刺,傑諾特無情地給予敵人火焰的制裁。
與世隔絕的空中戰場,完全化為地獄。偶爾翻湧出紅蓮業火,偶爾肆虐過浪花碧濤。熔漿和洪水澆灌敵人的身體,燒灼之音鳴響不斷,還伴随着□□被撞碎的悶響和機械表皮被撕裂的穿刺聲。火光恣意四濺,冰霜放肆旋舞。彌散的滾滾硝煙取代了白雲,充斥着無垠的天空。
一雙黃綠色的眼睛在遊移,不急不徐地觀察着場上敵我的動向。無論丁尼斯被幾十個達斯機械獸人族追着到處跑,還是甩開敵人的圍剿後回過身疾速狂沖發動還擊,柯羅岑一概不管。其他的主從通常都會協同作戰,騎在龍背上的主人注視着身下飛舞的從者顧及不到的地方,以魔法輔助他們。唯有丁尼斯必須獨立和敵人斡旋。
一個外形能使人聯想到某種浮遊生物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在不死不休的進攻與還擊中躲過了希賽勒斯的海龍波,飛到了離柯羅岑相距不遠的地方。他是阿茨翠德帳下兩員實力并列最強的先鋒大将其中的一位,力量是先鋒級别中的拔尖者,名字叫笛卡爾。
笛卡爾的外形就像一把灰色的傘,傘狀體的長寬約為十二米,邊緣長着一些須狀的觸手。沒有五官的臉并不在它該在的位置,如凸出的泥塊般嵌在身上,距離傘形軀體的頂部和尾端恰好一比三的比例。醜陋的臉上沒有獨眼、鼻子和嘴巴,隻殘留着三個窟窿。像極了水母的光滑肌體表面隆起一塊塊不規則的斑點,豎着一圈煙囪般的粗壯機械柱,共有六根,從空心的柱子裡向外噴發出柱狀的高壓電流。
“沉沉長夜處處險惡,匆匆惡魔集聚而行。”
帽檐下油膩無光澤的灰發投下一片陰影,将柯羅岑的視線掩蓋在晦暗中。黃綠色的眼眸灼烈地望着半空中的笛卡爾。一本非常厚的硬皮書突然出現在他手邊。張合的口中念着一段繁複的詩文。
“白晝終盡吾将甦醒,敢問桑榆能奈吾何。”
書本自動翻開到某處,左邊一頁是拉丁文寫成的段落,字迹淩亂,肆意飛走;右邊一頁畫着美麗的菊海,以礦物中提取的彩色顔料繪制而成,是為左邊的大段文字所做的配圖。一個黑色的魔法陣突顯出來,中間的圖案是包含了封印之意的六芒星,顔色卻黑如驅使邪術的極惡三角魔法陣。黑色的魔法陣靜默地輪轉在書頁上的同時,漆黑的魔力從畫中升起,以飛快的速度凝聚成如鞭如蛇的黑影,自動揮擊而出,在空中飛行的時候拉長為條狀,長出了頭、頸、牙、尾,兇猛靈活好似毒蟒,目标是在雲海與迷霧間跳躍的笛卡爾。
“惡枭齊飛蝙蝠群舞,尋覓吾能掠奪之物。”
覺察到黑蟒的襲來,是在它纏上傘型身體底下飄舞的觸須狀觸角的時候。笛卡爾被逼着後退了好一段距離,試圖甩開黑蟒的捕捉。毒牙撲了個空,沒能咬住敵人的蟒蛇消失得無影無蹤,松了一口氣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自以為閃身到了安全地帶,殊不知柯羅岑的魔法不解除,大蟒就不會真的消失。它隻是暫且匿行在了肉眼難見的虛無異界裡。
“豺狼高吠毒蟒嘶鳴,渺小靈魂被吾帶走。”
蟒蛇跟着先鋒飛速移動,下一刻就已在他的身邊重新生成。從現有空間之外的異世界陡然現身的大蟒,毒牙準确地咬住了笛卡爾的觸須。笛卡爾奮力掙脫,雷電湧出兩側的機械柱,驅逐煩人的大蟒。空心的機械柱子裡迸出的六道雷光,将大蟒蜿蜒的軀體轟散成一段一段,可是笛卡爾的表情卻一點都沒有放松。他轟碎的并不是真實的毒蛇,而是一股有形态有顔色的魔力。被打散的黑魔力很快又重組在一起,衍生出新的黑蟒。笛卡爾的柱狀雷電與柯羅岑的魔力大蟒僵持不下,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惡魔狂嘯餓鬼哀恸,痛訴自由離汝遠去。”
就在主人指揮他的蟒蛇追捕笛卡爾的時候,丁尼斯也沒有閑着。柯羅岑一心系在笛卡爾身上,全然不理會周遭一直在變化的戰況。無論是敵人正大光明的圍攻,還是暗施冷箭的偷襲,都早已不在他的神志裡。達斯機械獸人族雖然折損了不少人馬,卻依然保持着遠超讨伐隊的數量。柯羅岑松懈了對周圍的提防,灼灼的目光心無旁骛地追逐着笛卡爾。丁尼斯被迫強打起雙倍的精神,抵擋進犯的敵人,死守住主人。幸好龍息還能噴發。丁尼斯深吸一口氣,吐出的“海洋之息”掃空四方威脅,緊接着黏上去揮擊雙爪,消滅未被龍息波及的逃兵。
“饕餮盛宴永不停息,隻因吾将索取更多。”
柯羅岑仍在持續吟誦,驅使着黑蟒緊追笛卡爾不放。由魔力幻化出來的大嘴中伸出長舌與利齒,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埋入了雷電射不到的間隙,再一次咬住了笛卡爾的身體。咬住的同時,倏地繁衍出複數的大蟒群。再想掙脫已是不可能。群蛇掀起了數重暗影波濤,瘋狂地将笛卡爾死死纏住。不停扭着身體掙紮的先鋒被生生扯離了逃跑的軌道。騰空而起的群蛇化為魔力狂流,将逃脫無門的笛卡爾吸入到柯羅岑的書中,成為畫的一部分。
“菊海怒放蓮瓣鋪疊,鑄造惡魔永久牢籠。”
随着末尾發音的落下,冗長的詩詞至此詠誦完畢。同一時間,捕捉也宣告成功。身下的丁尼斯總算松了一口氣。
于是,原本充滿了夢幻氣息的彩圖就成了這般不協調的樣子:朵朵菊花開滿翠綠原野,宛若金橙色的汪洋浸浴在高懸于藍天的暖陽下。一隻勝似水母的灰色異形,脫離菊海懸浮着,但不是飄在畫裡的天空,而是對着書面。像是要掙脫一個牢籠般,笛卡爾死命地張開觸角,幾欲破紙而出。代表了嘴部的窟窿張得奇大,好像在怒吼,然而他的動作卻被凝固成型,任何呼救的聲音都無法傳出。
“靈魂鞭笞”——柯羅岑自創的封印魔法。将捕捉到的獵物關在特定的囚室,經年累月地以魔力鞭撻他們的精神和靈魂,長期圈禁起來,喂養的飼料是腐敗、孤寂和黑暗,使他們在被遺忘的異世界角落裡苟延殘喘,直到甘願屈服于封印魔法的主人的管教下、成為他最忠實的奴仆為止。笛卡爾就這樣被永遠封印在了柯羅岑的書裡。和其他龍術士召喚機械獸不同的是,柯羅岑能将捕獲到的戰俘們以原來的形态召喚出來。俘虜能保存之前的實力和畢生的殺招,為柯羅岑作戰。
士兵級别,三年後就會變成柯羅岑的傀儡,傳令官級别要七年,先鋒十九年,将軍還沒俘獲過,理論上要五十年以上,且必須是雷壓的量換算為術士的魔力後、儲備不如自己魔力的将軍。王,就别想了。柯羅岑即使再自負,也不會認為自己的魔力高得過王這一等級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
翻過幾頁的書本再次定格,照樣左邊是字,右邊是圖。這一次畫着的是生長在池塘裡的粉色蓮花。柯羅岑積極地尋找着下一個獵物。他手裡的書不是魔導書,是他遊曆各洲後有感而發、自己記述下來的遊記。以文字創作的同時,還配有大量的圖片注解。繪制在内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的風景圖,成了他封印惡魔的一個個囚牢。至于他在施法時口裡吟唱的詞句,也并非是具有魔法效果的咒語,而是他當年第一次運用這項封印魔法時即興創作的詩歌。
笛卡爾被抓的全過程,阿茨翠德麾下另一名先鋒魁爾斯完全目睹。無奈剛才他被尼克勒斯牽絆住腳步,沒能及時支援。現在,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擺脫了尼克勒斯,咆哮着朝柯羅岑襲去。
魁爾斯的體态很接近人,四肢修長,肚子卻鼓鼓的,仿佛臨盆期将至的孕婦。薄如蜻蜓翼一樣左三瓣右三瓣的透明翅膀托起他十米高的身軀。
下一個目标确定了。柯羅岑渾濁的黃綠眸子一凜。
在丁尼斯藍寶石般的豎瞳裡,腹部鼓脹的異族的身影越來越近。他可不會讓敵人得逞。和魁爾斯身高差不多的前掌帶着勁風朝他拍去。
魁爾斯沒有逃跑,顯然是看準了丁尼斯下一發的龍息還沒醞釀好的空檔。纏繞着雷電的惡魔在空中飛馳,丁尼斯的前爪即将碰觸到他的時候,側身作出靈巧的閃避,卻還是被呼嘯的掌風拍飛了數米。魁爾斯不顧内髒震蕩時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勉力地飛快翻過一個身,對準敵人的腹部陡然打開,機械皮被剖成一個圓,圓形的空洞裡沒有髒器,沒有骨肉,隻有紫光大盛的高壓雷電。
數道鍊狀的霹靂互相擰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表面粗糙的圓柱體。雷光從腹部的開口處向外擴張,橫穿出來的圓柱形驚雷射向了丁尼斯。
卡塔特的龍族能在體内自行蘊育龍息。龍息不能持續噴發,冷卻的時間,基本和血統的高貴低微、實力的強大弱小成正比。丁尼斯的血統在讨伐隊的同族裡算是比較出衆的,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要花費一分半鐘的時間完成醞釀。調整期間若強行發動,會極大地損害健康,使壽命縮減。
丁尼斯心裡一驚的時候,快過行動的大腦已經驅使着他提前作出躲避。果斷飛身閃開,丁尼斯完美地躲過雷電的劈灼,可是擊殺敵人的機會也喪失了。
從者沒能速勝對手的窘況,反而大大地滿足了柯羅岑捕獵的欲望。描繪着睡蓮的彩色畫裡漫開了深沉的魔力,黑影這一回幻化成蝙蝠。漆黑的蝙蝠突兀地出現,在魁爾斯的頭頂飛旋,以極快的速度繁衍,貪婪地啃咬着他的翅膀和腳踝。魁爾斯開始驚恐地嘶吼起來。
柯羅岑的“靈魂鞭笞”瞄準的獵物,從來就沒有溜走過的先例。但是這個魔法有一個必須遵循的定律,或者說缺陷。“靈魂鞭笞”會極大地消耗柯羅岑本人的魔力,随着魔力的遞減,一次戰鬥中,越到後面擒獲的獵物就越是弱小。因此,決定了之後捉到的獵物質量的第一隻獵物的選擇,就顯得尤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