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真是的。”右手撫上男人的心口,盧奎莎嗲聲嗲氣地說,“呆坐在一堆垃圾裡,也不知道給自己治一下傷,還要我來。你就那麼依賴我啊。”
發着微光的魔力,在盧奎莎的指尖躍動着。芊芊玉指按在蘇洛赤裸的胸膛,溫柔地輕撫他的傷處。盧奎莎一邊治愈他的身體,一邊用開玩笑的口吻打趣道,希望能沖淡氣氛的凝重。當然,她沒有期求蘇洛能很快就給予她回複。因此,在說完後,她便低下了頭,繼續處理他的傷情。因為她知道,再等也等不到蘇洛積極的回應。
在治愈的整個過程中,蘇洛始終沉默着。盧奎莎試圖猜測他在想什麼,猜他會不會怪自己,當初埋下了後患無窮的禍根。也可能在想為什麼阿爾斐傑洛會發現這個秘密。更有可能的是,他什麼都沒有想。
兩人長久地沉默着。蘇洛情緒低落,盧奎莎也不敢多話。
十分鐘之後,蘇洛開口了,“你不是說,都已經解決了嗎?”他沒有把目光對準盧奎莎,依舊低着頭,“你到底是怎麼善後的?”
盧奎莎一驚,急忙擡頭,按住蘇洛胸口的指頭微微一抖,“雖然收拾了那個叫達裡奧的□□老大,但是那個化妝師,我始終沒找到他的下落呢。而且,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本以為那個家夥早就死掉的。”她的聲線也有些抖,“他一定是找到了那個化妝師,破解了我的黑魔法。”
高等級的催眠暗示類的黑魔法,可操控受害者按照催眠者預先設定的思路行事,并保護受害者的大腦,防止被人查出端倪。盧奎莎曾分别在薩爾瓦托萊、達裡奧和朱利亞諾三人的腦中植入了她希望他們記住的事情。即使阿爾斐傑洛日後疑心,徹查舊事,窺探到的也隻會是盧奎莎修改過後的記憶。三人中,薩爾瓦托萊早在當年就被阿爾斐傑洛殺死,達裡奧也已在十多年前被盧奎莎滅了口,自然是死無對證了。然而,朱利亞諾卻是下落不明。想來想去,纰漏隻會出在這個化妝師的身上。
一定是這樣沒錯,盧奎莎越想越肯定這個揣測。一定是阿爾斐傑洛找到了那個不知道藏身在什麼地方的老情人,窺視了他的記憶。這麼一來,今夜的事情便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但即使有這個纰漏存在,她和蘇洛原本也應該是高枕無憂的。盧奎莎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根本不懼朱利亞諾被阿爾斐傑洛找到。可是,阿爾斐傑洛還是知曉了當年的事,看穿了她和蘇洛的陰謀,氣憤地登門尋仇,找他們算賬來了。這也就證明,他解開了盧奎莎加注在朱利亞諾大腦中用來遮掩罪行的“安全鎖”,看出他的記憶被人篡改。盧奎莎真正失算的,是阿爾斐傑洛遠遠超乎她想象的、高深莫測的黑魔法造詣。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阿爾斐傑洛偵破黑魔法的能力很強,連白羅加設下的圈套都騙不過他。”蘇洛轉過頭來看着盧奎莎,“你這是在玩火嗎?”
“蘇洛……”盧奎莎百感交集。
蘇洛的表情有些猙獰,眼睛裡像有火星朝外噴濺,聲音更是帶着埋怨和責怪的意味。他以前從不會這麼兇自己的。被他一訓,盧奎莎心裡一陣委屈,視線在屋子裡飄忽着兜了一圈,才又小心翼翼地落回到他的臉上。
在那次決定拔除掉達裡奧這個隐患時,她就已經對朱利亞諾起了殺機。不過雖然這麼說,其實按原意,盧奎莎本來是打算放他一條生路的。要下定決心殺掉朱利亞諾,讓盧奎莎做了好一番思想鬥争。因為在當初布局的時候,她不僅對朱利亞諾施以催眠術洗腦了他,還享用過他一次。那個男人的技術非常棒。怪不得阿爾斐傑洛會對他留戀不舍,不想離開他。而當她終于決定要幹掉朱利亞諾時,情況早已經不受她掌控。盧奎莎翻遍了佛羅倫薩全城,都沒能找到那個化妝師。算算歲數,猜想他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時間一長,她就把這事兒抛在了腦後。對阿爾斐傑洛的防範,盧奎莎自認為做得足夠周到。說服蘇洛不去探監是一項措施,搬離之前的住處又是一項措施。沒想到聰明絕頂的阿爾斐傑洛,竟還是查到了當年的真相,實在是給了盧奎莎一個措手不及。
她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不該讓蘇洛再和那個男人有瓜葛的。現在可好了,事情就如她所害怕發生的那樣發生了。即使她處心積慮地想要切斷阿爾斐傑洛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卻還是沒能阻止今天的禍事,難怪蘇洛會對她發脾氣。
其實,盧奎莎怎會不知,蘇洛之所以發怒,隻是在氣惱他自己罷了。這個曆來純樸、耿直的男人,從未停止過對自己的責難和鄙視,一直以來,他都在為自己使用下作手段的行為感到不齒。蘇洛真正痛恨的,是同意了盧奎莎的邪惡計劃、颠覆了阿爾斐傑洛整個人生的自己。
“我沒料到,他會強到這個地步啊。”
眼色迷離地看着沉默不語的蘇洛,盧奎莎輕歎了口氣。蘇洛的傷早已經治好了,淤青全消,痛意也得到了解除。不過盧奎莎沒有把手抽走,一直輕放在他的前胸,适當地為他按摩。
“說起來,我也是有點小小地受挫折了呢。催眠術是我最拿手的黑魔法種類。我專攻了數十年,從未失敗過。凡是經我之手接受催眠的家夥,真實的記憶将會被永久地凍結起來,不可能出現暴露的情況。怎麼到了現在,會有例外出現呢?”盧奎莎自問了一句,轉過頭望着蘇洛,一臉憂心如焚的樣子。放在他胸前的手,力道重了幾分,“我們親手栽培了這顆緻命的毒果。憑你我的力量,恐怕很難壓制住那個男人了。以後,該如何是好啊?”
蘇洛沒有轉過眼來看向她,隻是緊緊地握住了胸前她放着的那隻手,出口的話語有如誓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簡單的一句話,卻仿佛有着讓萬物脫離沉寂、重新複蘇的力量。盧奎莎終于不再感到擔心,淺淺地勾唇一笑,笑靥宛如初春的風。突然,她注意到蘇洛眼神的變化,見他眉梢微動,灰綠色的眼眸半眯起來,目光有些怪異和不自然。倚在一旁的吉芙納似乎也有些不對勁,靠牆的身體稍微站直了一點。
随後,盧奎莎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正朝他們靠近。沒過多久,她聽到對方開門,上樓,來到屋外。盧奎莎的心跳頓了一頓。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了。
許普斯的身姿出現在卧室門口,滿面肅容,眉眼間盡是散不開的郁氣,一雙钴藍的縫狀瞳眸中有沉重的目光閃過,一進來就大步邁向主人所在的床邊,用質疑的眼神來回掃視着他的身體。
一片寂靜中,最先感受到從者氣息的蘇洛并未朝許普斯望去,隻是低聲一問,“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能不來?”許普斯眉頭深鎖,聲調起伏,帶着急切。他在不久前,感受到兩股力量極重的沖擊襲向胸膛。劇烈的悶痛,使他立刻判斷出主人有危險。确定這一點後,他用最快的速度從卡塔特趕到了佛羅倫薩。“是誰傷了你?普通人不可能做得到。”許普斯滿目疑惑地問,“是哪個龍術士幹的?”
被他的目光緊緊盯着,蘇洛稍稍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視線一沉,“你多心了。”
很明顯,蘇洛不想将實情透露給許普斯。所幸的是,許普斯并不知道阿爾斐傑洛早已經完成任務,隻當他還在外面援救波德第茲未歸,因此将他的嫌疑排除了出去。
在主人這裡問不出結果,許普斯隻得看向盧奎莎,目光中帶着審視,用眼神表達詢問。盧奎莎保持緘默的狀态,沒有反應,許普斯便移動目光,停留在與自己同是龍族的吉芙納臉上,寄希望于她能夠坦言相告。吉芙納早就被再三叮囑過不能将此事聲張,此刻也隻能僵硬着臉,與許普斯對視了一眼後,就轉回目光,冷冷地撇過頭不發一言。
許普斯憋着嘴,視線重新望向床上的主人,“你不肯告訴我嗎?”
蘇洛保持着平靜的面色,正對上許普斯的目光,語調淡然地說道,“起床上廁所的時候,沒看清腳下,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傷了。”
“你覺得我很好騙?竟然用這種話糊弄我。”許普斯有點生氣了,“你還當我瞎了,看不到外面狼藉一片,有激烈的打鬥痕迹嗎?”
蘇洛的目光隻在他不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便移開,鎮定地望着地面。從許普斯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他的側臉一片冷漠。
盡管内心充滿了疑惑,許普斯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看得出來,主人保密的态度非常堅定。任憑他如何逼問,想必也是問不出什麼結果的。而吉芙納,明顯已經被盧奎莎收服。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白費力氣了。
“我留下來,住一段時間。”淡淡地說完,許普斯走出了卧室。
“你……”
望着那個背影,蘇洛的話聲滞住了。雖說許普斯這麼做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可是現在的蘇洛,卻無法在從者的善意之舉中感到一絲快樂。
盧奎莎聽到這個消息,倒是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臉上有難掩的惬意和欣慰。有許普斯在,等于多了一重保障,她自然無比歡迎。可即使這樣,盧奎莎還是由衷地希望,那個男人再也不要來找她和蘇洛的麻煩了。與阿爾斐傑洛為敵,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是阿爾斐傑洛也應該知道,殘害與他同為龍術士的蘇洛和盧奎莎,一定會受到嚴懲。如果他懂得這個道理,那就該明白怎樣做才是對雙方都有益處的。最好就這麼借着今日的紛争,徹底了斷彼此間的關系,老死不相往來吧。
CLIX
“你終于出現了。”烏路斯的語調裡,積累着相當大的怨氣,“我們等了你一天一夜。”
楚格峰山頂,烏路斯和波德第茲終于等到了與他們相約在此會面的阿爾斐傑洛。
坐在機械龍背上的男人,帶着冰冷的表情,俯視着下方的同伴。不知何故,他周身萦繞的氣息,給人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那銳利的、如夜枭般陰鸷的眼神,簡直比刀子還要刺人,仿佛是要将與他對視的人們都逼退似的,讓任何看到的人都會心生不快。
“沒想到,你們還真的在這兒等我啊。”見到他們,阿爾斐傑洛态度冷傲地笑了笑。
“你不是也來了嗎?”似乎是了解到從者不滿的情緒,波德第茲隻好打圓場,“雖然你并沒有直接答應我們,不過還是在這裡試試運氣吧。”
“主人,不必對他那麼客氣的。”面向阿爾斐傑洛,烏路斯冷冷地哼了一聲,“看來五年的監禁還是判得太輕了,根本就沒讓你得到教訓!”
冷着一張沒表情的臉,阿爾斐傑洛遠眺星空,根本不把烏路斯的訓斥當一回事。這頭海龍越是護着主人,阿爾斐傑洛就越不想理他。
烏路斯的一副好脾氣,幾乎要被他磨光了。像現在這樣威脅别人,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要是讓龍王知道你任務完成後不回卡塔特,而是私會其他龍術士的話——”
“你猜到了?”阿爾斐傑洛的注意力,這才投向烏路斯。他根本無意隐瞞,于是邪邪地挑挑眉表示承認,“想告發我,盡管放手去做。我不在乎。”他的語氣裡沒有憤怒也沒有嘲諷的感覺,隻有一種讓人很不安定的沉靜,“趁做任務的機會去人界處理自己的私事,确實有罪。龍王想罰便是。我絕無怨言。”
“你、你好傲慢啊!”烏路斯驚叫道。
“算啦,不要吵了。這都是小事。”波德第茲趕緊息事甯人,“還是先回去吧。”
阿爾斐傑洛沒有再說話,駕駛龐大的機械龍飛走了。
對于這種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是沒話可說的。烏路斯也不再生多餘的氣了,立即變回海洋巨龍,讓波德第茲乘上去,追趕紅發的男子。
在烏路斯即将追上領先于前方的機械龍之前,波德第茲望着阿爾斐傑洛的背影,心底感到很困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在這個男人身上?明明才分别了這點時間,可他卻發現,現在的阿爾斐傑洛,比之前殘暴地殺死異族将軍的時候更為可怕了。
CLX
和煦的陽光透過天窗射進來,把議事大廳照得如往常一樣明亮溫暖。
“做得好!”
得知阿爾斐傑洛大破敵軍,還斬殺了一個将軍後,火龍王喜不自禁地撫掌笑起來,欣悅的情緒溢于言表。天還沒有亮,他就和海龍王急着召見了凱旋的三人。
“這是我應該做的。”平淡而坦然地回應着,阿爾斐傑洛畢恭畢敬地屈着身體,在鋪着紅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單膝下跪,深深地低着頭,劉海的陰影遮蔽住臉頰。
他恭謹而溫順的态度,與之前在楚格峰相會時的态度比起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他的表現,在烏路斯的眼裡隻能算作異常,絕對不是他的本來面貌。在族長面前,裝作謙恭的樣子,隐藏起自己的真實一面,在烏路斯和波德第茲的心裡,一定是這樣的想法把。然而,他們即使再看不慣,現在也不能表露出來。
“異族近些年活躍在我們觸及不到的東方,是為了要解決他們糧食不夠的難題。這個情報對我族很有用。”火龍王說話的口吻雖然很嚴肅,卻是難掩滿心的喜悅,“阿爾斐傑洛,你沒有辜負我等對你的期望。”
對于老者的贊揚,阿爾斐傑洛依然保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低頭傾聽着。
“今後要将照看的重點放在那片區域,”海龍王的聲音裡也透着欣喜,“也許會有額外的收獲啊。說不定能打破目前的局勢。”
“那樣當然是好的。可我擔心,異族不會讓我們得逞。”阿爾斐傑洛既沒有激動也沒有驕傲,隻是以無比謹慎的态度說出他的看法,“這次慘痛的教訓,應該會讓他們提高警覺吧。今後還能不能順利地斬獲那麼多敵人,就未可知了。”
“那是自然。”火龍王淺淺的眼瞳裡,閃過好似在苛責臣下的目光,“不過,加強對那片土地的管理是必須的。一直以來,我們對于管轄區範圍外的地方,還是太過疏忽了。”
注意到火龍王語調波動的阿爾斐傑洛,把手握成一個松松的拳,放在胸前。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時到那裡勘察敵情。”
“不,這件事還是交給你的同僚們吧。”火龍王如此吩咐後,看向了肅立在一邊的另一名龍術士,“波德第茲,你在任務地點逗留了許多天,一定沒少進行偵查工作吧?所有龍術士中間,你對那一帶應該是最熟悉的。就由你為我們守護邊疆吧。”
“是的,”波德第茲俯首鞠躬,莊重地應承下來,“我很樂意。”
“今後,要多多注意那邊的動向。有任何異狀,都要及時向我等禀報。不過,切不可打草驚蛇,可以讓信使傳信回來的同時對異族進行追蹤,查出他們老巢的位置。”
“我記住了。”
波德第茲聽從火龍王的指示,嚴肅地點了點頭。但他的心裡卻裝着一個疑惑。對于族長不準備讓阿爾斐傑洛出動的疑惑……
“其實這件事,我等已經思慮過一段時日了。”輕輕拍了一下扶手,示意下跪的阿爾斐傑洛擡起頭,海龍王的目光與他相彙,不再繞圈子地說道,“你現在很像喬貞。經過逆境的打磨,終于使你具備了首席應有的風範。”
“能得到您如此的謬贊,是我的榮幸。”即使心中已經湧起了某個預感,阿爾斐傑洛也沒有顯示出半分露骨的喜悅,就像一位最謙卑的臣子那樣接受着龍王的贊許。
海龍王的激昂聲傳播在空氣裡——
“為我們重新披挂起戰袍吧!”
意料之内,又可說情理之中,龍族的統治者恢複了阿爾斐傑洛首席龍術士的身份。
即使到了這一刻,那張俊美而憔悴的臉上也沒有一點得意或雀躍的表情。阿爾斐傑洛恭恭敬敬地低着頭,依舊保持下跪的姿态,從容地接受了任命。
最終,對于首席延遲行程這件事,波德第茲和烏路斯一字未提。
CLXI
回到首席居所,阿爾斐傑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投入浴盆的懷抱。
蒸汽緩緩升騰,充塞在四周,仿佛山間袅袅浮遊的煙雲,氤氲了整個浴室。他懶洋洋地躺坐在橢圓形的浴盆裡,眼睛似閉非閉,看起來像是睡着了,連思想都好似停止了一般。脖子以下的軀體都浸泡在熱水中,被霧蒙蒙的水汽模糊了棱角。紅楓葉般妖冶的頭□□浮在靜止的水面上,濕漉而瑰異。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就像從前那樣,在人販子的皮鞭抽打下,做着超過自己的年紀所能承受的各種重活。每天睡在茅草堆裡,睡不足三小時,天不亮就要被鞭子抽得爬起來幹活,吃的飯不是馊的就是分量嚴重不足,幹活效率低了,又免不了要挨鞭子抽。和自己同樣受苦的奴隸每隔幾天就有人死去,像垃圾一樣被草草埋葬。若不是自己身體底子好,根本熬不到救星的出現。
由苦難和折磨構築起來的記憶,對他來說,曾如昨天剛發生一般刻骨銘心。可是記憶仍然被歲月吸走了顔色。夢裡毆打自己的奴隸販子隻剩一道暗影,猶如濃霧聚成的灰色幽靈。然而,一張中年男子的臉卻沖出濃霧的籠罩,愈發清晰。那是一個充滿富态的男子,戴着銀邊眼鏡,嘴裡鑲有一顆金牙。是的,他就是阿爾斐傑洛的救星。
「即使是最下賤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雲。你沒發現他眼中燃燒着一股誰都無法抵擋的熾熱的火苗嗎?沒眼光的人當然不懂如何點燃它。」——男子指着不屈的少年,對人販子說出的這番話,都是日後激勵着他不斷向上爬的動力。
睡着的他醒了過來。
霧氣缭繞的浴室裡,那張熟悉的臉龐慢慢顯現在眼前,随浮動的水霧變來變去。薩爾瓦托萊的臉龐,曾經他最敬愛的養父的臉龐……
痛苦狂奔着湧上心頭,怎麼也抑制不住。心痛難耐的阿爾斐傑洛,伸出手使勁地蓋住自己的臉。
如果沒有查明一切,恐怕自己會帶着對養父的怨恨,一輩子誤會下去吧。原本以為,自己才是受害者,薩爾瓦托萊是不折不扣的劊子手,自己擊殺他,不過是正當防衛,是他應得的下場。而今,真相就如同一艘埋在海底多年的沉船,被打撈了上來。刮開掩蓋住真相的泥土,阿爾斐傑洛愕然發現,薩爾瓦托萊同樣也是一名受害者。事實與以往的認知完全相悖,沉重的打擊使他幾乎要崩潰了。如果沒有執着地去追尋真相,如果永遠不知道那些見不得光的黑幕,自己會不會活得快樂一點呢?可是,賈修的言論,在阿爾斐傑洛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他雖然在孤塔極力地怒斥賈修,但是陰影和猜忌已然種下。這團猜忌,就像是無法被水漂白的墨點,形成一顆黑暗的印記,烙在他心上。
阿爾斐傑洛在前往帖必力思城執行任務前,想起過蘇洛;在任務結束後,又與波德第茲談論到麥克辛。心底對于那對男女的猜忌,猶如一團滾滾的烈火,終于再也不能被包裹在紙裡了。猜忌心驅使他,踏上了前往佛羅倫薩尋找真相的道路。
昔日在薩爾瓦托萊的治理下稱霸一方的「鐵皇冠」,在與老對頭「神聖的事業」的對抗中,輸得一敗塗地。所有地盤被搶走,生意被壟斷,就連幫派成員也都被吸納。「神聖的事業」收并了「鐵皇冠」,在佛羅倫薩的□□勢力中一家獨大,轉折點在于十多年前作為薩爾瓦托萊繼任者的達裡奧毫無任何先兆的暴斃身亡。之後接連兩任的掌門人,才能和魄力都嚴重欠缺,被競争對手打敗,也是在情理之中。「神聖的事業」的現任領袖,有着與當年的安東尼奧如出一轍的野心、傲氣,及臃腫的體态,不過阿爾斐傑洛無意去過問那些凡人間的俗事。
他調查下來,發現達裡奧死得很蹊跷。表面上的死因是深夜睡覺時心髒病突發,猝死在床上,但是阿爾斐傑洛催眠控制了一個幫内人士,得到的結論卻是截然不同。那名曾跟随在達裡奧身邊的近侍,悄悄看過首領的屍體,在死者的心髒處,發現了一個細如針孔的洞。這人不敢宣揚自己的發現,而幫衆們由于找不到兇手,便隻好認定達裡奧是病死的。雖然兇手盡可能地避免留下傷口,但是這個線索還是暴露出了身份。達裡奧的身邊時常圍簇着衆多會拳腳功夫的保镖,普通人的身手再厲害,也不可能輕易潛入被重重保護着的達裡奧的卧房實施暗殺。可對于龍術士,所謂的守衛,在他們眼裡也隻不過是暫時還會呼吸的屍體,哪怕人數再增加十倍,也是枉然。帶着這份疑慮,阿爾斐傑洛決定繼續追查下去。
能夠為他解開謎團的目标,随着達裡奧的離世,隻剩下一個。即使阿爾斐傑洛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去見他了。
背井離鄉已有三十多年,薩爾瓦托萊的豪宅失火,早就成為一樁無頭的懸案,被人淡忘在記憶的長河。不會再有人記得自己這個臭名昭著的通緝犯。阿爾斐傑洛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抛頭露面,不會有任何危險。
紅楓葉劇院仍在營業,生意卻早已大不如前。自己最早的劍術老師伊凡去世許久。劇院裡的雜役、管事,還有演員,阿爾斐傑洛一個都不認識。無意義地轉了一圈,終于,他意識到,與某人的相會,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避免不了了。
通過熟悉的街道,阿爾斐傑洛來到初戀情人的住宅。門打開後,迎接他的卻是衣着暴露、舉止風騷的一個濃妝女人,而不是意想之中的那個男子。難道,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世上了嗎?
用手背遮掩住鼻子,不讓女人的脂粉氣熏到自己,阿爾斐傑洛往屋内瞅了瞅,看到三四個女人懶懶地躺在床上朝他媚笑,這才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地方竟淪落為娼妓們蛇鼠一窩盤踞着的花柳之所了。
把殷勤招待自己的女人狠狠推走,阿爾斐傑洛滿懷失望地離開,在城中無目标地逛了好幾個鐘頭,不斷猜測朱利亞諾尚處在人世間的可能性。
一個人影踉跄地撞到他。默默出神的阿爾斐傑洛沒能避開。轉過頭,朝對方看看,發現是一個白發蒼蒼、皺紋多如縱橫交錯的小溪般布滿一臉的老人。老人正要道歉,目光緩緩地對上來,接觸到阿爾斐傑洛年輕俊美的臉龐,木然頓住了。
“天呐……這怎麼可能?”顫顫巍巍地擡起枯瘦無力的手,指向紅金發頭發的男子,老人斑駁一片的臉上,書寫着震驚和狂熱,渾濁的眼睛已然睜到了最大,“你、你……你是——我認得你。瞧我這記性。我一定……在哪裡見過你。”
這不是阿爾斐傑洛認識的人,但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卻讓他感到心裡發毛。阿爾斐傑洛隻覺得這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正要擡腳離開,突然一陣狂烈的叫聲,震蕩在這條幾無人流的深巷子裡,拖住了他的腳步。
“我想起來了……!”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後,老人癡狂地叫出聲響,“你是——紅楓葉劇院的王牌演員!安傑洛!”他的手一直懸在半空,神經質地戳向面前的男子,眼神裡全是怔忪,“太不可思議了……你竟然,完全沒有變老?歲月在你的臉上,竟一點痕迹也沒有?!”
阿爾斐傑洛的眸中劃過淡淡的錯愕。被認出來了?他感到茫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虛空發神。一道微弱的力量就在這時從小臂處傳了過來。
“就是你!你殺了……自己的老闆?!”用盡最大的力氣,老人顫抖地扯住他的衣袖,嗓音驚悚地嘶吼起來,“你這個殺人犯——”
這一蔑稱,讓阿爾斐傑洛從片刻的迷茫中清醒過來。他用力推開老人,什麼也不顧不上了似的,落荒而逃。
一連狂奔着離開了九個街角,才終于停下來歇口氣,阿爾斐傑洛感到胸口火燒一般的疼,痛苦地撫摸了上去。
體内激烈翻滾的情感,在逐漸瓦解着他一向保存完好的理智。老人叫喚出他的藝名,給了他極大的心靈震動,也讓他苦澀地認識到一個逃避至今的事實。
至少今天,還有人記得安傑洛。可是,我,真正的我——阿爾斐傑洛??羅西,還有誰記得?
可即使如此,即使這個事實令他無比的心酸和怅惘,即使沒人記得他……但是,屬于我阿爾斐傑洛的人生真相,必須去求證!
朱利亞諾的身上沒有魔力,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到他,比大海撈針還要難。何況,尚不能确定他是否還活着,這份焦慮,讓阿爾斐傑洛剛剛提起的決心又慢慢磨滅了。不過,腦海裡總有那麼一段記憶,一直在咆哮,企圖脫離理性的束縛,撞擊着他的心房,讓他無法遺忘。
是啊,還是有那麼一個地方,能試着去碰碰運氣的。
出城往西北方向過去六七英裡,一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原野上,蓋着一座獨立的二層樓石屋,質樸清新,簡單而别緻,被爬滿野薔薇的籬笆環繞在中間,屋前種植着兩棵幾乎對稱的楊樹。綠幽幽的爬蔓植物探上石牆和屋頂,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纏繞住窗棂和門楣。普通的石屋子,在各式鮮花的烘托下,美得像一副描繪風景的蛋彩畫一樣讓人心醉。
屹立于草地上的這幢石屋,将阿爾斐傑洛的回憶大門輕輕叩開了一條縫。慢慢地走近幾步,凝視着它略顯老舊的、被歲月熏黑的外牆,那種感覺,仿佛走進了一條光陰的隧道。時間倒流回少年時期,那片令人感懷的悠悠時光,阿爾斐傑洛清晰地記起了那段往事。
那時,自己隻有十七歲,在鈴铛響劇團,還隻是個不起眼也不受重視的替補。好不容易盼到與朱利亞諾一同休假,怎能放過這難得的幽會時光,二人便相約出城郊遊。怎料,在騎着馬一路嬉笑奔馳了六七英裡路後,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空曠的原野上,就隻有這座獨棟的房屋。懷着希望屋主能好意收留的心,二人敲響了門,意外地發現這套房子是座空宅。裡裡外外簡單清掃了一下後,他們住了下來,在一起睡了七天七夜,每天都過着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空落落的屋子雖然沒人住,但是鍋碗瓢盆還算齊全,肚子餓了,就外出打獵回來燒,就這樣,度過了充實而又不失情趣的一周假期。這個地方,對兩人有着特殊的意義。不僅是他們約會過的地點,就在這座古樸美麗的石屋,他們第一次肉|體結合,完整地擁有了彼此。
距離屋子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阿爾斐傑洛挪動的腳步,無法再靠得更近了。屋子裡隐約有一道燭光在閃耀。還有外面種着的野薔薇,看起來似乎也有人經常打理。這不尋常的現象仿佛預示着,裡面有人……
怎麼可能呢?即使是他和朱利亞諾,當年也不過是想要避雨才會投宿這裡的。那個時候,他們就發現這地方有段時間沒人居住了。似乎是原來的屋主為了躲避戰亂,或者别的什麼原因,攜家眷搬離了這片地區。阿爾斐傑洛和朱利亞諾在交往的七年中,來這棟屋子也隻是那麼一次而已。怎麼會住着人呢?
為了搞清楚到底什麼情況,阿爾斐傑洛說服自己再靠近一點,就這樣慢慢移步到了籬笆外。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屋裡有點動靜。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炸響于靈魂深處的一個男聲——
“誰?”門内傳出一個人的詢問,“誰在外面?”聲音幹澀低啞,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滄桑感。
阿爾斐傑洛頓時僵住了腿腳,全然不知所措。
“是誰在門外?”
門裡的人又一次問道。那聲音極其沙啞,像極了用粗粝的石頭摩擦一張羊皮紙,仿佛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随後,等不到回應的屋主,咔喳一聲把門打開了。阿爾斐傑洛膽怯地險些像先前那樣拔腿就跑,最終,還是拼命地忍住了遁逃的念頭。
一個清瘦而單薄的老人,身穿陳舊的粗麻衣,伴随着輕微的咳嗽聲,跌跌拌拌地緩步而出。
此時此刻的這一秒,阿爾斐傑洛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心湖中的那一縷波動。
歲月無情地在那俊朗如雕刻般的臉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稀釋了那雙堪比黑曜石般深邃的眸仁的光彩。那幹裂的、粗糙的皮膚,褶皺而松弛,宛如門前種着的楊樹的皮。一瘸一拐、艱難走路的模樣,就像是個腿腳先天不靈便的殘疾人。純黑的頭發好似被蒙上了一層灰,斑斑白白,枯萎而易折。背有些駝,身高也縮水了,挺拔的身姿更是不複存在。與自己面對面凝望的這個人,隻是個身架瘦瘦巴巴的嶙峋老頭。
這一眼,他看到了——老年的朱利亞諾。
“阿爾、阿爾斐傑洛?”
仿佛磨破了的羊皮紙一般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敢确定的惘然,輕輕地喚着這個快要被忘卻的名字。
他那迷人的嗓音也變了,就像許多年沒上過油的機器,衰老無力。
“朱……”阿爾斐傑洛的唇齒間,傳出一陣不明其意的咕哝聲,輕得好似夢醒時分的耳語。“朱利……”尾音模糊一片,終究還是沒能把他的名字念完。
“啊,啊……”聽到對方的回應,朱利亞諾露出了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說不好看,是因為臉頰的皺紋相互擠撞在一起,将他滿是深壑的臉襯托得更醜陋了。像是個牙牙學語的嬰孩般,年老的朱利亞諾歡喜地叫着,發出帶有微弱喘息的呻吟,“啊……我,是在做夢嗎?”
“你搬到這裡住……是為了要,紀念……我們的愛情嗎?”
舌頭終于能轉動起來了。這一刻的阿爾斐傑洛,感覺自己就像個笨嘴拙舌的男人。
“插曲。”朱利亞諾努動着幹癟的嘴,目光眷眷而憂傷,聲音更是悲怆,“是插曲。”
“那是……”幹澀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雙手死死扼住了。阿爾斐傑洛的聲帶,顫抖而又嘶啞,隻能吃力地發出悲吟,“那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錯誤的話。”
霎那間,兩人淚眼朦胧,各種回憶從腦海裡紛至沓來,擊碎了他們為逞強而築起的理智。
阿爾斐傑洛的淚潸潸而下,如同深海貝殼中孕育的透亮珍珠。朱利亞諾也留下了淚水,卻隻是将要枯竭死去的小溪的支流。
“啊……我的愛人喲,”呆呆地望着容顔不改的男子,朱利亞諾不再年輕的心,突然湧起了近乎惆怅的感慨,“你還是那麼的美,美得那麼動人心魂,就像……”他的聲音無比低沉,充滿了懷念、愛戀的情愫,猶如是在念誦着一首古老得失傳了的詩歌,“就像……神的作品。”
他還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男子。天賜般的容貌,彰顯着造物主的偏心,發絲如豔麗妩媚的金紅楓葉,眼中盛開着優雅而妖異的紫羅蘭。肌膚光滑白皙如流水,嗓音曼妙動聽如清泉。雖然完全弄不懂他為什麼不會變老,但是眼前的這個人,無疑是自己曾托付過真心的畢生摯愛。
“可是我啊,已經提不起化妝筆了。”微微揚起枯癟的嘴唇,艱難地擠出一個還算能看的笑。朱利亞諾的眉目一片溫柔,盈滿淚水的雙眼,蘊藏着太多太多的感情。
無言以對。阿爾斐傑洛别開臉頰,不敢承受他情意缱绻的目光,和臉上哀痛的淚水。能做的,隻有埋着頭,抽噎地啜泣。
他知道,自己無法長久地暴露在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表情下。在朱利亞諾銳光漸失的眼瞳裡,他看到的,是永遠也回不去的曾經。再與他相處下去,胸腔裡瘋狂奔湧的愧疚感,遲早會将他撕碎的。
還有很多很多想跟他說的話,想要詢問的事,自己無法想通的事,統統堵在喉頭,不知該從何說起。阿爾斐傑洛抹去淚水,微垂着視線,走到朱利亞諾身邊,攙他進屋。被自己勾在臂膀裡的那隻手,太過孱弱枯瘦了。緊挨着自己的那具身體,走起路來更是搖搖擺擺,極不穩當,像是患了嚴重腿疾的病人。
将年老體衰的朱利亞諾請上床,扶着他躺下,幫他掖好被角。從頭到尾,朱利亞諾都溫馴地接受着,淺淺地對他微笑。為他蓋好被子後,阿爾斐傑洛擡起視線,正好對上他的笑容,在那雙失去了黑曜石光澤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往情深。阿爾斐傑洛原本哀傷的臉龐,也同樣綻放出笑顔,凝望了過去。畫面仿佛靜止在了這一秒。橘紅色的燭光下,朱利亞諾的雙頰泛着微紅,眸中含着眷眷深情的光芒。就是在這個時候,阿爾斐傑洛确信,他是愛着自己的。朱利亞諾對他的愛,或許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即使隻是無聲地這麼對視着,卻仿佛恩愛多年的伴侶一樣,具有不可言傳的默契。二人慢慢地回味起了彼此間的那段感情,那段平淡而真摯的、早已逝去的感情。
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阿爾斐傑洛紫羅蘭色的眼眸,漸漸染上了晦暗的色彩,比對方更早移開視線。伸出一隻手,手心向下,隔着些微距離,放置在仰躺着的男子臉上,用羽毛撫動肌膚般的力道,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仿佛中了一道咒語,朱利亞諾保持臉部的神态,平靜地阖上了雙眼。
釋放出黑魔法的力量,刺激他的大腦抽取記憶,是身為普通人的朱利亞諾難以承受的。最終,阿爾斐傑洛不忍心把這種痛楚施加在昔日舊愛的身上,隻是使用了一下最淺層的催眠術,放出安神的魔力,輕柔地安撫他的太陽穴,讓他沉沉地睡過去。
散發着黑氣的魔力,潛入熟睡者的人腦,窺探肉眼不可及的記憶。并非強制讀取,僅僅是查看腦内有無黑魔法痕迹的程度。阿爾斐傑洛用最輕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檢查着朱利亞諾的大腦,果不其然,得到預料的答案。有人給他洗過腦,并且使出的是最厲害的催眠術。朱利亞諾腦子的某一部分,已經徹底壞死了。在他年老死去前,他都不可能記起來,自己當初背叛阿爾斐傑洛的舉動,并非出自于他的本心,而是被人強加了想法之後犯下的過錯。
确定朱利亞諾的腦部存在着被黑魔力侵蝕的迹象,證實完這一點後,他就收手了。微明的燭光映照着床上之人的睡顔。望着雙目緊閉、沉浸在夢中的老人,阿爾斐傑洛微微低下頭,哀歎了一口氣。
“不能陪你慢慢變老,我很抱歉。”情緒雖已恢複平常,但語調仍滿懷傷感。阿爾斐傑洛如此歎息着,把手放在他的腿部,輕輕撫過。治愈的魔力隔着被子融進他的身體,為他飽受病痛折磨的雙腿驅趕痛楚。
其實,朱利亞諾的腿腳并不殘疾,隻不過因為年紀大了,患上了老年病,因此關節常年疼痛不止。阿爾斐傑洛的治愈術算得上是一流的。在他的醫治下,朱利亞諾的腿疼,自然得到了舒緩。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
記憶的火種熄滅了。神志回到浴室,阿爾斐傑洛感覺水有些冷。
沒有人與自己共浴。現實裡,隻剩下自己。而那個人,再也不會陪伴在自己身旁,用癡迷的眼神注視着他,提醒他給水加熱了。
重見朱利亞諾,所帶來的心潮湧動,隻有阿爾斐傑洛自己才能體會。
鼓足一生的勇氣,他終于再一次見到了,那段在他生命中占用了七年的插曲。
曾經被他所認定的、不值得回味的插曲,如今回頭去看,他發現,那無疑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真實的時光。
直到再次見到老年的朱利亞諾,阿爾斐傑洛才真正想通一件事。其實三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沒有真正地放下過去。他隻是把過去,抛棄掉了。
那個看不出半點年輕時代風貌的花甲老人,無疑是自己的摯愛。
他的發絲,眼眸,面容,手指,胸脯,腰腹,四肢,全部都珍藏在自己的記憶裡。
但是,他老了。
靜靜地坐在水中,阿爾斐傑洛始終維持着一個不動的姿态。忽然,他感到,臉上有股異樣的感覺。于是伸出雙手摸一摸面頰,才意識到,那裡早已是淚流滿面。
想來,自己都已經快六十歲了。能保證容貌不衰,不過是受惠于人龍共生契約的恩典。既然如此,比自己還要大四歲的朱利亞諾,自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翁。早該想到的,早該在見面前就想到的。他會變成那個樣子是理所當然,歲月正常消逝留下的痕迹。
然而,自己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驕傲的首席,抽咽地低下頭,把臉埋進屈起的膝蓋中間,貼在濕漉漉的皮膚上。
時光攆走了愛人。他羞恥地發現,自己不愛他了。對于朱利亞諾,或許有愧疚,或許有憐憫,或許有思念,或許有懊悔,也已經不再懷有埋怨和恨意,但是,唯獨找不到愛。
是的,自己确确實實對他沒有半分愛意了。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他老了,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好看了。由于外形的衰敗,自己竟對他有些嫌厭。
這膚淺的、過于現實的想法,讓阿爾斐傑洛清晰地見識到了自己的無情。無可名狀的哀恸深深地抓住了他。淚水瞬間狂下,怎麼也控制不住。一眨眼工夫,英俊的臉龐涕泗橫流。
七年的時光,在眼前一瞬間流轉。過往的場景,猶如一個個畫面,不斷閃爍在霧氣彌漫的浴室,快速地回放。阿爾斐傑洛的胸膛裡,好像長出一截截荊棘,一遍遍地刺痛他的心。愈發冰涼的洗澡水,仿佛化身為一根根利針,狠狠戳痛他的肌膚。此刻,想起無數次與年輕的愛人共浴時的場景,浸泡在水裡的男子,幾乎是以跪伏的姿勢深深地擁抱自己,緊緊摟住雙臂,失聲痛哭。
低低的抽泣聲,逐漸一發不可收拾,擴大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支離破碎。紅發的男人,哭得像一個孩子。
朱利……朱利亞諾……
對不起,我辜負了你。是我把你扔在了佛羅倫薩,跟着那個欺騙了我的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讓你一個人沉淪在痛苦的回憶裡。
現在,即使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我依然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帶你走,不能給你美好的晚年,不能彌補當初的遺憾。在你極盡溫柔的目光下,我唯有逃離,逃離。
所以啊,朱利亞諾,請你一覺醒來,看到身旁不見了我的身影後,就将你我此番的相見,這最後的訣别,當作是一場迷夢吧……
滾燙的淚,逐漸變得冰冷。心,由于太痛,而變得麻木。
平複着起伏的心緒,不知是痛苦還是欣喜,阿爾斐傑洛的喉中,無預兆地鼓動起一陣桀桀怪笑。
從一開始,那對狗男女就處心積慮地愚弄自己。逼他和養父自相殘殺,與愛人反目成仇,把他害到衆叛親離的地步。
薩爾瓦托萊從沒想過要抹殺自己,朱利亞諾也從未三心二意地看上過其他男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對男女使出的奸計。然而自己,竟錯信了他們34年。
掌握真相後,來到蘇洛、盧奎莎的新家,與他們攤牌,整個過程中,阿爾斐傑洛的情緒,經曆了震驚,到暴怒,到悲痛、到忿恨,再到現在——這分不清究竟是無奈認命還是麻木接受的冷靜,亦或是——最終瘋狂前的冷靜。
阿爾斐傑洛感到非常非常累。過去的困難時光,沒有一刻能與現在相比。
水冷了下來。霧騰騰的浴室裡,他在涼意中慢慢睡去了。夢裡,一個個被他傷害的人,還有一個個傷害過他的人,全都出場,露了一次面,扮演着他們各自的角色。這絕非一場好夢,卻道盡了人間百态,世事萬象,一如他陰晴圓缺、有遺憾也有美麗的人生。阿爾斐傑洛接受了它。因為他終于明白:你可以選擇忘記過去,但過去永遠都不會将你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