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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Chap.2:阿爾斐傑洛(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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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XXV

由共和制過渡為帝制的羅馬帝國,在它誕生初期,就像任何一個新崛起的國家那樣,有着強烈的擴張欲望。

與帝國北部邊界為鄰的日耳曼部落,被他們當作征服的對象。以血為代價的戰争開始了。高高飄揚的雄鹫戰旗,插向了北方蠻族定居的腹地。

在艱難的征服道路中,裝備精良的羅馬軍隊,遭到了被他們蔑視為野蠻人的日耳曼各部落的頑強抵抗。每赢得一次勝利,都必須付出昂貴的犧牲。每向前推進一次,背後都落滿了一地森白的骸骨。

然而,閑散的蠻族部落,大多各自為戰,沒有聯合行動的意識,裝備更是遠遠落後于進犯的侵略者。經過曠日持久的鬥争,一盤散沙的日耳曼衆部族被敵人的軍團陸續擊破,無奈地成為向帝國稱臣納貢的依附者。

遺憾的是,連年不停的大規模軍事征伐,使帝國投入了超乎預計的兵馬,沒精力再去占領蠻族領土廣大的居住地。将整個日耳曼尼亞地區并入版圖的野望破産,帝國的奧古斯都不得不放棄原先的計劃。最後的決定是,把用武力征讨所得的土地,劃分為兩個日耳曼行省,并以萊茵河為依托,建立了确定帝國疆域線的界牆,将戰敗的蠻族驅趕至萊茵河以東的大地。這意味着,羅馬帝國對日耳曼人的征服戰争結束了。

在帝國無力管轄的、被統稱為大日耳曼尼亞的地區,曾起起落落出現過數十個骁勇的部族。戰敗的屈辱,使日耳曼人領悟到必須改變以往部落間各行其是的渙散狀态。于是,衆多分裂的氏族聯合起來,轉變為緊密團結的大宗族,彼此互結聯盟,與帝國形成長期對抗之勢。

結為盟好的最佳方式,莫過于通婚。在這一時期,日耳曼人的一個個宗族集團之間聯姻頻繁。各宗族首領的女性親眷及後代,也就成了必不可缺的外交禮物,作為聯系着各大勢力的橋梁和紐帶。而其中有着絕色容姿的翹楚者,往往是最稀缺最貴重的資源,誰都想将之搶奪到手。

有一個女人,很美很美。即使時光飛逝,物換星移,在廣袤的大日耳曼尼亞的土地上,依然流傳着她的傳說。

這個以美貌遠近馳名的女人,是某位宗族領袖最小的女兒。雖是幼女,卻是父親的掌上瑰寶,從一出生就擁有了一切,一舉一動都是萬衆矚目的焦點。

她是造物主的寵兒,天生攜美麗的光環降落人世。她有着即使在日耳曼人中間都堪稱稀少的銀金色長發,和透着易北河潋滟波光的銀藍眼睛。其卓越的風姿,賽過最美麗的女神。凡是有幸目睹她芳容的男子,都情不自禁地視她為性幻想對象,挖出心肝,掏出财寶,乞求能與她一度春宵。仰賴于先天的優勢,無數的男人接近她,連呼喚都不必,身邊就自動聚集着衆多的情人。然而,也許正因為愛慕者太多,她的婚事被耽誤了,一直到二十四歲都沒有嫁人。原因自然脫不開她挑剔的眼界,更在于她的身高。她比大部分男人都要高,身材高大修長又異常性感。而她理想中的夫婿,既要有能與她門第相當的地位,又要英俊潇灑,家産豐厚,更重要的,是要身材高過她。能同時符合這些标準的對象,自然是寥寥無幾。

她的微笑,能傾倒衆生。她一勾手指,就會有數之不盡的男子,帶着豐厚的彩禮,排着隊成為她的裙下之臣。甚至連羅馬帝國的潘諾尼亞行省總督都傾心于她的美貌,頻頻托人送來象征着永結同好的信物,隻求與她一見。

到了最後,将諸多求愛者玩弄于股掌之間,肆意撩撥挑逗着他們的女人,她那高不可攀的手指,卻伸向了身為她仰慕者之一的濟伽。

“啊,濟伽,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婉轉的女音,從黑暗的對面飄蕩過來。那一刻,濟伽感覺心髒在瞬間停止了跳動。不,停止的不僅是心髒,還有聲音、記憶,甚至時間……

女人赤腳從房間的陰影中款款而出,纖薄而唯美的裙裾拖曳于地,遮掩着身體的曲線,唯有雙|乳間的夾縫若隐若現。濟伽本是個清心寡欲之人,但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卻充滿了渴求。欲望如同深邃無底的溝壑,怎樣都填不滿。

而在女人那張絕代風華的臉上,也彌漫着同樣炙熱的渴望。

“我的大腿,因你的靠近而變得濕潤了。”

充滿了妩媚的聲音,乘着房間裡流動的微風,朝他傳達過來。身前的女人,媚眼如絲,儀态萬千。她的身姿婀娜曼妙,亭亭玉立,高貴而莊重。望着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濟伽滿是迷戀和狂熱的目光,愈發加深了起來。

“我會讓它們更濕潤。”

腳步帶着喜悅和肯定,幾下走到她跟前,濟伽停在适當的位置,半跪下颀長的身體,把藏在背後的禮物遞到身前。虔誠而緊張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等待心上人給自己答複的求婚者。

“你手裡拿着的是什麼?”春波蕩漾的笑容,飛揚在女人唇邊。一雙銀藍光澤的眼眸情意綿綿,帶着期盼和微微的疑惑,凝望着下跪的男人和他往前舉起的雙手。

一串工藝精湛的珍珠項鍊,蜷縮着躺在濟伽寬大的掌心。純潔無瑕的顆顆寶珠,高雅而瑰麗,凝彙着微微透明的淺白色光芒。在珠子的縫隙中,有溫熱未幹的液體流淌着。殷紅的鮮血勾畫着珠寶的輪廓,煥發出格外妖豔的色彩,既美得動人心魂,又令人不寒而栗,就如眼前的女人。

“微薄的禮物,獻給我心目中的維納斯。”濟伽擡起頭,近乎迷離地望着那個高瘦的女人。眼睛深處,全是她的倩影。

“很有趣的說法。”女人笑得更加動情,兩眼彎彎如月,眼波撩動似水,唇邊是一抹魅惑的笑靥,“那你就是普裡阿普斯了。”

濟伽與她對視,眼神充滿侵略性,臉色卻因受寵若驚而有些微紅,“我應該還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吧。”

看他臉紅的樣子,似乎真的很懂。女人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愈加甜美,“你啊,平常狩獵的時候,隻知埋頭殺戮,從來不屑跟獵物打交道的……沒想到,人類的那一套倒學得挺快啊。”

慵懶地伸出手,牽起半跪于地的男人,讓他給自己戴上戰利品。染血的珍珠垂蕩在女人隆起的前胸,将她微微沁出汗珠的紅潤肌膚,襯托得更加令人心動。然後,她拉着他,帶他進到自己的閨房,一層層褪下衣服,袒露自身,與他嬉戲于朦胧的重重帷幔間。

仿佛天生就是一體的,卻被打碎成兩半,如今,咬合着彼此相對應的缺口,緊緊地貼附在一起。以無比融洽的姿态互相交纏的二人,享受着雲雨之歡,在床笫間颠來倒去,不知天地為何物。親吻她的唇,感受她的體溫,聆聽她忘我的呻|吟,是世間最幸福的事,猶如做了一個最最美妙的夢。

是的,夢……

微涼的冷意,逼着濟伽從遙遠而虛幻的夢境國度中脫離。

有人輕湊在耳旁,關切地向他詢問,“王,您醒了。感覺怎麼樣?”

慢慢把眼睛撐開的濟伽王,沉澱着翻湧的心潮,沒有馬上回應。又做夢了。他苦澀地想。隻有在夢裡,方能與她短暫相逢。而這殘忍的清醒卻在提醒他,團聚的時光結束了。被獨自一人留下來的濟伽,再度回歸到令人絕望的現實。

“……我睡過頭了嗎?”按着由于睡眠太充足而有些脹痛的額頭,床榻上的濟伽王試圖改變自己原本平躺的姿勢,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想要坐起來。厚實的毛毯順着他的身體滑下。未被溫暖庇蔭的地方,頓時更冷了。王的眉心,不由得皺了一皺。“現在是什麼時候?”

有一雙手,為他重新蓋上滑落的毛毯,還扶了一把他虛弱的身體。“太陽剛落山。”輕聲作出回答的,是侍奉在床邊的駝背男子、這一任的“王之眼”埃克肖,“渥茲華、墨裡厄和澈爾大人集聚在寝殿外,等候已久了。”他謹慎而低緩地開口,仿佛不願攪擾王的思緒。

借着埃克肖的助力,濟伽王幾乎沒怎麼使勁,就坐了起來,倚靠着身後的床背作為支撐。想起墜入睡夢前自己發布的命令,初醒的王微微朝身旁偏過頭,對埃克肖輕聲吩咐,“叫他們進來吧。”

寝殿的大門打開後,精悍幹練的将軍們一起走了進來,停立在離床五六米遠的地方,屈膝半跪,對他們的王緻以崇高的問候。

濟伽轉動視線,朝三名部下看過去,擡起瘦弱的手,微微一揮,示意他們起身回話。

“王,我等來向您彙報抓捕工作的進展。”渥茲華聲音明朗地說道。狹長的琉璃色眸子裡,有得意和興奮的光在眼底流轉。正要繼續報告下去,忽然輕浮的神情一變,轉為關懷,朝濟伽注視過去,“啊,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無礙。”倚靠床背的王搖搖頭,語調堅硬,卻透着疲憊,“你說吧。”

渥茲華神色輕松地說道,“龍術士已經被我們控制起來,關在地下室。我們對她使用了電刑,基本消磨了她的體力。您要見見她嗎?”

“做得好。”王用輕柔而沉頓的聲音,對部下表達贊許,随後問道,“沒出什麼岔子吧?”

渥茲華側頭,望了一下身邊的另一名将軍。感受到同伴視線中的玩味,澈爾丢去了一個白眼,搶在渥茲華添油加醋前,回答王的問題。

“沒有,除了……被她的契約龍突破‘驚密之扉’,飛走了。”略微頓了頓,澈爾的眼神暗淡了幾分,有些為難和不甘心地說道,“我本想把那母龍一同擄來,和她的主人分開關押的。誰知道……”

王的表情微微一愣,視線落在澈爾将軍臉上,“龍族竟然能逃離‘驚密之扉’?”

“估計在那裡頭瘋狂地噴湧了好一陣子龍息,才勉強撐破空間,逃出去的吧。”澈爾撓了撓頭,悶聲作答,臉上挂着無奈的表情。

驚密之扉,是族内用來懲戒犯錯誤的下屬而專門設立的一個異世界監獄。雖然澈爾與龍族交手的時間也是夠漫長了,不過把這一招用在與外敵的戰鬥上,還是頭一次。無論是他,還是其他将軍,都小觑了那頭血統非常平庸的母火龍拯救主人的心情。

一個空間所能容納的物質,終究是有限的。而龍族的吐息,恰恰也算是一種物質。如果龍術士能釋放出膨大的魔力,讓空間破開裂口,那麼龍族自然也可以效法。

那頭火龍,一定是不顧自己的健康,連續地進行噴發,硬是用龍息的能量把整個“驚密之扉”的空間撐開,從而逃了出去。隻不過,要使一整個空間都填充滿龍息,也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等她重獲自由後,被另兩個将軍圍攻的盧奎莎早已是下落不明。對事态的發展已經完全明了的吉芙納,知道光憑自己是救不了主人的。隻有撤退,求得更有力的支援,才是對主人最大的幫助。帶着這樣的信念,吉芙納在抽身出來的那個瞬間,就立刻以火龍之姿,箭一般直指天空而去,毫不在乎被旁人偷窺到的危險和周圍被掀塌的低矮建築。在一臉驚詫的澈爾、哈拉古夏面前,龍術士的契約從者如一道反彈回天際的紅色彗星,橫空高飛,其蹤影在眨眼間就捕捉不到了。由于守候在“驚密之扉”外的兩名将軍,早已經還原成人類形态,面對奪命而去的火龍,既阻攔不了,也追趕不上,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逃脫自己的掌心。

“如果讓那女人的契約龍逃走……”墨裡厄咬咬牙,冷哼了一聲,話語間滿是對同伴疏忽大意的苛責,“無疑會搬來不少救兵。”

“啊,就算真是那樣,也不用在意的。”渥茲華的神色依舊很輕松,“即使連接着契約,那母龍也不可能感應到身處于‘緩沖之地’的主人。”

“你們關了她多久?”濟伽注視着虛空。

“從昨晚接近午夜時開始的。”墨裡厄嚴肅地低下頭。

“在這段時間裡,一定是滴米不進,并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吧?”王的表情肅然,看了看三個将軍,“讓她休息一下,準備點吃的東西。稍後,我要獨自接見她。”

“我們早就做好了準備。”渥茲華稍稍颔首,微笑地說道,“不久前,确定那位龍術士小姐已經不可能再進行有效的抵抗,我們便把她放了下來。現在,哈拉古夏正在監視她吃飯換衣。随時都能把她帶來見您。”說到這裡,渥茲華眸光稍變,露出平時不多見的正經模樣,帶着确定般的眼神,朝滿臉憔悴的王看過去,“不過,您确定要這麼做嗎,王?真的有必要走這條路嗎?”

聽到将軍認真的問話,濟伽緩緩地合起雙眼,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

“我是個相當糟糕的王吧。不顧臣民的心情,執意地做着自己認為對的事情,放縱仇敵在外面逍遙。軟弱而又自私……”蒼白的唇角不禁浮出一絲自嘲的淺笑,濟伽王張開眼睑,木然地擡起頭,凝視着懸挂在寬廣天花闆上的吊燈,“難怪費路西都和南,一個情願漂泊在外,承擔着被抓的風險,也不願臣服于我;一個不惜身負背叛的恥辱,也要離我而去,跟随被她認定的真正的強者。”

這席話,在衆人之間掀起了不小的波瀾。聽到王的嗟歎,每個人的臉色都在瞬間一僵,表情變得極為複雜。

臉上微笑的面具絲毫沒有改變,但是渥茲華周身的殺氣,卻幾乎要集聚成實體,撞擊着空曠的王之寝宮裡的空氣。渾身蔓延着殺戮欲望的将軍剛想表态,卻被突然前跨一步的同伴搶了先。

墨裡厄往前移了一大步,穿着靴子的雙腳響亮地與地面碰撞,站定下來。“費路西都雖然不在,但我們是您的盾,您的劍。無論您做什麼決定,我們都将義無反顧。”黃黑色蘑菇頭的将軍,面容無比莊嚴,起誓的姿态充滿了凜然之氣。“至于南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就暫且放她在刹耶的庇蔭下舒服幾年吧!隻要讓我見到她一次,我就一定會要她知道背叛者應得的下場。”

對着墨裡厄微微一點頭,當作感謝,濟伽苦笑的表情稍稍瓦解了,但還來不及說什麼,就響起了澈爾插嘴的聲音。

“不好意思,王,請原諒我說話直。南那個叛徒姑且不論。說起費路西都遲遲不肯歸附的原因,我覺得并不是您說的那些。而是……”在此處微妙地停頓一下,澈爾坦然迎接衆人的目光,一點也不覺得尴尬和難為情,反而非常淡定地繼續說道,“在他眼裡,您可是搶奪了他愛情的敵手啊。有哪個男人願意給自己競争的情敵賣命的。”

渥茲華和埃克肖聽完後,不禁左看右看,表情十分奇妙。倒是被揶揄的濟伽本人,始終維持着淡然的模樣,沒什麼大反應。

自己的那個在情場上的勁敵……費路西都,對她的愛意,絕不比自己少一分。可這應該不是他拒絕效忠自己的全部原因。就在這個房間内,還有其他深愛着她的人。濟伽這麼想着,稍微撇過頭,打量了一下墨裡厄的臉色,發現他低頭緘默着,沉靜的面目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變化。但是,他的内心,一定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吧。墨裡厄對她的一片深情,别人可能沒察覺出來,濟伽卻一直都心知肚明。否則,他也不會開發出那樣一個迎合她心願的能力。這男人的愛掩埋得太深,太隐秘,默默無聞并且不求回報。他純粹的愛不摻糅任何雜質,絲毫都沒有因為嫉妒濟伽,而減少對他的忠心。可是費路西都,卻與墨裡厄正好相反。

“澈爾,或許你說得對……”收回窺視的目光,濟伽垂下眼簾,凝視手邊毛毯的暗紋,輕聲歎了口氣,“可是我,又得到了什麼呢?女王她從未愛過我。給予我的,隻有憐憫,以及……”這既像包袱、又像枷鎖一般沉重的,卻必須實現的夢想。

沉吟着的王,将後半句話轉為内心的低語,半閉上眼睛,朝将軍們揮手示意。

“不談這些事了。去準備吧,把那位龍術士帶來見我。”

三位将軍不約而同地點點頭,對濟伽王行了一個告退的禮,然後動作整齊地轉身朝門外退去。與他們踏出大門的方向正相反,有一個族人恰巧從外面進來,尊敬地對三人點頭緻意後,擦過他們的肩膀。

“王,是時候該喝藥了。”看到法夫涅出現的身影,埃克肖對閉目養神的濟伽說。

法夫涅是族内經驗最老道的禦醫,從還是年輕小夥子的時候就伺候庫拉蒂德王。在她離世後,便繼續服務于濟伽王。先後服侍過兩任王的他,就像墨裡厄、渥茲華等将軍那樣,可謂是族中的元老級人物。隻見他穿一身寬敞的白大褂,手裡捧着一個圓圓的托盤,上面放有一碗棕褐色的藥,和一盤看上去香嫩十足的生肉,步履穩重地走了進來。雖然他頭發稀少,身體也很瘦癟,但飽滿的臉龐卻是極為光潤,看起來精力旺盛,與倚靠在床上的濟伽王給人的感覺完全相反。他帶着一臉的肅穆,徑直走向床邊。

肉質鮮美的晚餐先放在一邊,冒着熱氣的湯藥被遞送到跟前。埃克肖從法夫涅手裡接過來,先喝了一口,試了試溫度,确定不燙嘴之後,把陶碗交給了濟伽王。這是每天王喝藥前,他都必做的步驟。倒不是對法夫涅存有什麼懷疑,隻是濟伽身患頑疾多年,幾乎寸步不離王身邊的埃克肖,早已經養成替他嘗藥的習慣。

濟伽聞了聞過去喝過許多次的湯藥,隻覺得陣陣苦澀直撲口鼻。一雙淡眉不禁皺了起來。還沒下嘴,就忍不住一陣作嘔。

“味道還是一樣,那麼苦。”濟伽王好像無法嘗試一樣的搖搖頭,“吃在嘴裡,隻怕會讓心變得更苦。”

從王的話語中聽出婉拒的意思,法夫涅稍稍欠身,勸慰道,“良藥苦口。隻要有利于身體,味道再差也要喝啊。我已經特地摻了些能使藥水變得清甜一點的紅糖在裡面,去掉了些苦味。如果加太多,隻怕會破壞藥效。”

“法夫涅說得對。您還是喝一點吧。”埃克肖也向他進言,“否則,雷壓會有暴走的迹象。”

雖然部下的話句句在理,但濟伽還是沒有動,眉頭皺得更緊了。蒼白而虛弱的手指,抓住身上的毛毯,用力一攥。然而,一次再正常不過的抓握,王的手掌卻控制不住地震顫着,短時間内怎麼也停不下來,就好像患了一種神經系統崩壞的絕症。

看他疑似病發,埃克肖趕忙把他另一隻手上的陶碗在被他打翻前接了過來。

濟伽心裡很清楚,吃再多的藥,都是白費功夫。能起到的作用,也就是稍微緩解雷壓暴走的程度罷了。在夙敵的手撕碎他胸膛、把他半顆心髒掏走時,他本應傷重不治而死的。戰後,是法夫涅拼盡一身的醫術,才把他救活。法夫涅及時制造了一顆機械心髒,植入濟伽的胸口,給他破碎的心髒作為代償工具。雖然保住了性命,卻也為他留下了後患無窮的病症。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表皮是粗糙不平的機械物質,不過重要器官依舊由肉組成,用機械心髒進行移植手術,會出現激烈的排異反應。它使濟伽的雷壓長期處于躁動狀态,稍不注意控制就會暴走。濟伽的身體因那次重創迅速地衰弱下去,能勉強壓制住體内的雷壓不會因暴|亂而反噬自己,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心力。現在,他就是個離不開藥罐子的廢人。

他必須每天服用法夫涅研制的藥物,并保證充足的休眠,方能把體内每時每刻都在暴動的紊亂雷壓給壓制住。但即使如此,也隻需每天睡足十個小時,就應該足夠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依賴的藥物帶來了副作用,濟伽嗜睡的症狀越發凸顯,到了現在,至少要花費一天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安眠,才能穩定住體内狂湧不止的雷壓。清醒的時間隻有三到五小時左右,除此以外的光陰,濟伽王都會陷入到好像死去了一樣的昏沉睡眠裡,不省人事,沒有任何知覺。雖然聽起來也隻是睡覺這樣的輕松事,可是這裡面并沒有能讓人感到幸福的地方。濟伽的睡眠非常淺,而且多夢,總會在突然間驚醒。不僅是因為體虛,也與他平時憂思過度有很大的關系。他會忽然蘇醒,忽然昏睡,沒有任何預兆。刹耶的偷襲,給他造成難以治愈的傷,使他為了緩解創痛,而不得不經常進入并非自己意志能夠操控的休眠期。如果一定要從這悲哀的處境中找到一丁點兒值得他高興的地方,那就是他有時能在夢裡遇見他昔日心愛的女王,隻有這一點,算是唯一能給他絕望的心聊以慰藉的好處了。

“三百多年了……我這副身體,怕是好不了了。”

終于控制住雙手不再抽筋般的發抖,濟伽瘦長的身子更加後仰,無力地倒在床背上,口中細微地喘起氣來。無血色的臉龐暮氣沉沉,像足了一個随時有生命危險的病入膏肓者。

“請别這樣說。”見到他萎靡不振的樣子,法夫涅非常難過地垂下頭,“怪隻怪我醫術不精,調了那麼多秘方,都沒能把您徹底治好。”

濟伽王眼神一動,有晦暗的光在眸底沉澱。一想起長年累月伴随于自己的這身重傷,就會有一張令人可憎的面龐迸進大腦,沖破他極力維持的理性。濟伽的心,一點一點地冷了起來。

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王倦怠地擡了擡手,作出屏退的動作,“把藥放在這裡,我稍後再喝。待會兒被抓來的龍術士會來訪,有埃克肖伺候着就夠了。法夫涅,有勞你每日為我端藥送飯了。你先退下吧。”

王的專屬醫師鞠躬告退後,“王之眼”把藥碗試探性地舉了起來,向濟伽示意。

“讓這藥冷一冷吧。”滿臉困倦的王搖頭表示,“我要再睡一會兒。記得到時候叫醒我。”

埃克肖的回應,隐沒在王朦胧的意識裡。把手掌抵住額頭适當地按了按,濟伽王攜帶滿臉的倦意平躺下來,把眼睛閉起,聽着部下的腳步聲逐漸從寝殿遠離,憂傷的思緒再度飄回邈遠的過往。

夢裡,有他最珍貴美好的回憶……

CLXXVI

鋪在視野之内的景緻,連一生中少說有一半的時間過着漂泊生活的蘇洛都很少見到。而許普斯和吉芙納兩位龍族,在與人類訂立契約前,從沒離開過卡塔特山。即使成為龍術士的從者,許普斯也甚少遊覽人界風光,終年居住在本族的故鄉;與他有所不同,吉芙納陪伴在主人身邊的時間比較多,但即使如此,平常活動的範圍,也不外乎是在亞平甯半島的幾個城市之間,再遠一點的地方,就很少踏足了。因此,當他們展開對盧奎莎的救援行動、快馬加鞭地一路飛過來,暫時在這片高聳于洶湧大海之上的危險岬角稍作停留,讨論接下來搜尋的方向時,他們不禁為眼前之景的陌生感到驚奇,一齊朝領路的男子投去疑惑的目光。

“這是什麼地方?”停立在峭壁邊角的許普斯,鋒利強健的四爪扣着山體的輪廓,雙翼收攏在身側,一雙淩厲的豎瞳朝不遠處的那個人類射過去,“從出發後,你就引領着我們一路狂飛到這片大陸,毫不停歇的樣子,就好像你對所要抵達的目的地早就心中有數似的。但是幾小時過去了,這段時間裡除了讓我們跟着你瞎摸亂轉之外,不管問你什麼你都不說。你帶我們圍着大陸的海岸線飛了整整一圈,現在又走到死路。首席,你真想救人嗎?該不會在耍我們吧?”

一頭讓人煩躁的海龍,阿爾斐傑洛想。如果不是蘇洛的從者,真應該叫他去死!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這頭尊貴的海龍王胞弟後裔,對自己的敵意還是一點都沒減少。但是,對于許普斯的質問,阿爾斐傑洛卻依然笑得從容而優雅。

“竟要讓你如此的高看我,還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啊。”回答海龍的聲音,冷淡而微帶諷刺。身下的機械龍拍打着雙翼浮在半空,掀起的劇風不停吹拂着阿爾斐傑洛的頭發。離開山崖上的許普斯五十米遠,阿爾斐傑洛端坐在由自己提供魔力現界的灰色機械造物的背上,伸手攏了一攏随風舞動的亂發。“真實的情況是,我迷路了。”他平靜地解釋着,視線朝海天一線的遠方遙遙望去,“看,這裡是懸崖,前面隻有大海。道路已斷,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非洲西南端的岬角,是衆人此刻所在的地方。陡峭細長的山脊從暗藍的海水裡凸起,其形狀,好似潛伏在海底深淵的一頭巨獸,厭倦了深海幽閉的環境,抱着想上岸呼吸的念頭讓身體慢慢上升,背部豎立的鱗片浮出了海平面一樣。它的存在,中斷了衆人的尋找之路。前方是飛濺着雪白浪花的大海,遼闊得就像頭頂的蒼穹一樣,根本看不到在它的盡頭會有什麼東西。蘇洛試着把魔力凝聚在眼睛上,然而天色已暗,超視距魔法看見的,隻是閃着青黑色光芒的海平線。在龍族的眼裡,遠處的景緻也隻是團模糊的暗淡光影。就算是行蹤詭秘、能上天入地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也總不至于把劫來的俘虜藏身在海裡吧。

如果是現存認知以外的土地,那麼即使用上了“空間轉移”的秘術,也不一定管用。而且,阿爾斐傑洛可不想被許普斯和吉芙納看出來,自己其實一早就瞄準了目标,便帶着他們在非洲大陸上轉悠了一大圈。消磨掉好幾個鐘頭後,才到達目前這個在漂洋過海前短暫歇息的位置。

盡管已經做了周全的安排,卻依然阻止不了許普斯生起疑念。這頭海龍對阿爾斐傑洛好像有一種天然的敵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防範他的戒心。

“迷路?那也是來到這兒之後的事情吧。”許普斯斜睨阿爾斐傑洛的表情,仍然是一副不信任他的樣子,“你好像很确定這片大陸是必經地?從一開始就帶我們過來。”

阿爾斐傑洛忽然嗤笑了一聲。“啊,你不知道嗎?也對,當時阿迦述隻接見了我一個人,在比薩海邊的那座城堡裡。”他斜眼瞧了許普斯一下,臉上盡是傲慢和不屑,然後,把視線轉向攤在下方的廣闊海域,“不過,你的不合作态度讓我很為難,我也不想再熱臉貼冷屁股給你解釋了。想想我會跟你們一塊來救人,還真是頭腦發熱的決定啊。”

盯着他,呼出一聲不快的鼻息,許普斯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候,阿爾斐傑洛又把遠眺的視線收回,朝他背上的那個讓自己愛恨交織的男人凝視了過去。

“蘇洛,我不遺餘力地說服龍王,幫助你拯救盧奎莎,可你的從者卻總是針對我,好像我是他的敵人一樣。這讓我很難辦啊。”

任憑強勁的海風肆意吹拂着頭發,蘇洛接收到阿爾斐傑洛責備的語氣,繃緊着面部的表情,低下頭,用懇切的聲音勸他的從者,“許普斯,阿爾斐傑洛與異族的首腦接觸過,所知所聞自然比我們多。在找到敵人禁锢盧奎莎的地方之前,你就聽他指揮吧。”

阿爾斐傑洛看到許普斯猛地僵住了,不太痛快地翻了翻眼皮,把腦袋僵硬地别到一邊不再說話,終于滿意地微笑起來,再次開口。問詢的對象,是停在海龍身側的火龍,“吉芙納,你覺得怎樣?還能感受到痛意嗎?”

“在一小時前就沒有了。”吉芙納搖晃着她沉重的大腦袋,悶聲回了一句,盯着海面的眼睛,目光看起來相當晦暗。

時不時浮現的痛感,已經好久沒再出現了。但是吉芙納絲毫做不到放松。雖然隔三差五的痛感,讓她頗為難受,但起碼證明盧奎莎暫時不存在生命危險。一旦連續發散着的存活信号突然間斷開,帶來的心理恐懼幾乎是緻命的。

敵人不再拷打盧奎莎,是放棄對她的審問了嗎?要把她處理掉?還是……接下來等待着自己和主人的,難道是不知何時會突然降臨的——死亡?

毫無疑問,吉芙納被低落的心情壓倒了。然而,她的痛苦和糾結,卻讓阿爾斐傑洛感到很暢快。之所以答應幫着營救盧奎莎,隻是為了表明一個态度。天曉得,阿爾斐傑洛有多麼希望那女人徹底消失。盧奎莎死掉的話,盡管蘇洛免不了要難過一陣子,但遲早也會從心傷裡走出來的。等到那個時候,他不會再遷怒阿爾斐傑洛,反而還會對自己摒棄掉舊時仇怨的态度表示感動。唯有這樣,才可能使阿爾斐傑洛争取到一絲獨占蘇洛的機會。

吉芙納有氣無力的回話,似乎預示着情況十分危急。聽到這個消息,蘇洛又驚又恐,面目完全怔忪住,臉色慘白得好似他的整個世界都已經坍塌,随時都會經不住打擊而徹底崩潰;許普斯同樣也是憂心不已,一副惆怅的樣子。在場幾人間,隻有阿爾斐傑洛的心中無比雀躍,巴不得異族盡快結果盧奎莎的命。他帶着他們在非洲大陸上亂兜亂闖,有着既要拖延時間、同時防止許普斯懷疑他不忠的雙重打算。如果馬上就摸索到目的地,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這頭極不友好的海龍,自己對龍族知情不報嗎?

不過,還是不能過多地延誤時間下去了,有必要象征性地表達一下自己救援的決心。

“盧奎莎被抓的時候,你在場吧?”阿爾斐傑洛用一種仿佛能穿透石壁的通透眼光,假笑着朝一臉陰沉和焦急的火龍盯視過去,“能再回顧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該說的,我都跟族長說過了。”吉芙納的聲線非常不穩,嗓音止不住地顫抖,“主人參加羅馬貴族舉辦的舞會,中途發現達斯機械獸人族跟蹤她。撤離現場的時候,被四個應該是将軍等級的家夥纏住。我被丢到一個漆黑詭異的空間裡去了,不清楚主人那邊的情況。但很明顯是因為對抗不了敵人的聯手,才……”她省略了讓她懊悔的過程,繼續道,“等我費勁全力沖出那個空間,主人早已經不知去向。”

作出這番回答時,吉芙納正極力壓抑着滿身的痛苦。她在敵人的“驚密之扉”中,噴發龍息過度,受了嚴重的内傷。從外部是看不出來任何異樣的,唯有身體各處偶爾抽動的鱗片,揭示着她有多麼煎熬。逃脫敵人的掌控後,她使出最快的腳力飛往佛羅倫薩通知蘇洛,随後一起上山,請求支援。從族長同意阿爾斐傑洛加入營救的任務後,他們一刻也沒有歇息地奔波着。得不到修養的吉芙納,每一秒都在強撐。自己不惜堵上生命力耗損的代價,突破敵人的空間,是為了盡快拯救被圍攻的盧奎莎,可是,免不了會影響到主人作戰的狀态吧。不知道盧奎莎的落敗有沒有這個因素。

阿爾斐傑洛觀察到吉芙納的表情有些不對勁,但也隻是把這看作她是在自責,因此沒有過多在意。

“那四個家夥長什麼樣?”

在首席的求問下,吉芙納言簡意赅地形容了一遍。聽起來,不像是之前打過照面的家夥。

将軍有四個,一定不會是阿迦述。阿迦述的手下沒有那麼多将軍了;活捉龍術士而并非即刻殺掉,也不太像是刹耶慣用的手法。無論是誘殺亞撒、蘇洛的那兩次,還是在伊比利亞半島布置空鎮的陷阱,刹耶對龍術士采取的從來都是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方式。刨除這兩位王的嫌疑,餘下的結論,也就非常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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