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XXXVII
晴朗的晌午,陽光照耀着寂寥的小山村。快到午飯的時候,有人敲門。熟悉的氣息透過門窗的縫隙飄蕩進屋内。
“他們來了!”身在裡屋的烏路斯,腦袋伸出門縫探了探,又縮了回去,把開門的任務甩給了在外面房間的主人。
聽到從者的呼喊,心領神會的波德第茲放下了手裡正拿着的飯碗,從桌邊站起來,走到門前。
老舊的木門遍布着大小裂隙和刺手的木渣碎屑。敞開後,閃亮的陽光和滲透着泥土氣味的風立刻往屋内湧入。站在門外的,是一個留着山羊胡須的高壯男子,在他身旁,還有另一個擁有鮮豔的火紅色頭發、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
二人的衣物上,滿是路途奔波留下的痕迹,風塵仆仆的模樣,顯然經過了一次不短的旅程。他們是麥克辛和高德李斯,橫穿亞歐大陸,在說好的地點與同伴碰面,将在未來很長一段不确定期限的時間裡,和波德第茲、烏路斯一同守衛于此,監視這一帶興風作浪、擄拐人類的達斯機械獸人族。
“嘿。”見到老友,麥克辛簡單地打了聲招呼,壯實的身體擠進屋裡。他的身後背着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裹,似乎裝了不少離家在外必備的物資。
波德第茲親切地對他微笑,把他迎進來。兩人進屋後,他謹慎地朝外面看了一圈,确定沒有異狀,才把門關上。
麥克辛的眼珠子快速轉動,觀察了一下屋子内部。這地方不太大,用眼睛看便能參觀完畢。并不寬敞的空間裡,整齊地放着最基本的幾件擺設,但隻站了三個人就顯得有些擁擠了。吃飯的桌椅還有放東西的櫃子都是又舊又破,全賴居住者的辛勤打掃才稍微像個樣子。裡面還有間卧室,不過從屋子整體的破爛程度看,情況八成不會比外面好上多少,實在無法對它的舒适度抱有什麼希望。發現自己将要入住的地方是這麼一個糟糕的環境,麥克辛感到非常郁悶,使勁搖着頭,兩條粗實的眉頭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問波德第茲。
“我必須經常更換住地。簡陋些也是難免。”
“雖然有想過可能會不太如意,但必須跟你擠一張床睡,還是讓我有點意外。”
“别抱怨了。這地方可不比自己的家。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該慶幸了。”
“行吧。”麥克辛聳了聳肩,取下攜帶的包裹,攤在桌上,從裡面翻出一個布袋,遞給友人。“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波德第茲接過來,打開布袋,看了看裡面,眼睛立刻露出驚喜。“哇,山羊奶酪,牛肉幹,太貼心了。我兩年沒吃過牛肉了。”
“但你吃過兔子肉和狗肉。”烏路斯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了過來。他走出裡屋,加入衆人的議事,眼神與高德李斯互相問候了一下。
“你們來的時候沒有很招搖吧?”波德第茲面有難色地看着麥克辛,表情有點坐立不安,好像很介意他和高德李斯的到來會引起某種不必要的麻煩,“這兒的村民可不太友好。”
“看出來了。見着陌生人進村,就跟防賊似的。”一路的奔波,讓麥克辛覺得口幹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在打了一聲響亮的嗝後,對波德第茲說,“不過你放心,我們在很遠的地方就降落了,徒步走過來的。”
“雖然這樣說,但還是小心為上。”波德第茲拉出兩張凳子,招呼他們就坐,“就目前的情形看,他們防着外人也是難免的。”
“最近有什麼異族的動向?”高德李斯看了看波德第茲和烏路斯,找了張比較新的椅子坐下來。
“你覺得這村子怎麼樣?”烏路斯反問他。
“不怎麼樣。”高德李斯語帶不屑,面露嫌棄的表情,毫無避諱地說出他沿途所見的一切,“我看見很多拆遷到一半的樓房。多數住宅空置着,不見人煙。果樹成熟了也沒有人采集,果實落在地上都摔爛了。廢棄的農場裡,土壤敗壞,彌漫着燒焦皮肉的氣味。還有無人勞作的磨坊。這地方就像被山賊洗劫過。”
“沒錯。”聽完高德李斯的見聞,波德第茲帶着歎息搖了搖頭,“這村子原來的樣子比你們看到的大五倍,仰賴着與布哈拉的糧食貿易維持生機。曾經,這裡的農民熱愛勞作,土地也非常适合耕種。可是,從我一年前來到這兒,至今離開的住戶已超過一半。從事農務的人民都選擇遠走他鄉,也沒有行腳商人再來進行貿易,整座村子到處都充滿了死氣。”
“難道是……”尾音拖長,麥克辛紅棕色的眼睛閃過警惕的光芒。
“跟你想的沒差。”波德第茲點頭說,“這地方遭受過異族的劫掠。我驅逐了那群家夥。”
“難怪你得到了不錯的待遇。”麥克辛邊說,邊嚼起了牛肉幹,“他們給了你食物、水,還有屋子。你是這兒的英雄?”
“算不上什麼英雄。”波德第茲謙遜地搖搖頭,臉色難掩尴尬,“食物是我打獵弄來的,水是從沒人用的井裡撈來的。屋子是現成的空房。屋頂在異族攻擊的時候被掀飛,圍牆也遭到了破壞。原來的屋主逃走了。我重新蓋起來的。”
“還有我。”烏路斯及時補充道,“你做的那些事,每件都有我的份。”
“對,對。沒你幫我,我可做不了那麼多。”
他們所在的這座村莊,曾經被寫在達斯機械獸人族劫掠的名單上,遭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村裡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無故失蹤,數量急劇消減。那是一群根本無視法紀、超乎人們想象的恐怖分子。他們有人類的外表,力量卻比普通人強壯得多。不知達斯機械獸人族為何物的村民,隻當他們是一夥從事人口販運生意的賊寇。衆人流離失所,陷入恐慌,就在他們最無助的時候,波德第茲和烏路斯及時出現,趕跑了肆虐的異族。可是,盡管生存的難題得到了解決,曾經繁榮一時的這座村莊在達斯機械獸人族到來後,還是迅速地衰敗了下去。再後來,山賊也趁亂鬧事打劫,不斷騷擾村子裡的人。眼看家園不複往昔的繁盛,居民們紛紛搬離,隻剩少部分人選擇留下。他們對外人表現出一種近乎病态的警惕,哪怕是幫助過他們的波德第茲和烏路斯也不例外。畢竟,能輕易收拾掉一群窮兇極惡的賊寇的家夥,本身就值得懷疑。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得以暫時在這座沒落的村莊住了下來,以此作為據點,監控往來于附近的可疑對象,成為震懾異族的一道防線。
從這對主從的對話中,得知現實與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麥克辛不禁同情了一把對村民有恩卻依舊不受待見的友人。“這兒的人就那麼不相信你啊?”
“他們遭受的磨難夠多了。我要是做得太張揚,村民會把我當作又一個怪物,或者揣測我是那群惡魔的同夥。我都是偷偷處理的。”
“你沒殺光吧?”
波德第茲試着回憶,“那是一支人數不過百的小部隊,領頭的是一名實力平平的先鋒。我和烏路斯趁夜色突襲了他們。沒遇上特别難對付的級别,因此圍剿起來還算順利,除了……他們的嘴特嚴,以及特别會逃。最後我們隻活捉到三個俘虜。我殺了一個,逼另兩個開口,你猜結果怎樣?”
烏路斯接過話,“他們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性,這點很讓人頭疼。那兩個家夥甯願自刎,也不肯對我們吐露半個字。”
“哼,我早就料到這不是項簡單的任務了。”高德李斯交抱着他粗壯的雙臂,發表見解,“如此看來,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繼續留在這破地方守株待兔,等到耐心被磨光為止。”
“恐怕沒那麼簡單。”烏路斯否定了他的看法,“異族的活動範圍非常廣,并不局限于某個國家或某座城鎮。為了追上他們的腳步,平均一年我們就得換一回住處。而最近這個階段,我們已經有大半年沒發現周圍有哪裡出現不正常的狀況了。我保持每天一次巡邏,沿阿姆河北上至玉龍傑赤,東至撒馬爾罕,西至圖斯、馬什哈德,南至卡爾施、莫夫,最遠到過赫拉特,這麼大的一片區域内,都找不着半點異族的影子。那群狡猾的家夥既然已經知道我們守在這裡,肯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們又一次轉移目标,不在這附近劫掠了。今後若想抓住他們,隻怕會越來越難。”
烏路斯的話,意味着這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不到徹底挖掘出這群異族線索的那一天,任務就不會完結。光是想想波德第茲接手這項任務的時間,麥克辛就覺得恐怖。他的友人受兩位龍王的囑咐,長期駐守在遠離西方的亞洲大陸,其根源在于阿爾斐傑洛出獄後,協助波德第茲擊敗了一個叫蔔朗彭的異族将軍,獲知了刹耶王軍隊糧食短缺的秘密。而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今後,麥克辛也将過上和波德第茲一樣勞苦的日子,如遊蕩在荒野的獵戶般居無定所,在風雨中追尋異族的蹤迹。一想到這無比艱辛的未來,麥克辛就忍不住撓頭搔耳。他偏過頭,無奈地望向老友,嘴裡咕哝着發出埋怨的叫嚷,“這份苦差事還得持續多久啊?”
“沒有答案。天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波德第茲告訴他。
CLXXXVIII
蘇洛看着門外的阿爾斐傑洛,滿眼都是驚訝。繼十個月前的那次到訪,他竟然又一次離開卡塔特,來到了這裡。再看他臉上那抹含着微妙笑意的表情,無疑又是沒得到任何人的批準,任性而為的舉動。蘇洛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才好。
進屋時,阿爾斐傑洛說,“我沒感應到盧奎莎的魔力。”
蘇洛轉身回答,“她不在。”
兩個人一邊上樓一邊交談。“你應該看住她。”阿爾斐傑洛走在前面,回頭對他說,“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修齊布蘭卡失蹤了,疑似被異族抓走,就跟那時候的盧奎莎一樣。現在,卡塔特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氣氛緊張得不得了。”
“我管不住她。”蘇洛聲音低啞,“何況這次是龍王的傳喚。”
“噢,是這樣啊。”阿爾斐傑洛煞有其事地應了一句,心裡卻在暗喜。他就是算準了盧奎莎被支開的時間,才選擇在這時候過來的。“你怎麼沒一起去?”
“隻是去卡塔特而已,又沒有危險。吉芙納跟着呢。”
到了二樓的客廳,蘇洛問他喝不喝茶,阿爾斐傑洛揮揮手說不需要,表示随便聊聊就好。于是,他們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龍王是想了解她在異族巢穴遇到的狀況吧?”阿爾斐傑洛裝作好奇的樣子。
“他們召喚盧奎莎,假裝很重視這個問題,可事實是直到又一個受害者出現,他們才想到要好好解決。”蘇洛的語調裡充滿了諷刺,“結果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盧奎莎的記憶完全被洗去,問不出什麼具有價值的東西。你猜龍王會不會為此惱怒?不過,我早就習慣見他們生氣和失望的嘴臉了。”
在自我嘲弄般地說完這番話之後,蘇洛突然抿唇笑了笑。望着他的臉龐,阿爾斐傑洛忽然覺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流驟然湧進心底。
“龍王決定對濟伽王的勢力用兵了?”沉默了些許時間,蘇洛問。
阿爾斐傑洛看看他,簡短而果斷地回答,“沒有。”
蘇洛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在為自己仍存有僥幸的心态感到可笑。歎息聲仿佛能穿透空氣。“龍術士的命對他們而言就一錢不值?要我們賣命的時候就召喚,不需要的時候哪怕出事了也不在意?”
阿爾斐傑洛也跟着歎了一聲,“現在還沒有十足的證據表明修齊布蘭卡的失蹤和濟伽王有關。其實我覺得那些事都不重要。濟伽王真正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盧奎莎。至少你們倆不會有性命之虞。”
“你的寬慰之語,并不能使我高興起來。”
“但現在,我們也做不了什麼。就讓柏倫格和柯羅岑去煩惱吧。他們倆已被龍王命令去尋找修齊布蘭卡。照我看,就跟水中撈月差不多。”
蘇洛低垂着視線,默默不語,臉上的神情一片淡漠。阿爾斐傑洛盯着他,試圖從他的沉默中窺探出他内心的想法。他所思何事?為什麼悶悶不樂?在擔心接受族長盤問的盧奎莎?還是在想接下來該進行的話題?
沉默持續得有點久,阿爾斐傑洛想要說話。“你們還沒搬家?”
“再過段時間吧。”蘇洛沉悶地應道,“地方已經選好了。搬去米蘭。”
“米蘭啊,聽起來不錯呢。能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吧?”阿爾斐傑洛微擡起頭,眯着眼睛,一臉向往的表情,然後轉過頭望向蘇洛,用勸慰的語氣對他說,“我覺得,就目前而言,修複你們的關系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這輩子也好不起來了,”蘇洛的唇邊勾起一個苦笑,慨歎道,“在我犯下那個錯誤之後……”
“究竟是什麼錯?”阿爾斐傑洛定神朝他看去,“每次你都欲言又止。”
蘇洛表情木然,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來,“找點東西吃吧。我有些餓。”
用肚子餓作為借口岔開話題算不上聰明,不過阿爾斐傑洛也沒什麼可指摘的,跟着他走去了廚房。
蘇洛拿出盧奎莎一大早就做好放在廚房桌上的甜面包圈、蜜汁烤雞和腌牛肉,又打開矮櫥,翻到幾罐裝在陶器裡的小麥酒,好像得了件寶貝似的捧回客廳。阿爾斐傑洛幫他一起把食物和杯碗刀叉拿上去。
在餐桌上,阿爾斐傑洛有時候會看着他,而忘記要吃東西。蘇洛的手很少會伸向松軟香甜的面包圈、可口的牛肉和烤雞,對小麥酒倒是興趣很大,仿佛它才是這一頓的主食。他看着蘇洛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好像下決定要酣睡一整個世紀。他想勸他喝酒要适量,最終還是沒能開口,便陪着他小酌幾杯。
喝醉酒的男人通常會成為飯桌上最容易滔滔不絕的存在,即使是酒量驚人的蘇洛似乎也逃不出這個定律。酒過數巡之後,他的兩頰飄起绯紅,眼睛變得迷離和透着濕意,嘴裡不清不楚地嘀咕着天馬行空的醉話。酒水滴在他敞開到胸膛的領口,洇濕了柔軟的毛料和底下的兩條鎖骨。阿爾斐傑洛出神地望着他,覺得這一刻的蘇洛性感極了,不知道是酒精加深了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是他本來就具有如此誘人的魅力。
存麥酒的罐子一個個空了出來。漸漸地,阿爾斐傑洛有些醉了。臉上一片燥熱,腦袋變得沉重,聽不進蘇洛的話,喉嚨到胸口都有些發悶,好像透不過起來。他知道自己已近極限。從小到大,他一直不怎麼能喝酒,即使當了首席,有時需要在龍族舉辦的狂歡宴上應酬,都沒能培養出良好的酒量。在仍不時灌酒、戰鬥力依舊滿滿的蘇洛面前,他覺得自己無法再奉陪下去了。
“蘇洛,我們是不是該停一下……”
正當阿爾斐傑洛一手扶着腦袋,一手拍擊桌面,勸蘇洛不要再喝的時候,蘇洛突然坐直身體,正色看着他,說出了令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靈的一句話。
“我曾經讓盧奎莎懷孕。”
“……什麼?”
“在她的腹部,曾有我的孩子。”灰綠色的雙眸,帶着醉意和異樣的感覺,正視着阿爾斐傑洛,蘇洛嘴角一歪,露出苦澀的微笑,“可我卻害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被蘇洛這樣一說,阿爾斐傑洛頓時覺得自己混沌的大腦完全清醒了。
清爽的淡色液體滑進鼓動的咽喉。一口吞下整杯小麥酒,蘇洛把杯子放下,嗫嚅着說了起來,“她是第一個女性龍術士。龍王不放心她,想考驗她的能力,便在她受封後不久,把剛好調查到的托斯卡納地區的任務交給她做。她在山上接受魔導訓練兩年,我也和她分開了兩年。我很想念她,請求龍王讓我随行。任務完成後,我們就過着四處飄蕩的逍遙生活。一年後,她懷孕了,喜笑顔開地找到我,告訴我這個喜訊。她想要和我結婚。”
“喔。”裝作若無其事地含糊應着,阿爾斐傑洛偷瞄了一下身邊人的臉,看見他目光渙散,眼底潛藏着無底的憂傷,整個人顯得憔悴而頹唐。
“你應該知道的,阿爾斐傑洛,她的父親在她婚姻失敗後,怪罪她斷送了家族興盛的機會,曾想要她的命。你聽過那個故事吧?”
紅金色頭發的男子扶住發脹的前額,僵硬地點了點頭。
蘇洛沒管他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她滿懷欣喜地告訴我有了我的孩子,以為我會娶她,可盼來的,卻是我堅決要她把孩子打掉的噩耗。”
“蘇洛,你為什麼執意不肯要孩子呢?啊,是因為那個原因嗎?因為你們倆都是龍術士?”
在術士界,人們無法通過家族延續的關系,發展成一個群體。也就是說,不會出現因為父母中的一方具有超凡的魔導素質,就能将神奇的基因遺傳給子女的情況。兩個龍術士互相結合生兒育女,後代倘若無法繼承父母的能力,就是個注定會死在他們前面的普通人,既不能沿襲父母的魔法天賦,又無法常伴膝下,隻會徒增傷悲。
“那是次要原因。我當然知道兩個龍術士孕育後代注定是個悲劇。但其實,我壓根沒往那方面想。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而盧奎莎……”蘇洛苦歎一聲,嘴裡咕哝着半清不楚的話,“她在被血親背叛後仍渴望建立一個家,依然向往着親情……她比我勇敢!”
聽完這些話,阿爾斐傑洛忍不住叫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他看見蘇洛的杯子裡又注滿了酒。
“我沒有做好建立一個家庭的準備。我不想成為某個人的父親,更不想要家。這東西我畢生都在逃避。”酒精給蘇洛的音色染上了幾分渾濁。他緩慢地說着,嗓音厚重而壓抑,還夾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微顫,“就這樣,我做了這輩子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我叫她打掉了我們的孩子。雖然她照我的話做了,但我能夠體會到她有多麼受傷。盧奎莎那段由父親一手操控的婚事是失敗的。她内心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按自由意志與她相愛的人結合,得到一段美滿的婚姻,和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但是那種東西,我給不了。我和她相識那麼多年,她一直是個愛笑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淚,就是在我要求她放棄生育的時候。後來,她不止一次懷孕。第二次,她瞞着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直到被我發現才肯堕胎。又過了兩年,她懷上第三個孩子。那應該是場意外,我完全沒發現,而且我已經很注意不再往裡面射了。但她還是有了身孕。那段時間,我和她的關系有點緊張,所以當她借口要出去散心,我完全沒産生懷疑。分開了幾個月,她突然回來,對我說已經把孩子處理掉了。由于懷孕的時間太久,落胎的過程非常兇險,差點因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險,靠魔法才化險為夷。但她一直等孩子沒有了以後才告訴我。她已經不哭了。可我哭了。她就抱着我,唱安眠曲給我聽。她為我做的犧牲,極大地損傷了她的身體。那次之後,她從此不孕,即使萬分艱難地懷上,也會早早流産。是我剝奪了她做母親的資格。自從未出世的孩子被他的親生父親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裡暗自發誓,哪怕她今後做了再多錯事,我都要原諒她。必須——原諒。”
蘇洛不知道自己的語言有多混亂,因為他并沒有清晰地整理他此刻奔騰錯亂的思緒,隻是把急欲傾訴的東西,一股腦地宣洩了出來。
阿爾斐傑洛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黑發的友人。把這個男人困在網中的,是他自覺沒有資格獲得幸福的自卑感。他應該把那些心結忘掉的,忘掉所有的悲傷和哀痛,重新開始他的生活。然而,這個被家族抛棄的男人,卻懦弱地選擇了逃避。至親背叛的記憶,在他的精神意識裡根深蒂固,使他對人生失去信心,固執地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幸福。懷持着這個錯誤的想法,他逃避過去,厭棄眼前的幸福時光,苛責甚至憎惡自身,最終,親手毀掉了他與盧奎莎的愛情。
“她極度渴望要一個孩子,我卻正好相反,用各種理由摧毀了她成為一個母親的願望。我與她雖然是龍術士,我們的孩子卻無法像我們一樣享受着龍族高壽的庇蔭,總之,由于這樣那樣的顧慮,在子嗣問題上,我始終不肯松口。她沒有忤逆我,可我知道,她恨我!盡管她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恨透了我……”
阿爾斐傑洛沒有說什麼,一直安靜地聽着。紫羅蘭色的眼睛充滿迷惑地看着蘇洛,内心在同情盧奎莎與堅定自身立場之間掙紮。
“雖然她經常和其他男人尋歡作樂,但她始終都沒有離棄我。她已經是龍術士了,不老不死,她還圖我什麼?她有一千個理由離開我這個逼她放棄自己骨肉的混蛋身邊,但她從來沒有。我對她的縱容,都是建立在我知道她深愛着我的基礎上。”蘇洛的語調堅實而斷然,眼中絲毫沒有為自己辯白的神情,“關于這點,你無需同情我。”
終于,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能插上話了。基于禮貌的素養和朋友的立場,他都必須對這件事作出回應。
“嗯,其實呢,我猜到過這個答案。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出來呢?這也算不得什麼特别……難以啟齒的事吧。”
手裡拿着酒杯的黑發男子低下頭來,緊緊地抿着嘴唇,眼眸中閃露出慚愧的目光,對準杯中的酒液,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因為我做得很過分。說真的,我怕你鄙視我。”
他在這整件事中扮演的是一個極端自私的角色。他不敢承認那個絲毫不肯為盧奎莎的心情和身體考慮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所以一直都無法對阿爾斐傑洛坦明這一切。
“你因為自責,就無限包容她,放任她在外面亂搞?”阿爾斐傑洛說着,輕輕地搖了搖他那耀眼明亮的紅發,“原諒我不能同意這個做法。你不能用一個錯誤去填補另一個錯誤。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你有多少了解?”
“不知道全部,但也不少。我知道在與她交好的男人中間,有某些龍術士的身影。”
“我該稱呼這為什麼?大度?慷慨?你看到他們臉的時候,就不想揍他們?”
阿爾斐傑洛的語氣似有不屑,又似帶憂郁。他為難地朝這個自作自受的男人望過去。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個時候,他居然笑了。
“我盡量不看他們的臉。”蘇洛淡淡地搖頭笑起來。那表情,那姿态,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可你看了我夠多次了。無趣地這麼想着,為掩飾心虛,阿爾斐傑洛趕緊啜飲了一口酒。
見蘇洛沒有要主動開口的意向,他便追問道,“你什麼都懂,清楚地知道她背着你所做的一切,竟還能和她延續那麼長時間的感情?我猜你心中一定有這樣一個借口,這麼多年你一直在催眠自己,覺得她是為了報複你才濫交的,對吧?”
蘇洛聽了這話,仿佛拒絕被動搖一樣咬住下唇,嗓音有些許沙啞,“你說的沒有哪裡不對。”
“你還在為她辯護。”阿爾斐傑洛被迫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想說,在失去孩子前,她還算是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咯?”
蘇洛沉默須臾,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尋找合适的詞彙。“她是天使和惡魔的混合體。”酒液的餘波在他透着醉意的灰綠色眼眸裡搖蕩着。“她願意為我付出,也藏有自己的欲望。”
阿爾斐傑洛的雙眸閃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看法。“憑心而言,蘇洛,在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前,你應該娶她的。”
他的話讓蘇洛吃了一驚,臉上一瞬間出現了呆滞的神情,彷如一個迷茫懵懂、不經世事的少年。
如果連對盧奎莎厭惡的這個男人都如此表态,那就真的是自己錯得太離譜了吧。蘇洛無法藏匿住臉上堆砌的苦笑,他甚至能感受到面部的肌肉在不斷擠壓皮下的骨骼,無奈地發出顫動的感覺。如果能和盧奎莎組織一個家庭,生育一兩個後代,即使龍王再怎樣不認同他們的這段關系,他也不會在乎的。如果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幹擾,他就不必推薦阿爾斐傑洛,來試圖穩固自己和盧奎莎的地位了。既然龍王反對他們的交往,那不如徹底反其道而行。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現在談這些還有什麼用。”平緩地歎了一聲,蘇洛陰郁的面色恢複白淨,然後淡淡地笑了,“錯誤早就在那裡了,餘下的日子都将品嘗當初鑄成的惡果,還在乎什麼娶不娶的。”說完,他又倒了滿滿一杯,然後一口氣把麥酒灌了下去,喝得一滴不漏。
盧奎莎在蘇洛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但并非不可動搖。蘇洛會在今天選擇向旁人直抒胸臆,證明他已經無法再說服自己繼續下去,繼續這段千瘡百孔的感情。否則,他根本不可能說出那麼多有關盧奎莎的私密之事,鐵定還會像從前那樣,強裝鎮定地死守住這些秘密。
“你們的關系已經那麼糟了,分開也許是一種解脫。”這些年來,早已經互生嫌隙的二人,心靈上的距離一定是越來越遙遠了吧。既然如此,再強迫自己和對方在一起,無疑是一種精神折磨。它除了浪費時間,和緩慢消耗完他們最後那一點點感情外,就再無其他的意義了。阿爾斐傑洛是想要勸蘇洛放手的,卻礙于自己對蘇洛的向往,不太好意思直接幹預。“先說清楚,我并不想裁決你們這場糾葛不休的感情,以我的立場也沒資格對此指手畫腳,隻想提出我認為可能是最好的一種選擇。”
“我理解。或許你說得對。”
空空如也的酒杯在蘇洛手裡晃了晃,然後被擺在桌上。他微微點頭,慢慢閉上那閃着朦胧醉意的雙眼,卻沒有完全阖起,好像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蘇洛不說話,趴在桌前睡覺。阿爾斐傑洛也不作聲,坐在一邊默默發呆。沒人陪自己聊天解悶,他隻好一邊吃盤子裡所剩不多的腌肉,一邊孤獨地品嘗麥酒。他喝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隻是微微輕抿的程度,覺得嗆嘴了就停下來喘兩口氣,好讓頭腦保持适當的清醒和醉意。
好長之間,蘇洛都沒有說話,安靜地趴伏在桌子上,任憑睡眠之神輕撫身體。但是阿爾斐傑洛知道,他并沒有真正睡着。于是,他嘗試着看看能不能喚醒他繼續交談的欲望。
“蘇洛,我能感覺到你心中的恨。”阿爾斐傑洛的指頭玩弄着手邊的酒杯,悠悠地對空氣說,“不要企圖隐瞞我。你必須承認這一點,你跟我一樣,也是恨着龍族的。”
他感覺,身邊的人似乎動了動。
蘇洛調整了一下姿勢,慢慢坐直了身軀,一回過頭來,正巧對上阿爾斐傑洛那雙蕩漾着醉人光彩的眼睛。
本來,剛剛憑藉着酒意說了很多平常不可能坦白的話,長久以來郁積在胸的痛苦已經有所緩解,蘇洛的心情也跟着舒暢了一些,可是,卻又被對方帶入到這個他不願面對的話題。
“龍王賜予我首席的地位,卻剝奪了我的自由。我隻是龍王霸權下的一個忠實且有剩餘利用價值的齒輪,一個必須依附于他們才能生存的傀儡罷了……以前我還唾棄過傑諾特,但是現在,我覺得我能理解他了。為什麼要為一個根本不拿你當回事兒的政權賣命呢?實在太愚蠢。可惜,我錯過了唯一能跟他交朋友的機會。”
在阿爾斐傑洛咕哝自語的時候,蘇洛一直低着頭,盡量不去看他的臉,眼睛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膝蓋和地面之間遊移。
然而,當聽完這番真摯卻令人心緒不安的話語後,蘇洛遊離的眸光一瞬間凝聚起來,像是預知到兇險一般,眼裡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你醉了,阿爾斐傑洛。”他帶着一種旁觀者特有的語調,冷靜地提醒他。
“我沒醉!”
阿爾斐傑洛低吼一聲,側過頭注視着蘇洛。那雙眼裡的恚怒和怨恨,讓蘇洛不禁汗毛直豎,感到寒氣從背脊後方升起。
盡管為阿爾斐傑洛驟變的态度以及他開啟的話題方向感到一絲惶恐,蘇洛卻依舊沉默着,隻當他是在酒後說瘋話。身邊人的漠然,讓阿爾斐傑洛極為不滿。于是他伸手搭上蘇洛的肩,用勁掰過他的臂膀。
“他們在盧奎莎性命交關的時候,選擇了放棄。你難道忘記了嗎?”
“還不是因為你從中作梗?你催眠了強尼,誘使他自殺,害得我和盧奎莎斷了線索,把任務搞砸。否則龍王也不會那麼厭惡我們。”
蘇洛态度強硬,用非常不客氣的語調怒斥阿爾斐傑洛。但是話一離口,他就反悔了。果然,身旁的男子馬上翻出舊賬反駁他,語氣比他更為堅決和強硬。
“我作梗,是因為你們先對不起我!”
“這是又扯回去了?”
蘇洛露出一臉的疲态和不耐煩的表情擺了擺手,不想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這下反倒刺激阿爾斐傑洛更加用力地緊抓住他的手臂。
“你應該幫我。這是你從一開始就欠我的。”
“不要把過去和現在混為一談。”
“你永遠欠我的。”阿爾斐傑洛的目光冒着寒氣,一動不動地凝視蘇洛的兩隻眼睛,“來這兒找你前,我先去了另一個地方。”
“去了哪裡?”受他指引一般,蘇洛脫口問道。
“我去看了朱利亞諾。”平靜卻略帶傷感的話音,從紅發男子的嘴中傳了出來。“他孤獨地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時,屍首都化成了白骨,卻無人發現。”提起在荒郊野嶺獨自逝去的愛人,腦中不覺浮現出他死時的模樣,阿爾斐傑洛的臉龐彌漫上一層憂傷。“我埋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