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每每想起庫拉蒂德在那一晚囑咐的話,濟伽就感到無盡的懊悔在啃咬自己。她是否早已預感到自己将遭遇不測?為什麼她預知了悲劇,卻仍要執意地踏上這條不歸路?為什麼要選在婚禮前離開,不給他迎娶她的機會?
她愛我嗎?濟伽經常會問自己。也許不愛。她表面善良,對部下仁慈,但她生性涼薄,和她朝夕相處那麼多年的濟伽最清楚不過。她唯一愛的便是她貌美的軀殼,她為之而死的軀殼。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毫不顧惜,又怎會在乎别人的心情和感受呢?她懷念故國,可是一道天塹生生隔斷了她回去的道路。最後,她冷漠地接受了自己的死。
達斯機械獸人族原本依賴着放射性能量生存,後來變異為靠人肉維持生命的怪物。盡管他們不進食也能活很久,但長期的絕食還是帶來了一個不利的影響——力量衰竭。庫拉蒂德對寄宿體的維護,到了锱铢必較的程度,七百多年都忍住饑餓,拒絕進食。她的力量逐漸衰退,早已不敵其他三王。
反觀刹耶,他的軍隊是達斯機械獸人族中的虎狼之師。他從不禁止族衆吃人,他自己的手上更是血債累累。放眼四王各自的将軍、士兵,就屬刹耶手下的族人戰力最強。他本人更是強大得不可想象。因此,在四王會晤的宴席中,再多的軍隊,也防不了刹耶的偷襲。連掙紮都沒有,庫拉蒂德就被刹耶輕而易舉地殺死了。
可是,導緻她不抵抗、甘願受死的原因,恐怕絕不是這樣簡單。或許,她早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因為她絕望了啊。
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窮盡數百年的光陰,都架不起一座回鄉的橋梁。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使庫拉蒂德早就絕望了。所以,她舍棄了她的人民,她的愛侶,她的一切。
而受她臨終托付的濟伽,當他想明白這所有的緣由,想明白她作出的抉擇,想明白自己肩扛的重擔後,也感到了滿滿的絕望。
他沿着庫拉蒂德留下的腳印,一步一步走着,讓自己的腳印與之相疊。龍族的領袖推行出一項計劃,鼓勵人與龍締結共生契約,龍術士随之誕生。這是一群比高等術士更強大的角色,因為他們獲得了長久的壽命,能不受限制地揮霍他們的力量。繼承庫拉蒂德遺志的濟伽,經過漫長的尋覓,終于決定将捕捉的目标從普通術士轉到龍術士身上。然而,每前進一步,都是往絕望的深潭近了一分。
手心再也抓不住那抹消散了的美麗背影。再也無法切實地追趕她的腳步。那張他深愛的臉龐,再也不會對他展露微笑。那是一種穿腸刺骨的痛。
341年前,宿敵的手停滞在胸腔、将心口掏空的感覺,至今仍留在濟伽的記憶裡。摯愛的血染遍大地,盛開成一朵凄絕的猩紅之花……那樣的生死場景,那樣的剜心之痛,他永遠也忘不了。
從一開始,他的目标便是得到他仰慕的女王。立志稱王的緣由,是為了迎娶庫拉蒂德,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追尋她的腳步。通過艱苦的修煉,最終自立門戶。但是刹耶始終将濟伽當作庫拉蒂德腳下的一條狗對待着。刹耶對自己的蔑視,濟伽太了解了。他痛恨在他聯合庫拉蒂德對抗阿迦述時,濟伽進言表示拒絕;他痛恨當龍族進犯、諸王的聯軍需要一個盟主時,濟伽偏偏推舉庫拉蒂德而否決由刹耶擔任的提案;他痛恨明明是被他踩在腳下的蝼蟻,有一天突然實力大增,後來居上。對這條總是妨礙自己、圍着庫拉蒂德打轉的狗,刹耶恨之入骨。而濟伽與庫拉蒂德的聯姻,更讓他無法忍受,最終起了殺心。
二人一旦成婚,勢力徹底融合在一起,刹耶就再無可能取得在諸王間掌控全局的地位。所以,一定要不擇手段地把他們拆散。
無止境的悔恨隐沒在心底,如漲潮的海水翻湧不息,令濟伽感到痛不欲生。他後悔自己犯下的一樁樁錯事。沒有規勸女王放棄絕食——盡管他進谏過無數次;沒有更強硬地制止女王參加刹耶設下的鴻門宴;沒能嚴格地防範刹耶和他的部隊;沒能早一點找出使寄宿的身體即使在吃下别的人類後、依然可以維持原貌的方法。
如果他至少能完成一件,庫拉蒂德就不會離他而去。
“我啊,已經找到要怎麼使同一副面貌永久保存的方法了。”在電閃雷鳴的心象風景裡,對着隻剩自己的虛空,濟伽王兀自輕喃,“如果能早點開發出來,您就不會因絕食而衰弱,被刹耶一擊得手……”
感歎的話聲,藏着無盡的溫柔,仿佛情侶間的私密之語。可是,任他說得再溫柔,也得不到回應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帶着滿心的遺憾,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您解脫了,可我還陷在這地獄裡。對您來說我究竟算什麼?一個仆人?奴隸?供您取樂的玩物?還是您愛過的人?真遺憾啊……答案永遠也不會揭示了。”
眼神變得迷離,隐含着無限的感傷。濟伽微微擡眼,目光遙望着遠方的藍紫天幕。青白的眼眸一片柔和,含着深深的眷戀,仿佛看到了一道美麗的光影。輕啟唇瓣,說着隻為她許下的承諾。
“我能做的,就是答應您,完成我所接過的這項使命。盡我全力,實現您的遺願……”
打開星際傳送門,送族人回到他們熱愛的世界。她給他鑄造的這道桎梏,也許自己永遠也打破不了。但是濟伽無怨無悔。
沒有在四王會晤結束後率軍與刹耶死拼,而是領着部下退往緩沖地帶的理由,完全是為了達成庫拉蒂德為之殉身的夙願。如果拖着殘軀與刹耶搏命,那麼等待着濟伽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同歸于盡的毀滅,那樣一來,帶族人重返故土的夢想,就再無實現的希望了。所以,他才忍耐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找刹耶複仇。可是,這一次,終究沒能保持住冷靜到最後……當刹耶出現在他的面前,嘲笑他,威脅他搖搖欲墜的統治時,苦苦抑制的憤怒獲得釋放,濟伽終于聽從了内心聲音的呼喚,力戰刹耶,卻是險些葬送了手上的基業……
苦笑、苦歎着,濟伽對着虛渺的那抹倩影,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會繼續……”
咆哮的雷電不再鳴動,暴躁的大地停止了震顫,心象世界的奇詭之景慢慢消逝,周圍的空間回歸正常。雷鳴,風暴,地震都不再持續了。令人懷念的風光逐漸消退,所有熟悉的一切都随風而逝,離他遠去,隻剩他一人獨自留下,感受着銷魂蝕骨的孤獨。從悠遠古老的記憶中拔離而出,濟伽王放低身體,躺倒在床上。他的眼神晦暗下來,帶着安詳的表情,又一次沉入睡眠。
CLXXX
他們降落在佛羅倫薩南郊的蔥茏樹林。撥開樹葉,能見到繁鬧的城市平攤在前方。回程的途中,他們沒發現任何敵人追兵的蹤迹。到了這裡,已經非常安全。
降落下來之後,火龍和海龍立即變回人身。吉芙納的面色慘白如紙,額頭淌落着豆大的冷汗。連夜的飛行大大耗損了她所剩不多的體力。許普斯見狀,趕緊上前扶住她,讓她依靠自己站立。
解除與機械龍的騎乘狀态,阿爾斐傑洛翩然落到地面,對淩亂的頭發和衣物稍作打理,目光朝蘇洛望過去。
他的眼中,隻有懷裡的人。盧奎莎仍未恢複意識,看起來非常虛弱。蘇洛小心翼翼地把她橫抱在身前,感覺抱着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唯一令他安心的是,她的呼吸很均勻,表情也很安穩,是脫離危險的信号。
“這麼長的時間,敵人都沒有追過來,看來是放棄了。”阿爾斐傑洛望着蘇洛,“這裡很安全。我們就此别過。”他的嘴上雖然說着分别的話語,但專注的表情卻透露出他的不舍,似乎并不想馬上分開。
感覺到灼熱的視線黏着自己,蘇洛擡起頭。“也好。”他粗略地回答,沒能理解對方矛盾的心情。現在,他所有的心神都傾注給了盧奎莎,全心全意地祈禱她能夠盡快蘇醒。
“你就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阿爾斐傑洛有點不高興了,闆着臉,急急地問道。
“我……”蘇洛沒能說下去。再多的感激之語,都沒有必要在此刻提及。蘇洛挺起胸膛,凝視這個男子,閃爍着激動之情的眼眸,無聲地表達他的感謝。
接收到他的謝意,阿爾斐傑洛總算收起了不開心的表情,“我倒有些話想對你說。”
“是什麼?”
看了一眼聳立在夜色中燈火輝煌的城市後,阿爾斐傑洛才慢慢地把視線轉向蘇洛,稍稍靠近他。“我會去救你的。”他喃喃的話語無比輕柔,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灰綠色的眼眸微微睜大,蘇洛帶着一副沒聽懂的表情,怔怔地看着他。
與之對視,阿爾斐傑洛的眼睛一片深情,“你提出要拿自己的命換回盧奎莎,那我就拿我的命換回你。我雖然不想為盧奎莎冒這個險,可倘若對象換做你,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救你。”他此刻的聲線,低沉得充滿磁性,仿佛在說情話,“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最明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步入險境。”
蘇洛掩藏住一瞬間流露出來的尴尬神色,猶豫了一會兒,鄭重地向他表示,“不管怎樣說,還是很感謝你幫我。如果沒有你指明方向,我們根本找不到盧奎莎。”說着,他忽然低下頭,溫柔地朝懷中的女子看了一眼。
還有什麼事比這更愚蠢?注意到蘇洛凝視盧奎莎的表情,阿爾斐傑洛的心裡一陣酸楚。他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救了那人深愛的人。不,不,這根本不對。這兩個都是欺騙自己的混蛋!而他居然為了一個騙他的人,去救了另一個騙他的人?這究竟算什麼?阿爾斐傑洛自己都理解不了。
紫羅蘭色的眼睛,遠遠地望着遙挂在天邊雲絮間的銀盤,眼底有熾熱的火焰在竄動。“我也不是白幫你的。我要你答謝我。”他突然用醉人的目光凝注蘇洛。“而我要的東西,你不可能不懂。”
蘇洛知道口頭的感謝很無力。可是,他無法在感情上回應這個男人,隻能無奈地說,“我知道。可我給不了。”
此時,蘇洛的表情很複雜,混合着慚愧、憂郁和歉疚。阿爾斐傑洛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臉上慢慢浮出自嘲的笑意,故作輕松地甩了甩紅楓葉般的秀發。
“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爾斐傑洛對他微笑。笑容就如往常一樣迷人。“我隻求能換回我們的友誼。我不要再與你互相敵視下去了。”
蘇洛看向他。一陣奇妙的情感,使他忽然笑着搖了搖頭,“不,阿爾斐傑洛,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這就夠了。隻要這一句話,就夠了。俊美的首席,露出比剛才更深、更甜美的笑意。所有的恨,都消融在嘴角幸福的微笑裡。
阿爾斐傑洛就站在自己身前,蘇洛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表情。正因如此,蘇洛才感到驚訝。難道他已經完全放下了仇恨嗎?為什麼如此輕易便将往日的苦難全部抹去。蘇洛的心不由揪緊,感到更深的愧疚在湧向自己。為什麼這男人可以如此平靜地、甚至毫不在乎地面對這一切?
蘇洛的思緒被打斷了。許普斯冷冷地插話道,“不要耽誤時間。你們還想讓吉芙納聽你們講多久的廢話?她目前的狀況很不好,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快點回去。”
這話是朝阿爾斐傑洛說的。海龍眯起深藍的豎瞳,微擡下颚,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傲慢。剛才首席和蘇洛談話的内容,許普斯聽得一清二楚。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很深邃,感覺到其中有巨大的隐情自己并不知道。
蘇洛走向許普斯,“如你所見,我和阿爾斐傑洛已經和解了。你不用總跟着我。”
這段跳過了太多過程的話,讓許普斯升起了無窮的警惕心。他瞥瞥蘇洛,又看了看不遠處一副坦然面貌的首席。被欺騙的憤怒在體内升溫。
許普斯放開吉芙納,讓她自己站立,走到蘇洛面前,厲聲問他,“之前是這家夥傷了你?”
“對。”
當年發生在主人屋子裡的神秘私鬥,是一直留在許普斯心底解不開的謎。許普斯盤問過很多次,可蘇洛始終不肯說。如今,他終于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一臉震驚的海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感覺像是龍族噴出吐息前做的準備。“事情都說開了?他知道了一切?你們曾經攤過牌?”許普斯雨點般急切的問話好像一陣肆虐過樹林的龍卷風。他想壓低嗓門,可強烈的憤怒使他的聲音無法遏制地拔高。更何況在如此近的距離下,龍術士不可能聽不見。
“是的。”蘇洛輕點了一下頭,淡淡地回答,“我不該瞞你那麼久的。”
“可惡。”無法掩飾住怒氣,許普斯悻悻地握拳吼了一聲,“我居然一直被你蒙在鼓裡?”
“阿爾斐傑洛他什麼都知道了,當年的事……”蘇洛的眼神有幾分恍惚,“但是他依然選擇用最大的善意幫助我救回盧奎莎。不管怎麼說也是我先對不起他。有些事就别抓着不放了。”他頓了頓話聲,調整完情緒後繼續勸說道,“許普斯,我希望你能夠收起你的猜忌,不要再那麼刻薄。”
雖然讓這頭傲慢固執的海龍馬上對阿爾斐傑洛有所改觀,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不過,在蘇洛的請求下,許普斯的态度稍稍轉好了一點。
“能解開彼此的嫌隙也算好事。我可以不追究你打傷我的主人。但我必須送吉芙納回去休息。”他冰冷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阿爾斐傑洛,“稍後我要觐見族長。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們禀明。首席一定會配合我的,對吧?”
“當然。”阿爾斐傑洛點頭。把那個叫濟伽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之王的情報告訴龍王,對他也沒什麼損失和威脅。
蘇洛最後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帶着道别的意味,“阿爾斐傑洛,再會了。”
吉芙納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在許普斯的攙扶下跟着蘇洛離開。
三人朝開闊的道路走回佛羅倫薩,身影在目送者的視線裡漸漸縮小。等到他們在郁郁樹叢間幾近消失,阿爾斐傑洛的目光都依然留戀着那裡,仿佛要永無止境地望下去。
但是在心底,卻沒有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緒。阿爾斐傑洛的心,完全因一件令他琢磨不透的事深深地困惑着。
他們從異族的魔爪中救下被俘的盧奎莎,順利離開敵人的地盤,回到佛羅倫薩,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失。原本,在營救行動開展前,他們預計過很多必須面對的風險。能不能活着回來,能不能見到活着的盧奎莎,都是未知數。可是現實大大超出阿爾斐傑洛意料。簡直就像奇迹一樣……
裝着複雜思緒的紫眸沉了一沉。能得到如今這個結果,全賴一個人的“幫助”。
刹耶介入了進來。他的出現,讓他們化險為夷。連交換人質都不必,沒付出任何代價,就在那群異族憤恨的注視下揚長而去。
當時,那個男人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造訪戰場,完全可以趁衆人不備,發動出其不意的無差别攻擊。可是,他的第一輪進攻,隻打向渥茲華一人,并且奇迹般地避過了被渥茲華挾持的盧奎莎。這很奇怪。
刹耶是一個對待龍術士毫不留情的惡魔,為什麼要放過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道是想賣給我一個面子?可是,為什麼呢?
阿爾斐傑洛曾做過和刹耶差不多的事。他沒有殺死“比爾”,饒了那個被他懷疑曾假扮科雷斯波、真名為米考内的異族一命。刹耶不殺盧奎莎,或許有還他人情的因素,感謝當年阿爾斐傑洛對他的部下高擡貴手。可是佛熙特的帳,又該怎麼算?刹耶居然是一個有債必償的家夥?
阿爾斐傑洛眺望遠方的眸子越發深邃,遍布奇詭不定的暗雲。
如果能殺死盧奎莎,吉芙納也将殒命。一人一龍的損失,總比一個探子劃算。可刹耶還是選擇了放棄。
不僅如此,他還對阿爾斐傑洛表現出一種不應該存在的“維護”态度。分明是絕無可能逆轉的敵對關系,他卻好像很關照自己。表面擺出一副初次見面的冷淡樣子,行動卻在替阿爾斐傑洛解圍,直接粉粹了濟伽王對他的不良企圖。細細琢磨下來,阿爾斐傑洛不禁為刹耶此舉背後的深意感到渾身發冷。
心中模糊的答案,漸漸清晰了輪廓。不過,其中的确切緣由,還是得問他本人才能知曉。唇線拉長,阿爾斐傑洛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目标一樣感到滿足,由衷地微笑起來。
CLXXXI
天漸漸破曉。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鑽入窗欄的細縫,給靜悄悄的屋子塗上溫暖的色彩。
卧室的床邊,蘇洛一直等待着。他已經守候了整整一夜,眼球遍布血絲,至今仍未合眼。壓在心底的陰霾,随着時間的流逝愈發加重。
寂靜中,忽然響起一聲微弱的輕哼。床上昏睡着的人,始終緊閉的眼睛睜了開來。
“你醒了。”終于等到了這一刻。蘇洛敏感地捕捉到身旁傳來的輕微動靜,迅速把身子湊了過去,輕輕握起她的一隻手,“還好嗎,盧奎莎?”
剛剛脫離深沉的睡眠,盧奎莎的神情還很木讷。但是,當聽到這聲熟悉的問候,她的目光立刻飄移過去。
眼前映出的人影,無疑是她最熟悉的那個人。盧奎莎又驚又喜,卻又害怕這一切隻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幻覺。她不敢相信地閉了一下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睜開,眼前男人的容貌更加清晰地浮現,正帶着欣慰的笑,溫柔地凝注自己。
“蘇洛……”認識到自己确實回到了他的身邊,回到了和他一起居住的家,盧奎莎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激動地輕喃出聲,幾乎是一下子就要坐起來撲向他,“真的是你!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看來她記起了被擄走的事,神志應該是清醒的。蘇洛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心底的擔憂頓時雲開霧散。
“别擔心。我在這裡。一直都在。”蘇洛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背,動作小心地微擡起她的身體,自己坐到她身後,讓她可以用最舒服的姿勢,把渾身的重量壓靠在他胸前。
享受着蘇洛寬廣的胸懷,盧奎莎感到無比幸福,靜靜地埋在他結實的兩臂間,感受他的體溫和體味。時間仿佛停止了奔跑。流淌着淡淡情意的房間,籠罩在微熹的晨光中,靜谧而溫暖。
“對了,吉芙納呢?”過了一會,她擡了擡頭,問。
“她睡在隔壁的房間。目前還沒有醒。我給她進行過治療,不過好像沒什麼大作用的樣子。隻好等她自己恢複過來了。”
筋疲力盡的吉芙納正處于昏睡的狀态。作為主人的盧奎莎能感覺到她離自己僅有一牆之隔。隻是完全沒想到,她竟會受如此嚴重的傷。
吉芙納負傷的原因,雖然蘇洛沒有詳說,盧奎莎也已經猜到了大概。龍息的能量必須有節制地使用,否則就會危害到龍族自身的健康,而這是連龍術士的治愈魔法都無法解除的痛楚。現在,隻能靠吉芙納自己的力量慢慢調養。而火龍族的自我修複力,普遍不如海龍族優秀。要想恢複健康,自由活動身體,還需要相當長的回複時間。
“許普斯在陪她?”盧奎莎側頭,用探尋的目光仰望蘇洛。
“不。”蘇洛稍稍偏過了頭,避開她的眼神,“他回了卡塔特。”
“哎?回去了?為什麼?”
那頭海龍,已經不離不棄地陪伴着他的主人十五年。他對蘇洛嚴密的保護程度,一度讓盧奎莎感到窒息,經常因為不自由而發出埋怨。可是這一刻,盧奎莎卻有點被蘇洛的回答吓到了,不禁朝他投去疑問的視線。
從她醒來後就一直溫柔地注視着她的蘇洛,此刻不知何故嚴肅了起來。為什麼她竟會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微妙?好像因為什麼事,而難以啟齒。
蘇洛沒有答話,寬大的手掌疊在盧奎莎纖細的雙手上,将它們整個包住,嚴嚴實實地裹在掌心裡。粗糙的手指揉搓她柔軟的手心,溫柔地研磨。近乎寵溺的舉動,帶給她極大的滿足感。
“我替你檢查過身體。你的傷已經痊愈了。”蘇洛呼吸的氣息,輕吐在她的側臉,“還有哪裡覺得痛嗎?”
“身體還是有點發麻的感覺。”盧奎莎皺起眉。一回想起被虐待的過程,她就覺得後怕。生理上切實的疼痛感,好像正一點一點回溯到她的體内。“那些異族……他們……他們不停電我。”
“他們為什麼要抓你?”感到她的身體在輕微顫抖,蘇洛擔憂地低下頭,找尋她的目光,“他們對你說了什麼?”
“讓我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盧奎莎這麼說着,表情出現了異樣,突然痛苦地俯下身,掙開蘇洛的雙手,捂着發疼的額頭,“我……啊,頭,我的頭好痛啊!”
“你怎麼了?盧奎莎?”
她聽不見蘇洛焦急的叫喊。此刻的盧奎莎,腦海裡一片混亂。一個個閃爍着畫面的碎片在顱内回放,可是卻少了最至關重要的一塊。在羅馬,她不敵異族的将軍,被俘虜後,接受了嚴酷的電刑,但是再往後的記憶,卻成了一片突兀的空白。記憶的斷層令她充滿困惑。她拼命地逼自己回想,都毫無結果。越想把丢失的記憶找回來,就越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阻礙自己,好像腦門上套着一隻本就鎖得很緊的鐵箍,在牢牢地拴住她的額頭,一分一分收得更緊。
身體的不适感,促使盧奎莎下意識地雙目閉起,死摁住頭,面容痛苦得幾乎要擠出眼淚。強烈的頭痛剝奪了她全身的力氣。身體一軟,歪在了身後人的懷裡。嘴裡不斷念叨,“不、不知道……我……沒印象了。”
蘇洛瞬間慌了神,一邊手忙腳亂地輕輕拍打她的背,緩解她的不适,一邊親切地詢問道,“怎麼會這樣?”
“我隻記得,他們對我用刑,削弱我的力量,好讓我沒法逃跑。但是他們對我說了什麼,還有我對他們說了什麼,全部都……”又是一陣劇痛猛地襲向她,簡直堪比觸電的痛感。盧奎莎還未說完,就難受地呻|吟起來,“痛——頭好痛!”
“好,好,盧奎莎,不要勉強。”蘇洛從後方抱住她,像哄孩子一樣附着她的耳朵輕聲勸慰,“想不起來就讓它們去吧。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就好。”
可是盧奎莎卻覺得難以釋懷。“我一個龍術士竟然被人洗了腦?”她目光驚恐,不停搖着頭,怎麼也不願相信這種窘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機密的事,所以才強制讓你遺忘。”蘇洛輕歎道,握起她抖動不停的手,嘴巴貼在上面,吹出一口熱氣,“不過再重要也及不上你的安危。”
蘇洛的撫慰,使盧奎莎的身體停止了顫抖。然而,有一個疑惑始終萦繞在她的心頭。她放松身體,有些疲倦地歪倒在他溫熱的胸口,輕聲地問,“蘇洛……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蘇洛也不想繼續逃避這個問題,清了清嗓子,決定坦白,“這多虧阿爾斐傑洛幫了大忙。他給我們指了一條路。我們找到了一塊冰封的陸地。那是異族當年降落在這個世界的墜毀點。如果沒有阿爾斐傑洛的幫助,恐怕你這會兒還落在那群惡魔的手裡。”
“竟然是這樣……”表情微微一驚,盧奎莎的臉頰凍結了。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視蘇洛的臉龐,“他竟然原諒我們了?”
“這是件喜事,不是嗎?”蘇洛抿着嘴唇點頭。一個充滿喜悅和感恩之情的吻,落于她的棗紅秀發。“你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阿爾斐傑洛也放下了對你我的恨。盧奎莎,我感到很開心,真的真的很開心。”
蘇洛激動得難以自持,懷抱住她的雙臂不斷顫抖。龍族對于營救盧奎莎的不積極态度,曾讓他大為失望,寒心到極點。但在這一刻,他露出了發自内心的燦爛笑容,完全沉浸在重拾摯愛的欣喜中。根本不可想象,這樣一個孤僻的男人,也會有孩子一樣的笑臉。
“嗯,那我也會開心的。”盧奎莎一邊擡頭沖他靜靜地微笑,一邊在心中冷冷地掀起了一絲冰涼的感慨。
她最怕蘇洛覺得虧欠了對方一個很大的人情債沒有還,而想要竭盡所能地對他做出彌補。她太清楚蘇洛的性子了。他的冷漠和孤傲從來隻是表象。他的内心就像岩漿般熱烈。如果有人給了他一滴能夠救命的水,他毫無疑問會拿自己的整個生命去回報。何況他對阿爾斐傑洛,是有愧在先……
可是,盧奎莎不會忘記阿爾斐傑洛瞪視自己的那種眼神。那充滿了刻骨恨意和厭惡感的、巴不得将她抽筋剝皮的眼神,她終生難忘。那種恨,是不可能化解的。雖然那男人出力救了自己,但是盧奎莎對他的戒心,仍然沒有解除。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解除。
沉浸在煩悶的心事裡默默發呆,盧奎莎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好久都沒說話。蘇洛彎過頭,從側面窺探她的表情。被他這麼一看,盧奎莎小小地驚了一下,勉力擠出微笑。看她擔驚受怕的樣子,好像還陷在被擄事件的陰影裡走不出來。盧奎莎的脆弱無助,激起了蘇洛極大的愛憐。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渴不渴?你昏迷了好久。想吃什麼告訴我,我馬上去做。”
印象裡,蘇洛主動向她獻殷勤的次數寥寥無幾。一方面是因為他性格内斂,不是個喜歡張揚的男人,另一方面在于二人同居了那麼多年,像洗衣做飯這樣的瑣事,從來都是由盧奎莎一手包辦。現在,他一口氣提了那麼多問題,對身體欠佳的愛人噓寒問暖,好像一個根本做不來家務的男人,突然争着和妻子搶奪手裡的掃除工具一樣。盧奎莎兩眼彎起來,不由得噗嗤一笑。
“可我不要你走。我要你一直抱着我。”前一秒還在笑的盧奎莎,忽然流露出恐懼的眼神。她團縮着身體倚在蘇洛胸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希望他把自己擁得更緊。顫抖着蜷縮的樣子猶如受到驚吓的孩子般楚楚可憐。“我好害怕。我怕你一離開,我又會陷入黑暗……”
迷離而又柔媚的聲音,軟軟的,甜甜的,讓男人沉迷。蘇洛完全招架不住心愛女子的懇求。
“傻瓜。不會的。”他抱住因害怕孤獨而撒起嬌來的盧奎莎,柔聲細語地安慰她。“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你已經安全了。”
“可我還是怕……”
“好,我不走,不走。除了陪着你,我哪兒也不去。”
懷裡的女人神情無措,盡量擺出自憐自哀的楚楚姿态,想引起蘇洛的疼惜。蘇洛便照她的話,更加緊密地把她摟在兩臂間,一直抱着她,哄着她,給她更大的安全感。
其實,盧奎莎這麼表現,是想堵住蘇洛問那個問題。她很怕蘇洛問她為什麼突然跑去羅馬。倘若她不去參加舞會,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一陣咕咕的怪聲,恰逢其時地響了起來,在安靜的房間裡,輕快地傳播它的音調。蘇洛聽到後,摸了摸盧奎莎平坦的腹部。
“真的不需要吃點什麼嗎?”他忍住笑,問她,“聽,肚子都提出抗議了。”
“啊,的确是有點餓了呢。”她腼腆地笑了笑,“也不需要太麻煩的東西啦。給我一碗乳粥就可以了。”
“好的,馬上去。”蘇洛慢慢抽離身體,扶她靠住床背,站在床邊對她一笑。“從今天起,這些瑣事都交給我來做。”他溫柔地說出體貼的話語,仿佛要彌補過去那些日子對她的冷落。
“嗯哼,你會做嗎?乳粥?”
打兔子,打野豬什麼的,蘇洛非常在行。可要把各種食材糅合在一起進行烹饪,做出一道美味的料理,在這方面蘇洛可謂是毫無經驗的新手。
感到棘手的男人聽了女人的問話,不禁支支吾吾起來,“這麼說還真是……”
“把麥片壓碎煮熟。加入牛奶,雞蛋,葡萄幹烹調,再放點糖。食材家裡都有。用量什麼的你就自己把握吧。”
盧奎莎幹練的現場指導,充分表現出她勤勞持家的一面。蘇洛笨拙地點點頭,應了下來。
“嗯,知道了。”
“很期待你的首份烹饪成果哦。”
聽了盧奎莎調笑的話,蘇洛的臉一紅。他羞澀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比實際的歲數年輕了一點,像一個剛進入戀情的少年。
他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去,撫摩她的臉頰,“抱歉,我習慣被你照顧了,總是讓你那麼辛苦。平時看你做了那麼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學會了一點吧。洗衣也好燒飯也好,都由我來。你呢,就負責把身體養好。”
在更多關懷的言語流淌出來之前,盧奎莎的神情突然毫無征兆地迷離起來。“真是貼心啊。”她眼神一灰,幽幽地說着,“孕婦的待遇也不過如此吧。”
盧奎莎冰冷的歎息猶如給了蘇洛當頭一棒,敲碎了剛才的溫存時光。他的心跳驟停一拍,整個人完全僵住,臉上懼目圓睜,眼睛雪亮得可怕。此時他異常的表情,顯然是想到了最令他懊悔痛心的往事。
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控制住情緒,蘇洛探下頭,吻了吻她的頰邊,說,“我先去做飯。”
他的嘴唇溫暖而幹燥,帶給她怪異、陌生的觸感。“蘇洛。”盧奎莎異常冷靜地從背後叫喚他的名字,用一種帶着蠱惑的語調提醒他,“不要因此心軟。”
“……”
大腦的運轉停滞了。蘇洛屏住呼吸回過頭看着對面的女人,看到她堅定的淡紫色雙眼燃燒着激烈的火光。盧奎莎不容情面的谏言,堵住了他所有的思緒流動,像一把鋒利的劍,刺穿了他賴以生存、并托付信任的土壤。
“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一件你口口聲聲答應我卻屢教不改的事。”他僵硬地笑笑,沒給盧奎莎插嘴的機會。顫抖而低沉的話音,搶在關門聲響起前傳了過來,“停止對我的羞辱。不要再和其他男人交往了。”
低聲把話說完,蘇洛頭也沒回地向外走去。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她去羅馬做了什麼。
呆坐在床上的盧奎莎,看着關上的房門,忍不住把一口涼氣倒吸進肺腔。
他們的卧室并不寒冷,可她卻控制不住地發抖。每一次背叛,都曆曆在目,每一段為此衍生的争吵,都清清楚楚地重現在眼前,讓她重新回味了一遍羞愧的滋味。盧奎莎感到害怕。她愕然發現,自己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般膽怯過。
她深信,不管自己怎麼胡鬧,蘇洛都會原諒自己。但是這一次,就在他們小别重逢之後,一起享受最溫馨甜蜜的再聚時光,她卻忽然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