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VIII
仿佛要毀滅一切的光芒逐漸柔化了它的亮度後,原本充斥着污穢生物的空中戰場,立刻被清掃出一片空曠的區域。
虛假的小鎮,頃刻間好像隻剩下了最後的六人。
站在蒼藍背脊上睥睨前方的阿爾斐傑洛,見到所有的灰色怪物們消失在天的盡頭之後,臉上不禁浮現出了難抑激動的笑容。
“赢了……”
勝利來得如此不易,使他的聲線都有些發抖。他讓尼克勒斯靜止在空中,目光直直地望着遠方盛大的光芒逐漸淡去。
“雖然是這樣,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在愈漸輕微下來的轟鳴聲中間,響起了休利葉緩慢的說話聲。他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喜悅,反而有股緊迫的意味。阿爾斐傑洛不禁朝他望去。
另兩名同伴的契約龍就在離自己不遠的空中,扇擺雙翼漂浮着。
經曆過一場殊死搏鬥的人們都很疲倦。休利葉的嘴角至今仍餘留着沒擦幹淨的血迹。他曾被蔔朗彭的拳風掃到,整個人從天空墜落。在粉身碎骨前好不容易用浮空術使身體穩住才沒有摔死。回想之前驚險的那一幕,蒼白巨人的拳擊打到的是希賽勒斯而不是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希賽勒斯所受的傷,如今正通過擁有“共享痛覺”特性的人龍契約傳遞給他,讓他每時每刻感受着刀剖胸腹般的劇痛。能将一頭體魄強健的海龍擊墜的力量,要是直接灌注在身為渺小人類的休利葉身上,恐怕會被轟碎成肉糜吧。對現在的休利葉來說,能活下來就已是萬幸了。
傑諾特的身軀正因為痛苦而半跪着。他單手捧頭不停喘息的模樣,證明他還沒有完全從沙桀精神打擊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這導緻他無法專注地為馬西斯療傷。馬西斯斷裂的尾部尚未痊愈,恐怕也會給傑諾特的身體帶來無法忍受的痛感。這對主從之前能夠與阿爾斐傑洛作出巧妙的配合對敵人發起突襲,并在最後時刻與海龍兄弟聯手掃蕩敵軍,其實隻是在強打精神勉力硬撐罷了。和戰友們一同将敵人擊潰的決心,幫助他們暫時克服了困難。而在戰鬥告一段落的現在,從緊繃的精神狀态中松垮下來的傑諾特和馬西斯,立刻就被漫無邊際的痛苦籠罩住了。能從他們的面部表情中清晰地窺見他們正在忍受的痛楚。
其實阿爾斐傑洛自己也面臨和傑諾特類似的問題。總感覺,腦中還遺留着沙桀散布的黑暗物質的殘餘物。在弄清楚真實的情況前,他需要休息。這裡的每個人都需要休息。
“這座假鎮就算放着不管也不要緊,敵人早晚會自己放棄的。”用征求意見般的眼神望着阿爾斐傑洛,休利葉聲音微弱但是堅定地說道,“并沒有任何需要救助的鎮民,我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先離開吧。在敵人的伏兵殺過來之前——”
與勉強站立在龍背上的休利葉充滿憂郁的眼神對視了一下,面目嚴峻的首席默認般地點了點頭。
“到雜樹林和鮑勃會合!”
阿爾斐傑洛話聲落下後,巨龍馬上飛離小鎮,向先前作為放哨點的樹林馳去。
敵人埋下的伏兵曾經把戰場圍了好幾圈。将軍們敗亡後,原本等候在鎮外準備上場的異族似乎意識到沖進來與敵人死磕很愚蠢,默默地遁逃了。那麼敵軍在撤走時會不會發現潛藏在密林的鮑勃,并将他殺害呢?那個獨自留守在後方的密探,該不會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阿爾斐傑洛裝在心中的這番憂慮,在一分鐘後,消失得幹幹淨淨。
“大人們!你們回來了!情況怎麼樣?打赢了嗎?”
足以将樹幹攔腰截斷的劇風沖擊着鮑勃的鼓膜。他伸手遮住雙耳,步履不穩地向前進,迎接挨個降落在林中空地的三位龍族。
龍術士們紛紛跳下,沒有一個人回應鮑勃熱情的呼喚。遭到冷遇的鮑勃覺得有點奇怪,就着月光觀察衆人,在發現他們個個都是面容慘淡、身負程度不同的傷之後,忍不住大吃一驚。
盡管這場戰鬥,似乎是卡塔特獲得了最終的勝利,但也隻是慘勝的程度而已。因此,幽深靜默的雜樹林裡,沒有任何慶賀或歡呼的聲音。所有的人都被低氣壓一般的糟糕心情籠罩着。
一接觸地面,回複到人形态的希賽勒斯就挑了塊不太髒的大石頭坐下,再也不想站起來了。遭重拳擊打的地方疼痛難耐,腹肌癟下去一大塊,浮出紫黑的淤青,内髒可能破損了。每呼吸一次,傷處都會因腹部肌肉的收縮而感到一陣強烈的抽痛感。
“你怎麼樣?”
尼克勒斯趕緊跑到雙手撐在膝蓋上、低頭靜坐着的兄長身邊,緊張得不得了。希賽勒斯擠出一個微笑,朝他搖搖頭,額頭密集的汗珠卻将他的痛苦暴露無遺。
馬西斯沒有變回人形。他巨大的身軀以腹部貼地的姿勢張開四爪趴伏着,喉中傳出咻咻咻的喘息聲。已經受到過初級治療的斷尾一動不動地陷進松軟的土壤裡,最末的一節仍舊缺失。他吃力地歪了一下頭,瞅着坐在不遠處地上的主人,鼻孔一張一閉,發出好像是希望他關注自己的粗重鼻息。
“呼……”
半張爛臉隐藏在黑暗中的傑諾特心力交瘁,還沒有徹底擺脫幻覺的困擾。注意到馬西斯的眼神後,他喘了口氣站起來,走到馬西斯尾巴放置的地方坐下,手背上慢慢出現了銀色六芒星治愈魔法陣的微光。傑諾特雙手捧起厚重的紅色斷尾,讓銀色的魔力在露出白骨的創口處如溪水般溫和地流淌,注入需要修複的殘肢。雖然專注于治愈從者傷勢的傑諾特看起來一絲不苟,但他每過一段時間,都要停下來歇口氣再繼續。如此循環往複,使治療的效率大大降低。馬西斯的傷為何愈合得格外緩慢,也就不難理解了。
看到傑諾特開始認真地治療起馬西斯的尾巴後,尼克勒斯露出了嫉妒和氣憤交加的眼神。他感到不可思議。休利葉竟然扔下希賽勒斯不管,捂着肚子、步履蹒跚地朝阿爾斐傑洛走過去了。
“喂,快給希賽勒斯治傷啊!”
雖然哥哥的傷放着不管,也會在一天内自己好起來,可是尼克勒斯不希望哥哥再多受哪怕一分鐘的苦。
“啊,稍等一下,我馬上就過來。比起這個——”
休利葉回頭,看着和自家從者長得一模一樣、性格卻完全兩極的尼克勒斯,抱歉地笑了笑,然後繼續朝阿爾斐傑洛走去。
看到逐漸靠近過來的深栗色頭發的男子恍然間好像換了一個人的眼神,阿爾斐傑洛馬上就理解了。
仿佛是在回應休利葉那深深憂慮着的眼神,一道炫目的銀光閃現在二人面前,在虛空中切割出一條縫。随後,休利葉和阿爾斐傑洛的身邊出現了空間的漩渦。那是開啟異界的征兆。
從打開的空間中緩慢飛出來的身影,立刻使所有人的身子都僵直了。
德文斯一出來,就全身脫力地趴伏在地上,歪頭喘着氣,連方便行動的人類姿态都懶得變了。休利葉看到他,馬上跑了過去。
在他們身邊,異世界的空間合上了閃爍着銀光的縫隙。
那個翻身滑落到海龍平鋪在地面的右翼上的男子,熟悉的面孔由于逆光而有些看不清楚。
“柏倫格,你振作一點!”
“咳……”
柏倫格用微弱的聲音發出一陣呻|吟,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覺呼喚自己的是身為同伴的休利葉之後,由于安心而放松全身,再次閉起了眼睛。
“不要睡!”
休利葉驚慌地喊道,趕緊摸了摸他的人中、胸口和手腕,确認他還有心跳,脈搏也算正常。雖然又陷入了昏迷,不過沒有生命之憂。
附着柏倫格全身的橙色晶體看似消退了,然而他僵硬的身體使他的睡姿顯得極其不自然。他被結晶吸走了大量的精氣,隻剩下半條命了。但不得不說,目前的結果比休利葉預想的還是要好上太多。本以為柏倫格絕不可能撐下來的……
休利葉看了看德文斯。虛弱地趴在地上的德文斯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力氣,再也飛不動了。
“原來是這樣,”輕聲低語的休利葉緊皺的眉頭舒展下來,用欣慰的眼神朝阿爾斐傑洛看去,“有德文斯在,真是萬幸啊。”
“這麼說來,是因為海龍族的體質嗎?”
雖然早就有所聽聞也親眼見識過了,不過海龍族神奇的恢複能力,依舊讓人驚歎。到阿爾斐傑洛将德文斯送進異世界為止,柏倫格毫無疑問還處于危笃狀态。現在,他呼吸平緩,面容安詳。這絕不是回光返照。柏倫格無疑已經脫離了最危險的時期。
被奈哲重創的柏倫格,依靠德文斯作為海龍族的驚人恢複力,這才免于一死。奈哲陣亡後,結晶也都全部退散了。盡管昏迷在德文斯翅膀上的樣子看起來狼狽至極,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可即使如此,阿爾斐傑洛還是因為柏倫格奄奄一息的現狀而咬緊了嘴唇。如果他的契約對象是不擅長處理傷勢的火龍的話,恐怕他和德文斯就會成為繼亞撒、澤洛斯之後第二對死在異族手上的契約者了。而且還是在自己領導的任務裡……
二人小心翼翼地抱起柏倫格放在地上,讓他能夠安穩地平躺着。曾經被晶狀物質侵蝕的肌膚硬得就像石頭,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半點受傷的痕迹。
阿爾斐傑洛凝視着柏倫格的睡臉。被死神拒收的他,雖然脫離了險境,但确實屬于重傷。他還無法憑自主的意識蘇醒過來,但他昏睡的面孔上沒有任何痛苦或扭曲的表情,就好像平常睡覺一樣。可是隻要一想起那些如珊瑚蟲般讓人作嘔的物質曾寄生在他全身皮膚的可怕場景,阿爾斐傑洛就不禁再次體會到敵人的恐怖。
輕輕喟歎着,阿爾斐傑洛又把視線轉向傑諾特那邊。看見獨力為馬西斯治療的傑諾特一副非常困難的樣子,不禁面露憂色。
“首席大人,任務到底完成得怎麼樣了?為什麼每位大人都弄得那麼慘……”
鮑勃打斷了阿爾斐傑洛的思緒。後者有點不高興地把頭轉向他,審視着。
“說起來,你是個第二等級的術士吧?”
“啊,正是。”
“雖然你的戰鬥力沒什麼指望,但是簡單的治愈魔法你應該會吧?”不等對方回應,阿爾斐傑洛就繼續說下去,“你協助傑諾特前輩為馬西斯治療。讓他能夠盡快恢複。”
“……好的。”鮑勃僵着臉接受了首席的吩咐。
休利葉也來到希賽勒斯身邊,着手替他解除腹部的傷痛。他的手隻是觸摸了一下希賽勒斯傷處的肌膚,淤青就瞬間變淡,慢慢和肌膚同色了。喪失的體力也在迅速恢複。看着希賽勒斯遍布着冷汗的蒼白面容逐漸恢複了健康的紅潤,尼克勒斯總算舒了一口氣。
可是他的主人在嘗試着治療柏倫格的時候,卻顯露出狼狽的神色。
“……奇怪了。”
阿爾斐傑洛聽起來很苦澀的低聲叨念,讓休利葉好奇地偏過頭。
“怎麼?”
“按理說,柏倫格前輩現在的狀态應該是完全治愈的。可為什麼……”
身為首席龍術士,阿爾斐傑洛的治愈術毫無疑問是一流的。跟随奧諾馬伊斯的兩年魔道修煉時的認真勁自不必說,阿爾斐傑洛經常會花大量的空餘時間進行練習,以求魔法上的突破。以阿爾斐傑洛鑽研的精神,練習的密度和強度自然是可顯而知的。他在使用治愈魔法給自己或他人治療時,絕不可能出任何差錯。因此,像現在這樣罕見的情況,還真是從來沒碰到過。
“常規的治療手法不行。結晶附着在柏倫格前輩的皮膚上太久,已經深入骨髓了。看來,果然是要尋求長老們的幫助啊。”
第一個在他腦中閃過的是擅于制藥的特爾米修斯。九長老中,不乏有在治愈方面比阿爾斐傑洛更出類拔萃的人。現在,必須優先把柏倫格送回龍山,好好治療。
“各位,我們走吧,回卡塔特複命。不管怎樣,殺死了敵方的五個将軍,總算是不辱使命了。”
聽到阿爾斐傑洛這麼說,已經完成了對希賽勒斯的治療的休利葉站了起來。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最後的一個備用測壓儀探測一番,想要看看周圍是否安全。突然,他就好像是下巴掉了一樣張大了嘴。
“不,恐怕并沒有……”
休利葉還未說完,就因驚訝而說不出話。
測壓儀上仍閃耀着紫光。無數的紫色小點朝東方移動,其中五個最為明亮。這根本不應該出現的情況,使休利葉的呼吸頻率完全被打亂了。
這也就是說,本以為肯定已經陣亡的五名将軍,一個也沒有死……
阿爾斐傑洛飛快地奪過休利葉的測壓儀,緊緊地捏着鋼質圓盤的輪廓在手心裡,目不轉睛地看着。最初的十秒内,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哼……看來那個叫米竺勒夫的家夥已經精疲力盡了吧。沒力氣再把自己的領域隐藏起來了啊。對于獵手來說,這簡直就是指路的明燈。”
他壓抑着怒氣的話音尚未落地,休利葉就已經因為了解到他的意圖而大吃一驚,露出為難的神情。
“等一下。聽你的意思,你難道要……”
“追擊敵人,将他們斬盡殺絕。必須如此。”
阿爾斐傑洛笃定地表态後,把這最後一個測壓儀當作自己的東西塞進了口袋。
“不行,簡直是胡來!”休利葉并不在意測壓儀的歸屬。阻止他是理所當然。“敵人還有那麼多,憑我們目前的狀态,說是送死都一點不過分。”
“我不會強迫任何人的。如果你們不想去的話,那就留在這裡盡快恢複,帶柏倫格前輩回去。我基本沒受什麼傷。追擊敵人的話,我一個人就可以。”
阿爾斐傑洛昂首回答的時候,眼睛的餘角瞥見了一個人影。傑諾特将治愈的任務暫時交由鮑勃,自己站起身徑直朝意見不統一的兩名龍術士走來。
“雖然你救過我很多次,但這并不能成為我提出反對谏言的借口。首席,我認為你不應該那麼魯莽。”
傑諾特用他令人膽寒的臉龐,和阿爾斐傑洛正面對視着。馬西斯安靜地趴在一邊觀望二人。他雖然對這個過分自信到剛愎自用程度的首席非常反感,可是一想到這人類不久前救過自己,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但是傑諾特卻毫不保留地将自己反對的态度表達了出來。他冷淡的鐵灰色眸子裡,有種鮮少能見到的執拗和狂熱的神采。從來都很寡言的他,此刻突然像一個能言巧辯的演說家一樣滔滔不絕起來。
“在之前的戰鬥中,你始終在走險棋,好幾次都險些犯下大錯。隻要走錯一步就會釀成慘劇。如果我醒不過來,如此兇險的戰鬥你預備怎麼收場呢?”傑諾特蹙起眉頭,逼視着作為首席的男子,“恕我直言,你要考慮的應該是我們這個團隊的整體利益,而不是你個人的功勞得失或者勝負心。如果今天是喬貞在這裡的話,我敢打賭,他絕不會——”
直到剛才都一直沉默地注視着傑諾特的阿爾斐傑洛,眼神忽然變了。像是眼前的人讓他感到難以忍受似的,他開始用極度厭惡的目光瞪着那個容貌盡毀的男子。
“你的唠叨讓我心煩。你再怎麼拍喬貞馬屁,他也聽不到。喬貞的時代早就結束了。現在做主的人,是我!”
會如此出言不遜的男人,不是休利葉、傑諾特等人所了解的首席。他們不禁向他投去了懷疑的目光。
其實,阿爾斐傑洛自己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解。
他似乎隐隐覺察出在自己的心底具有對喬貞的極強恨意。剛才,他将全部的恨意都傾注在了言語裡。憑心而論,阿爾斐傑洛确實對喬貞懷有極其複雜的感情。可不管再怎麼讨厭他,平時的阿爾斐傑洛都能夠用首席應有的素養和與生俱來的演技将之掩飾過去,完好地埋藏在心底,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為什麼現在……他卻毫不保留地當衆說了出來呢?
在他的心中還隐藏着沙桀留下來的黑暗種子。這一點阿爾斐傑洛也是有所了解。沙桀的精神幹涉能夠引導出人們的恐懼。其實阿爾斐傑洛最恐懼的,不是從幼年起在佛羅倫薩的所有悲慘經曆,真正讓他恐懼的是得不到認同,害怕現有的一切會再被他人奪走。那個敵人放大了他對喬貞的妒意,也放大了他對榮耀和權力的渴望,以及極度害怕失敗的心……他明知道這是敵人的陷阱,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被負面的情緒支配。現在的阿爾斐傑洛變得十分脆弱,光是為了保存自我就已經精疲力盡了,根本就沒有餘力去照顧别人的心情,顧及别人的看法。
阿爾斐傑洛不禁失聲一笑。
基本上,他一這麼說完,就差點自己先發笑了。
——做主?在龍王的權威支配一切的卡塔特,他能做得了誰的主?哪怕他是首席。他能調動軍隊嗎?能讓人對自己惟命是從嗎?大部分的人,守護者也好,密探也好,再譬如這兩個反對自己的同伴,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謙卑和禮貌,也隻是對他力量的忌憚罷了。隻是如此而已。
阿爾斐傑洛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堅決不改正錯誤的小孩,強忍着怒火,一言不發,僵硬而固執地站在原地。休利葉看到他的表情,不禁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已經做好與那雙流露出冷酷感情的紫眸對峙的心理準備了。
“太危險了!能從戰場返回到這裡已經是走大運了。現在不宜出擊,先回去再說吧!”
即使阿爾斐傑洛會因此怨恨自己,休利葉也必須勸阻。不管怎樣都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危險?休利葉,你怎麼會這樣想呢?”與滿臉擔憂和緊張的休利葉截然不同,阿爾斐傑洛的表情非常鎮定,“那個醜蝴蝶已經連隐形的技能都放不出來了。看他們跑了那麼多時間都沒有離開測壓儀的監控範圍,就知道他們已經元氣大傷,耗盡了力量!現在的時機非常成熟,正是一雪前恥的大好時候。”
阿爾斐傑洛不僅鎮定自若,充滿了自信,表情裡還帶着些猙獰。一個将軍都沒有殺死,隻是擊殺了一些喽啰,還使自己這一方的同伴受到了重創——阿爾斐傑洛可不能帶着這樣的敗績回去。
必須追擊。在敵人逃回大本營之前将其截殺。雖然代表那五個将軍的小點已經很接近儀器盤的邊緣,很快就要看不到了,但即使失去蹤影,阿爾斐傑洛也知道他們逃離的方向是東面,也很清楚地了解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敵人身負重傷,速度不會太快,乘龍飛翔的自己完全有可能追上。
“……”希賽勒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愣愣地看着那個似乎要與自己的主人鬧翻的紅發男人。他好像從那個男人的眼神中理解了他走投無路的心情,知道他被自身的驕傲逼到了無處可退的絕路。
說到這裡,至今一直避免和尼克勒斯視線接觸的阿爾斐傑洛,突然朝對方看了一眼。
“尼克勒斯,你怎麼說?打傷你的兄長,殺死你同族的家夥,你能放過他們嗎?”
雖然尼克勒斯的陪同,有可能會讓他聽到某些不方便的事……可如果就這樣駕着機械龍而去,那頭海龍完全可以集中精神找到自己,不顧一切地追過來。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讓他陪自己一起去。
“帶上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尼克勒斯不假思索地說道,“我絕對饒不了他們!”
“好。”三兩句話就把從者的積極性煽動起來的阿爾斐傑洛滿意地點點頭,“你我可算是達成共識了。”
“喂,尼克勒斯——”
對于意料之中的希賽勒斯的阻攔,尼克勒斯用堅決的眼神凝視着他并作出回應。
“不要老是把我當作小孩子,希賽勒斯!那樣我會不高興的!”尼克勒斯回想起了當年澤洛斯的葬禮。接着,他凝視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德文斯和馬西斯那副閉着雙眼微弱呼吸着的痛苦模樣,說道,“我已經長大了。足以向殺害澤洛斯、并打傷同伴們的元兇讨回血債!”
咣的一聲,海龍的後肢在地上踩出一個大坑。那聲響震動了大地。
從驟然卷起樹葉的狂風中,出現了一個渾身藍鱗的巨大生物。趁其他人為了避免被強風掀翻而緊緊地拉住衣物維持站姿的時候,隻見阿爾斐傑洛翻動大衣往上一跳,騎上了那頭海龍。
轉眼之間,他們便化作一道藍光飛向天際。
“笨蛋——回來啊!你們兩個!”
休利葉破音的吼聲被大風無情地吞沒了。在他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後悔把測壓儀上的情報告訴阿爾斐傑洛的情緒來。
“唉……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啊,傑諾特?”休利葉面帶慘淡的苦笑緊盯着眉頭緊蹙的同伴。
“你帶柏倫格回卡塔特。我留下來等首席。”
傑諾特利落地回答後,休利葉點了點頭,把臉轉向仍在眺望着天空的希賽勒斯。
“你沒意見吧,希賽勒斯?憑德文斯現在的狀态,柏倫格隻能與我共乘一騎了。你看怎樣?”
“……也沒有别的辦法了。”
希賽勒斯想了一下後,爽朗地答應道。休利葉于是來到柏倫格的身邊蹲下,呼喚他。
昏迷中的男子眼皮微微一動。他的眼睛沒有張開,不過片刻前還一副病怏怏樣子的德文斯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趴着了。消失的他,暫時寄宿在了主人後頸的魔法陣連結着的異世界。
希賽勒斯變了身。他讓四肢貼地,放低身體重心,方便其他人把柏倫格擡上他的背。休利葉先坐上去了。随後,傑諾特抱起即使在龍術士中間身材也算枯瘦的柏倫格,輕輕地放在休利葉身前。休利葉張開雙手環抱着固定住他的身體,讓他以最舒服的姿勢躺着。等确定不會有任何問題之後,希賽勒斯緩緩地起飛了。
“暫别了,傑諾特!我們先走一步!”
默默地仰視了一會兒漸漸離去的同伴的身影,傑諾特把視線調轉回來,朝一直在為馬西斯治療的鮑勃看去。
“你也走。他的傷交給我處理。”
等不再有任何人打擾自己了以後,傑諾特開始專心治愈馬西斯滿是創痍的尾部。
CXIX
淩晨的夜晚漆黑而靜谧,和平常一樣。但分布在儀表盤上的紫點痕迹仍舊清晰可見,明明白白地告訴追擊者,前方正有一支異族的軍隊在亡命。
海龍猶如一陣疾風,在離地面兩千米的高度飛馳。
紫色的五個圓點出現了。尼克勒斯帶着阿爾斐傑洛往東飛行了十英裡後,就讓原本已經脫離顯示範圍的目标重新浮現在盤面上。這說明雙方的距離正在慢慢地被拉近。
随着距離的接近,阿爾斐傑洛原本還能保持住平靜的心湖,也開始漸漸朝狂怒的大海過渡,翻起了波濤洶湧的浪花。
他十分清楚,自己仍迷失在沙桀制造的幻覺裡。在沙桀的刺激下被激發出來的求勝欲望,越來越強烈了。但這對即将和敵人展開最終較量的阿爾斐傑洛來說,或許是件好事。此刻,他已經無暇顧及與休利葉、傑諾特的争執。再次踏上戰場的臨戰感,早已将他的心磨砺成一把劍。那是一把鋒利無比的、不見血就決不回頭的劍。
不過,驅使着阿爾斐傑洛追擊的并不是激昂的心情。如果說,願意和自己一同涉險的尼克勒斯是為了替哥哥和同伴們讨回公道而前進,那麼阿爾斐傑洛就完全是為了自己。
體内渴望殺戮的血液在翻滾,前所未有的猛烈。阿爾斐傑洛無法忍受失敗。他必須打倒那五個将軍。隻有敵人的屍體才能消除他的憤怒和憎恨。
這樣的舉動是否有欠考慮?當然。即使他的團隊最後一次性消滅了三百個敵人,在交戰過程中也清除了一些,然而剩餘的敵人仍然是由一個龐大的數字組成的軍隊。這從儀器盤上的紫光分布圖就能得出結論。
追擊路線上的紫色小點實在太多,已經糊成一片,難以判斷具體的數字,少說也有幾百名。阿爾斐傑洛不得不承認,就這麼和尼克勒斯沖入敵軍追殺那五個垂死的将軍,實在是缺乏慎重的作法。被休利葉和傑諾特指責為行動輕率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是阿爾斐傑洛必須打倒那些敵人。這與任何人都無關。即使會有生命危險,阿爾斐傑洛也要親手降服那些惡魔。這是首席龍術士肩負的使命,不可逃避的責任和義務——對人類,對這個世界。
一定要殺了他們。使自己在成為龍術士以來初嘗敗績的家夥,阿爾斐傑洛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還有多少路?”
突然傳來尼克勒斯帶着鼻音的詢問聲。被允許乘坐着他的阿爾斐傑洛看着手中的儀器,神情嚴肅地回答,“不超過十英裡。你就保持目前的方向繼續飛。”
“哈,這點距離的話,最多一分鐘就能搞定。不過等追上後,你有什麼策略嗎?總不能硬沖吧?”
從者能知道要講究策略真是太好了。阿爾斐傑洛笑着在心裡想道,也不忘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我有個想法。直取重傷的将軍。我會空間轉移到他們身後,在他們作出反應前一擊擊殺。你可以沖過來發射一次龍息掩護我。等長官一死,剩下的喽啰就會不戰自敗,随我們蹂躏。”
雖然這個戰術聽起來不錯,不過尼克勒斯還是頗為不快地撇了撇嘴。
“你又要浪費我的壽命了啊!真讨厭。你就不能再用一次切割次元的方法,把空間的出口連接到敵人的身邊嗎?”
“空間轉移的速度更快,不容易被敵人防備。我會借用水星的引力。休利葉已經計算過了。88天而已。這個代價,換取勝利很劃算。”
“雖然這麼說,可總還是覺得不爽……”
尼克勒斯的抱怨聲輕了下來。在他具有四層眼睑的瞳孔表層,浮現出一大片灰色的顆粒。它們越來越大,形狀也越發鮮明。
“我看到他們了!”
“那就安靜點。别打草驚蛇。”
阿爾斐傑洛不再理會尼克勒斯,專心地檢查測壓儀上的紫點。能感知到的雷壓氣息越發濃重。在阿爾斐傑洛身前,一片灰色的霧霭正飄蕩在空中,并以一定的速度在移動。那霧霭并非大自然的氣象所緻,而是由成群結隊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充足的雷壓形成的。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緊盯着前方。以尼克勒斯全力飛行的速度,追上敵人也就在這最後的幾秒鐘時間。
終于,敵人在視線的正前方出現了。空間魔法的銀光開始在阿爾斐傑洛的手背上浮現——
“怎麼?”
霧霭中的敵影驟然消失,毫無半點先兆。阿爾斐傑洛焦急地緊鎖着眉頭,低頭一看,儀表盤上一片空白,好像之前偵測到的紫點全部都是幻覺。
“哇!怎麼回事,敵人好像一下子全都不見了啊。”
尼克勒斯誇張地叫了一聲。阿爾斐傑洛心裡想着不用你提醒,嘴上說的卻是“停下來。”
尼克勒斯急停在空中,和阿爾斐傑洛一起警惕地觀察四周的動靜。廣袤而空曠的天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藏身之處。尼克勒斯看不到任何異族的影子,阿爾斐傑洛也感受不到任何雷壓的流動。
“難道是那個會操控隐形環的家夥?”
“不是。”阿爾斐傑洛一邊嚴肅地否認一邊眯起眼睛巡視四周,“先不說那家夥的傷勢,即使他能讓自己的領域隐形,也根本藏不下一整支軍隊。”
其實仔細回想的話,就會發現當異族消失的時候,在他們的腿上纏繞着大量的人手形狀的黑影。那是“驚密之扉”的暗物質。多年前,見識過異族大規模消失的場景是在比薩,阿迦述轉移他的軍隊。
“那他們到底藏到哪裡去了啊?”
在尼克勒斯吼叫過後,出現了一陣耀眼而又分散的星光。
那過于虛幻美麗的光,猶如星星的殘屑。尼克勒斯狐疑地驚歎了一聲,但是阿爾斐傑洛的心中早已經沒有了驚訝和迷惑。此時在他們正前方的空中現身的,無疑是與阿迦述具有同等力量的異族——王。
“這個家夥,是誰啊?一副很氣派的樣子……”
一個身穿銀白貂皮大衣和深藍色披風、頭發半紅半白的人類外形的男子出現在二人眼前。尼克勒斯在看到那張面帶淺笑的英俊容顔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是那些家夥侍奉的‘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