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打發走了。”
“好,好……做得好。”病榻上的王淡淡一笑,雙臂撐着身子坐起來。毛毯徹底滑落在了地上,但他沒有反應。“決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如今的樣子。”他斜倚着床背喘了會兒氣,過了半晌才想到要問,“這一次來的是誰?”
“歐蕾絲塔。”澈爾告訴他。
“歐蕾絲塔……”他默念一遍,惆怅的情愫在唇齒間百轉千回地盤旋,“難為你還有哈拉古夏了。”
“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澈爾把毯子給他蓋好。“事不過三。我想阿迦述應該死心了。”
濟伽蒼白如紙的臉上浮出感謝的淺笑。其實有沒有蓋毯子對他而言根本無所謂。這副早已經不會被心目中的陽光惠及的身子骨,就算蓋上再多再厚的毛毯,也不會感到溫暖。
“希望他能夠盡快打消這個……可能會緻我于死地的念頭吧。”
“……”澈爾驚愕地注視着他的王,看到的是一張平靜無波、毫無愧色、隻是略帶些倦意的臉龐。
他真的決意永不理會阿迦述的求援,對刹耶的罪行視而不見?
死寂的沉默就這樣突兀地降臨,讓人不堪忍受。病床上的濟伽王打量澈爾将軍的表情,看了一陣,說道,“你退下吧。”他的聲音很靜,“我要再睡一會兒。”
還睡不夠嗎?澈爾緘默不語。
濟伽每天隻能保持清醒三五個小時,時常在自己意識不到的時候突然陷入昏睡,醒來時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也不知道具體睡了多久。他在四王會晤中身負重傷,至今已過了近三百年。這段綿長難熬的歲月裡,濟伽的身體日漸消瘦,睡眠時間平均以一天數秒的增幅緩慢延長,而且是毫無規律可循地睡着、醒來。
族内經驗最豐富的醫者,對此卻檢查不出任何症狀。濟伽日益加重的病情,讓他們束手無策。王的臣民都很擔憂他的健康。
然而他身體常年抱恙的處境雖然讓人很同情,卻不代表他處理族中大事時的昏庸和失責,也能獲得大家的認可。濟伽執意不延續庫拉蒂德在世時支持阿迦述的傳統,坐視他與刹耶二虎相争,走向衰弱,自己則在世界盡頭的凍土消極避世。這樣的作法,不僅讓他的盟友和敵人匪夷所思,自己這一方的族人也同樣無法理解。現在,阿迦述的軍隊已經被刹耶殺得元氣大損。今後若再想聯手阿迦述抗擊刹耶,可就基本無望了。
族内對濟伽王的質疑聲這兩年越來越大,全靠澈爾和其他三位将軍強行鎮壓。在軍隊嘩變前,真不知道這樣動蕩不安的太平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澈爾不再說話,也停止思考,曲着腰倒退着出去了。睡榻上的濟伽,不知不覺中又已睡去。睡夢中似乎感到有些冷,淺淡的雙眉微微緊鎖……
LXXXVI
歐蕾絲塔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她隻知道,她體内的每根血管都快要裂開,就在哈拉古夏猛地扇了她一巴掌,逼得她不得不走之後。等她的怒氣稍稍平複下來,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經從荒蕪的極地冰原,變成了同樣荒蕪的灌叢草地。
看來自己已經飛越了汪洋,來到陸地上了。視線朝四周環顧一圈,滿目盡是幹燥貧瘠的土地,生長着枯黃的野草。這應該是非洲南部的某個荒野。看樣子,自己是在極怒的狀态下飛了一天。
稀稀拉拉的灌木被夜風吹得翻舞。一盤圓月從魚鱗般的雲隙間浮出。在月色的照耀下,周圍的景緻都被印上了一層陰冷的深藍。天已經亮過,轉眼又到了晚上。而她漂洋過海時竟渾不知覺。
歐蕾絲塔收斂起憤怒的雷壓,從醜陋的真面目變回少女的身姿。
下意識地伸手撫摸左半邊臉頰。浮腫早已經消退了,也沒有任何痛感,但是這一擊造成的心傷,一時半會兒卻好不了。
舊友的背叛,任務的失敗……歐蕾絲塔不能就這樣恥辱地舔着臉回去,對阿迦述說“濟伽太頑固,實在勸不動”這麼報告一通就算交差了。
要做些什麼彌補自己的過失,而澈爾在她臨走時的暗示……
往事就在這時候叩響了她被憂憤的情緒淹沒的大腦。費路西都将軍手裡的部隊應該還有幾百号人,與目前阿迦述王僅存的兵力大緻相當。這個在庫拉蒂德死後獨自帶領着軍團裡殘餘的兵卒,在蘇黎世的荒郊野嶺潛行遊蕩的男人,一定很辛苦吧。昔日和他一同效忠庫拉蒂德的同僚,全都轉投向窩囊的濟伽麾下。隻有費路西都一人還在苦苦地堅持。他不僅要控制他士氣低落的部隊不使他們外逃,還要以隐蔽、遊動和伏擊的方式反抗刹耶的勢力。其高超的潛伏本領,連刹耶都無法徹底消滅他。
其實早在1204年的秋天,就有五十餘人離開了費路西都,轉而投奔當時還很有聲勢的阿迦述。歐蕾絲塔怎麼會忘記,那些人還在趕往錫耶納的路上,就被一頭遊蕩在人界的火龍誤打誤撞地碰見,殺得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卡塔特的統治者随後派龍術士白羅加等人調查這樁離奇的事件。阿迦述領着族人遷移到比薩,使他們顆粒無收。又過了一段時間,第二任首席阿爾斐傑洛接手了這項任務,從錫耶納追到比薩,引發了之後一連串惡劣的連鎖反應。
如果能夠說服費路西都,讓他心甘情願地将他的士兵納入阿迦述帳下……這樣,多少能回報王對她的信任吧。
所以啊,還沒到氣餒的時候。去聯系費路西都——至少這點我能做到!
下此決心的歐蕾絲塔,決定在無人的曠野上重新讓雷壓纏遍全身。剛準備這麼做,緻密的雷壓倏忽間從四面八方向她攏來,卻不是她的。
就是這些莫名其妙闖入她感知範圍的雷壓,暫緩了她的變形。
由遠及近的雷壓,感覺有些熟悉,但并非友方。什麼人?歐蕾絲塔稍感疑惑。
二十米外未被月光照到的陰影處,突然出現了一抹不是很高、好像在哪裡見到過的身影。
“嗨,嗨。”
——她聽到這古怪的笑聲,條件反射地吼道,“沙桀?!”
“被你發現了啊。嗨。”如她高喊的那樣,水紅色頭發的少年——沙桀,邁着緩緩的步子,從不見光的陰暗處走到月下,擺動着他瘦如雞爪的手向她打招呼,“歐蕾絲塔小妹妹,一個人走夜路可是會撞到危險的噢。嗨,嗨。”
“你怎麼……”她怔怔地盯住突然出現在對面的敵人,一動也不動。
“嗨,你是不是想問,我怎會知道你在這裡?”沙桀每說一個字,粉嫩的喉嚨就會猛烈地抽搐一次,“去問那個至今都沒抓獲的内應吧,嗨,如果你還有機會問。”他笑眯眯地盯着滿臉驚詫的黑發少女,眼中有一絲譏諷,“先提醒你,我可不是獨自前來的噢,嗨。”
知道自己的處境越發危險了以後,歐蕾絲塔立刻左顧右盼。三道身影就在這時飛閃而過。
歐蕾絲塔全身的神經都在一根一根地死去。就在她下決心去蘇黎世見費路西都的這個時候,卻……
刹耶的将軍們——沙桀、奈哲、文坎普達耳,和另一個尚不明确身份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攔截了她的去路。他們一定是在她剛出發後不久就實施跟蹤了。
歐蕾絲塔緊握着拳的雙手有些顫抖,但她強作鎮定。阿迦述王的将軍絕不能害怕。她竭力穩住内心逐漸擴大的不安,正視前方的沙桀和奈哲,同時還要時刻提防身後的另兩人。身着鮮豔華服的四人中間,有一人的背後罩着深藍色的披風。那是歐蕾絲塔唯一沒在之前見過的家夥。
“又見面了,歐蕾絲塔。”奈哲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分别的這七個多月,有想過我嗎?”
歐蕾絲塔嫌惡地盯緊他透着濕意的深綠眼睛,不理會他的殷勤話語,轉而面向沙桀,又微微側身,餘光朝身後的文坎普達耳瞥去,“我倒是挺好奇,這幾年你們的模樣都沒怎麼變啊。什麼時候開始潔身自好了?”
沙桀和文坎普達耳笑笑不說話。奈哲輕浮地吟道,“還不是怕你忘了我,所以不敢變。”
歐蕾絲塔還是不理會他,謹慎地把頭偏向後方,對着文坎普達耳身旁的那個不明身份的男人,“你是誰?”
那人笑了。他的笑,迷人中帶點陰邪之氣。
四人中屬他最俊美。個子颀長,面容清秀,嘴上總挂着令人溫心的微笑。過肩的直發往左右兩邊梳,在腦袋頂上分出一條縫兒。以頭路為分界線,左半邊頭發為古稀老人般的蒼白,無半點光澤,右半邊則是光鮮亮麗的绯紅,好似鮮血在流淌。他柔亮動人的眸子,也如鮮血般赤紅。聽到歐蕾絲塔的提問,他不回話,微微把頭歪向一邊朝她微笑。那頭又長又直、半白半紅的頭發,在夜風中旋卷着飄揚。
好奇怪的頭發,讓她想起了羅滕堡的花——刹耶親手種下的曼珠沙華和曼陀羅華……
回想就在得到答複的那一刻結束。
“我是華倫達因。”男人說,溫柔的微笑萦繞在唇瓣上。
對于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含義,歐蕾絲塔并不了解。華倫達因是刹耶最寵愛的貼身侍從,從不離開他的王半步。即使歐蕾絲塔跟随阿迦述與刹耶的軍隊交戰了那麼多年,她和華倫達因見面的次數也是寥寥可數,且每次都是不同的相貌。
“華倫達因,連你也來了嗎?”歐蕾絲塔咽了咽口水,“對付我一個居然要勞煩那麼多人,看來是你們太沒用了啊。也難怪刹耶缺乏信心,總要讓他的将軍們跟蟲子似的成批成批地出動。”
她強勢的挖苦,卻讓他們笑得更歡。
“顯而易見,一打四毫無勝算。”文坎普達耳撚着他金黃的胡須,鄭重地宣告道,“隻要投降,便可免受屠戮。”
傻子。你們能殺死的隻是我的一個分|身。歐蕾絲塔雖然沒有全身而退的希望,卻有活命的把握。“絕不。”她理所當然地表态。但是她的額頭,卻不知為何沁出了冷汗。
“看來,你選擇了‘死’。”華倫達因有些惋惜地說。
“是嗎?”歐蕾絲塔挺起胸脯,擠出一個嘲諷的笑,“那要試過才知道!”
面對态度依然強硬的少女,華倫達因在一瞬間露出了敬重的神色,又在一瞬間恢複了微笑,朝奈哲、沙桀和文坎普達耳揮出代表了攻擊的手勢。
身為刹耶近臣的他,雖然和其他三人同是将軍,卻似乎因王的垂愛而享有指揮權。
而在他揮手前,歐蕾絲塔就已經完成變身沖了出去,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巨碩的梯形身體,彈指間就小得隻見一個灰點。然而刹耶的将軍們卻悠然地站着不動,看着歐蕾絲塔逃走的軌迹。在他們眼裡,那不過就是一頭必死無疑的亡命羔羊,根本不需要急着追趕。
等到歐蕾絲塔消失得連影子都沒有了,接收到追擊指令的三将軍才終于有所行動。磅礴的雷壓帶動叱咤的閃電在身邊炸響。三人同時邁出一小步,飛身躍起。三道灰影瞬間消失在原地,沖向他們的敵人。
LXXXVII
夜晚的沙漠褪盡了白天的高溫,顯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天空月明星稀,銀白的微光傾灑下來。
趁着夜色、偷偷溜進石屋子裡的潛入者,在月光的映照下,身體的輪廓投射在牆上,成為一個被拉長的恐怖鬼影。
“歐蕾絲塔将軍在裡面嗎?”男人的詢問聲從窗口傳進了室内,壓低的嗓音顫抖地波動着,有些嘶啞,更糅合着焦急,緊張和驚惶。
“不在。”屋裡的男人回答他,“這裡沒有人,除了我。”
“真的不在?”
“你不相信,就進來自己看。”
在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周圍一直都很安靜。但是卻始終有幾陣微微的聲響在空氣中流動。它們難以聽聞,輕柔而緩慢,卻極有規律,就像少女的呼息。
LXXXVIII
最終,歐蕾絲塔還是被刹耶的将軍們追上了。
糾纏在一起的四個灰影,在半空中進行着異常激烈的交戰。看不清的殘影在各個地方頻繁地閃現,根本無法算清到底打了多少個回合。
斡旋于多個敵人之間的歐蕾絲塔,密集的觸手不知被打壞又再生了多少次。她在多數時間隻能閃躲和防禦。偶爾組織起來的還擊,也慢慢地從拼盡全力到逐漸失去力量。沙桀、奈哲,文坎普達耳并沒有全力以赴,要不然勝負會在極短的時間内分出,而不會形成看似僵持的局面。但即使他們隻是抱着玩弄的心态戲耍歐蕾絲塔,能讓她逃走的生路也已經被全部扼斷了。到後來,她隻能在敵人的圍攻下奮死抵抗。
互相纏鬥的将軍們的機械軀體,俨然已化身為數團閃電。難以估量的高壓電流,使死鬥場的空間仿佛是要完全崩潰掉一般,不斷地轟鳴,振動。
“三個男人圍攻一個女人,實在是很沒有風度呢。”——在刺耳的風浪和雷鳴中,她聽到了始終沒有出手的華倫達因的聲音——“雖然我族的體質,男女間不存在差異,不過還是太不像話了啊。從現在開始,我和你一對一。”
三個将軍竟真的同時跳開,留歐蕾絲塔給華倫達因一人對付。内心驚訝不已的歐蕾絲塔正歡呼着時來運轉,然而——
勝負,就在華倫達因的話音散落的下一秒,揭曉。
完全不存在抵抗的餘地,甚至連他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都不能理解。餘光中,隻見那個男人的手指朝她一點——
一道血紅的半弧劃過暗藍的天際。弧的一端,是蛻回人形跌落在荒地上的歐蕾絲塔。
神經崩斷、血管破裂的痛楚席遍全身。身子軟如泥漿,連維持本體的力氣都沒有了的黑發少女撲倒在冰冷的荒野。
僅此一擊就将她重創到無力再戰的地步。湖藍的眼眸睜得很大,被難以言表的驚愕充滿。歐蕾絲塔脆弱的身軀軟軟地癱在地上,失去了站立甚至爬行的力量。但她的頭卻勉強擡起,目不轉晴地看着變回人形的三個将軍站在華倫達因的身側,仿佛拱立着北極星的星群。
皮膚滾燙得像在發燒。流的血太多了,她想。
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明所以地出血,好像有數不清的傷口。歐蕾絲塔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裡,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幾乎痛得昏死過去。素雅的白袍被染得鮮紅。
過度的失血令她嬌容憔悴,面色慘白。她摸了摸自己的前胸,肚腹,發現身上密布着衆多大小相近的血窟窿。在短暫的思考過後,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身體是被無數道雷壓射線射穿的。隻是他出手太快,她看不清。即使看清,也躲不掉……
那男人的力量是多麼可怕啊,那個華倫達因——
他的雷壓,歐蕾絲塔自始至終都沒能感應到。而這說明,他遠強于自己。
奄奄一息的歐蕾絲塔,愕然的臉龐由于參透到了什麼,頓時變得極度陰沉,對着那個向她款款走近的男人。
給予她重創的華倫達因将軍緩緩走來,停在離她幾步之遙的位置。凝視着少女的眼神裡,有着不忍與憐惜。
所有的人都在注視着她,但她的眼中卻隻有一人:一半紅發,一半白發,赤紅眼眸,還有那噘起淡淡微笑的薄唇。
“傷成那個樣子,躺着也很累吧?想不想就此閉眼,讓煩惱全消呢?”仍然保持不變的微笑,華倫達因從齒間吐露出宛如毒蛇之吻的話語,“至少,作為同族,我會給你一項優惠,不讓你多受苦難。”
話音剛落,他再次舉手,朝她一指。
她聽見沙桀的喉中傳出無比激動的、嗨嗨嗨的顫音。
她聽見文坎普達耳像雄獅咬斷獵物咽喉一樣地吼叫着。
她聽見奈哲愈漸興奮的嘲弄聲持續不絕地回響。
卻唯獨聽不見,破損的心髒發出的尖叫。
被雷壓射線從正面洞穿胸膛,如今的歐蕾絲塔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完全是敵人的玩物。
但是……她畢竟還有保命的護符。藏在地窖裡的三個人偶。
華倫達因又朝她走近兩步,憐憫地俯視着她。然後單膝跪地,半蹲在她的身旁,捧起她的臉,讓她依偎在自己懷裡。
歐蕾絲塔本能地厭惡他的碰觸,想要推開他,勉力舉起的手卻頓在了半空,呆怔的表情也一同靜止。
伴随着張口呵出的熱氣,輕柔的話聲吹進了她的耳膜。“感受到了嗎?”華倫達因低下頭,臉頰與她的臉頰相貼,語調平靜而溫和地道出令人絕望的話語,“你的人偶,一個接着一個離你而去。”
裝在箱子裡、埋藏在她屋内地下的三個人偶死亡的噩耗,就在華倫達因張口的那一瞬,準确無誤地傳了過來。
歐蕾絲塔難以置信地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不禁疑惑地望着華倫達因的紅瞳,看到的依然是那個無比溫柔的眼神。
早已經虛弱得脫力的手,忽而抓住了華倫達因深藍色的披風一角。歐蕾絲塔的眼眶驟然擴大,望着破皮流血的手指。指尖的觸感既厚實又刺痛,隻因她觸及到的東西是龍皮。粗糙如石、鋒利如刀、布滿鈎刺和鱗片的龍皮。海龍的皮制成的披風。
“别害怕,凡人皆有一死。”悲天憫人的神情,溫和沉穩的聲線,就好像慈祥的神父。“保持美麗的容顔,在恰當的時候死去,也是一種幸福。”華倫達因一邊柔聲安慰她,一邊拂去她唇角的血污,理順她淩亂的黑絲,将半遮住她眼睛的散發撥到耳後,清晰地袒露出她滿含恚恨的眼神。“差不多是時候了。馬上為你解除痛苦,把死亡的權利賜予你——”
他的目光透着仁慈,仿若給予了她莫大的恩惠。
左胸因異物的侵入猛然間緊縮。男人的右手,精準地從肋骨的縫隙間穿過,飛快地探進她的胸腔,又飛快地探出,快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當她低下頭查看自己被掏空的胸口、又擡眸朝他投去不解的視線時,他的掌心已被熱血澆灌成鮮紅,一顆還在撲通撲通跳動着的、血管被扯斷的桃形器官,正乖巧地躺在他的手裡。
心髒被雷壓射線破開針孔般的洞,其實并不能徹底終結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生命。因此華倫達因幹脆地剜出了她的心髒。
也許是他動作太快,下手太利落,使神經和感官都來不及跟上,而她又太過驚訝,渾身的痛意又太過麻木,她竟然沒發出任何慘叫。
隻有鮮血從口中濺出的噴湧聲,蓋過了她模糊的呻|吟。
她的身下,血流成河。
“已經喪失了以本體現形的力量的你,根本沒辦法再生了吧?”用仿佛戀人間愛撫的動作,華倫達因的左手撫摸着她染血的發絲,右手依然握着她的心髒,口中溢出輕柔的低語,“況且就我所知,你再生的能力,在平級之間一直都很平庸。”
胸口破開的血洞,抽空了她說話的力量。無法維系本體、再生器官的現狀,也完全被華倫達因說中了。無論是語言還是理由,歐蕾絲塔都無從反駁,隻是帶着毫無生氣的、茫然的表情對着天,嘴巴一張一閉地吸氣、吐氣。
眼前的畫面越來越黑,越來越暗。歐蕾絲塔漸漸感到困倦了,差一點就要把眼睛阖上。但是一個念頭突然使她的眼神凝聚了起來,止住了意識繼續渙散下去。
布滿血痕的嘴唇艱難地張張合合,仿佛有什麼重要的話必須交代。
華倫達因垂下頭,耳朵貼着她血糊糊的嘴。
“你……不是……”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一下,“……華倫……達因。”歐蕾絲塔的聲音輕不可聞。她盡最大的努力嘶吼出來的話語,稍遠的沙桀三人根本就聽不見。但是雙手扶着她的肩,将胸膛借給她依靠,把耳朵湊近她不斷流出鮮血的唇邊的華倫達因,卻聽得很清楚。
“我不是。”仿佛是要滿足她死前的願望,男人微笑着坦白。
“你……是……”湧上喉頭的血腥,阻塞着她的發音。但是她依舊強忍住劇痛,說完了她想說的,“……刹……耶!”
無需切換到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本體形态,以人類之姿就能戰鬥,還能将無形的雷壓化作有形的實物,放射出強大的雷壓射線一招制服一個将軍……隻有“王”可以做到。
而刹耶,一直都是個極擅僞裝的人啊。
被拆穿了真身的男人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把捧在右掌的歐蕾絲塔的心髒小心地放到一邊,雙臂環過她的腰,将她抱得更緊。
歐蕾絲塔的體溫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渙散,脈搏越來越微弱。面對這令人傷感的場面,三個将軍隻是靜靜地觀賞,嘴角勾起殘忍的笑意。而假借華倫達因之名的刹耶王,卻面露憂傷,時不時地為她擦拭從嘴裡湧出的血塊。
幹裂的嘴唇被血紅的泡沫浸濡,歐蕾絲塔的呼吸已然虛弱得似有似無。她的身子分明痛苦至極,然而不願向敵人示弱的她,沒有再發出任何呻|吟。血珠滴滴答答、持續不斷地從她的嘴角淌落。她的視力迅速衰竭,眼前的世界迅速地灰暗下去。刹耶近在咫尺的臉,早就已經看不真切了。但是她仍然怒目呲裂,即使是死也要記清這個男人的相貌。
頭發半白半紅的男子微微皺眉,好像歐蕾絲塔詛咒般的兇狠眼神讓他很苦惱,但是沒過一會兒,又重新籠上溫馨的笑意。
“你我來自同一族類。我一直都很欣賞你,歐蕾絲塔。這是我的真心話。”刹耶抱着她,和她一同沐浴在身下的血海中,“我一直都好想你能來到我的身邊為我所用。可是為什麼,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呢?我想,隻能怪你侍奉的那個對象了吧。”
視線垂下的赤紅色眼眸,柔和地凝視着懷裡的少女逐漸失色的瞳孔。刹耶的臉龐映在陰冷的月光中,仿佛是個幽靈。地上的少女移開與他四目交投的視線,仰望天空,目光淡得出奇。顫抖的唇角慢慢凝成堅毅的弧度,等待死神的款待。
阿迦述王,安摩爾,魁爾斯,所有的将士們……還有……哈拉古夏。她默默地和他們一一道别。阿茨翠德……阿茨翠德……對不起,原諒我遵守不了盡快回來的諾言了。
“你唯一的過錯,就是跟錯了人。等回到屬于我們的那個世界,可千萬别怨恨我呀。”
刹耶的話聲,聽在她的耳中,邈遠得猶如天邊傳來的幻音。
“……我的……選擇……是……正、确、的——”
尾音落下,黑發的少女頭一沉,跌入刹耶的臂彎裡。
血點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冰冷而妖豔。明澈的湖藍色眼睛望着天,始終沒有閉合。
她的臉龐依舊美麗,容顔依舊動人,隻是眸中的光芒,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