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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Chap.2.9:番外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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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潮的悲痛退去後,哭泣的聲音終于漸漸停息。哈拉古夏沒讓澈爾擔心太久。半分鐘後,她擡起頭,眼淚從她臉上消失,隻餘下幾條淡淡的淚痕。她的面容重新恢複了往常的沉靜和冷豔,但是那溫潤如玉的茶色眼眸卻迸發出炭火燃燒一般的鮮紅,充斥着某種鋼鐵般不可動搖的意志。

“——我帶你去見王!”

III

“有沒有搞錯?!”當哈拉古夏一行人領着阿茨翠德通過濟伽王宮殿之外的走廊,與守候在那裡的墨裡厄将軍狹路相遇時,後者臉上沉郁的表情,簡直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墨裡厄把一臉無奈的渥茲華拽離人群,退到一個陰暗的角落,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聽見,悄悄地質問道,“你們還真的把他帶進來了?”

“我能有什麼辦法。都已經這樣了,你怪我也沒用。”渥茲華撫摸着下巴,埋怨道,“不如讓事情盡快了結。”

墨裡厄不滿地瞪着這個試圖推卸責任的同伴。渥茲華想讓他去通報王,盡早安排阿茨翠德和王的會面。但是墨裡厄的内心卻拒絕這麼做。“王和那個男人談了很長時間,這會兒才剛剛睡下。今天怕是起不來了。”他一面對王的身體狀況表示擔憂,一面又暗自慶幸阿茨翠德沒有早進來一分鐘,完美地避開了一場尴尬的偶遇,“我們不能讓阿茨翠德見到那個男人。”

“呵,”自從将那個男人納入麾下後,王就把自己僅有的清醒時間都給了他。渥茲華時常懷疑,将那樣的男人留在身邊是否明智?一個人類,一個來自敵營的男人,不可能真正屈服。但是濟伽王用他慣常的固執和強硬,壓下了将軍們的疑惑。王在等待他證明自己的價值,而渥茲華則等着他露出馬腳的那一天。“不用擔心。反正他除了王的宮殿和自己的工作室外,哪兒也不去。他們不會碰到的。”

昏暗的光線中,兩個将軍交換了彼此的眼神。然後,他們轉身走向原地等待着的哈拉古夏三人。

“你不能見王。有事可以找我商量。我會為你轉達。”面對阿迦述王的使者,墨裡厄語氣嚴苛,好似在考驗着他的決心。

“不行。”阿茨翠德堅持,“我隻與濟伽一個人說。”

“王已經安歇。你恐怕得等到明天了。”

“沒關系,多久我都願意等。”

“阿迦述在哪裡?你們的軍隊在哪裡?”渥茲華冷不丁地問道,狹長的眼眸中充滿了狡黠,“幾十年沒有消息,好像從這顆星球蒸發了一樣。在和刹耶捉迷藏嗎?”

“無可奉告。”阿茨翠德繃緊下颚,使勁白了他一眼。他早就料到會被問及這個問題。所以他才特地換上了早些年在歐洲生活時穿戴過的意大利貴族服飾,好讓自己看上去和從前沒有區别。“可以給我安排一個住處嗎?當然,睡走廊也勉強可行。但我不想弄髒我這身衣服。”

“我們會給你安排的。”墨裡厄用冰冷的聲音說,“但是記住,使者的身份并不能使你擁有随意出入我方領地的權利。在你的住處等候我王傳喚。其餘時間不準亂跑。否則,我們就消滅你。”

IV

這天剩餘的時光,阿茨翠德基本是在一個四米見方的房間裡度過的。

就招待來賓的規格而言,這間屋子完全不及格。它隻有少量的家具陳設,最有價值的莫過于靠牆的那張床。如果不是桌子上放着“豐盛”的晚餐,他幾乎都要懷疑這住所是給犯人準備的。

盡管它簡陋的設施給人的體驗非常糟糕,但它也有個優點:離濟伽的寝殿非常近。隻需出門右拐走過一條昏暗的長廊,再重複兩遍以上的步驟,最後左拐一下就到了。

這讓阿茨翠德有些意外。他被安排落榻的地方,居然就在這座被宇宙的深邃幽光和各種行星碎石所環繞的濟伽宮殿,而不是外面那建立在廣袤凍土上的某一間冰屋子。

然而,這種安排卻不是為了讓他舒心。至少那裝在精緻器皿之内的美味大餐絕不是。那是敵人的惡意。不用嗅聞便可知道,那銀質罩子下擺放着的東西,是清潔幹淨後加入适當醬料調味的生肉——人類的肉。他們竟然拿這玩意兒愚弄自己!該死的混賬。他真想知道,這低劣的惡作劇究竟是誰的主意。

阿茨翠德決定出門。他天生就不是個甘于寂寞的人,何況此刻他隻想快點遠離這醉人肉香的氣息覆蓋範圍。即使恪守戒律超過七十年,他依然忍受不了與那種味道共處一室。一想到得整整一晚迫使自己和心底的欲望做鬥争,他就要崩潰。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去接受它,去重新擁抱那銷魂入骨的滋味,但不是現在。

這棟建造在浮空巨岩之上的廣大宮殿,所擁有的房間數量遠比阿茨翠德想象得要多,但它們大部分處于廢棄狀态,無人居住和使用,正如這裡給人的感覺:簡單、陰冷,缺乏生機。雖然清掃整潔的走廊裡找不到一絲灰塵,也沒有蜘蛛結網的痕迹,卻處處透露着頹廢和破敗。宮殿的通道并不複雜,好像根本沒考慮過要防範刺客的潛入。阿茨翠德在死氣沉沉的空氣中穿行,走過一條又一條因缺少裝飾物的點綴而顯得空曠乏味的走廊,來回閑逛了小半晌。在濟伽王的寝宮外,他碰見了王的貼身奴仆——王之“眼”埃克肖,默默地守在門口寸步不離,除此之外,再沒有遇到其他的人。阿茨翠德停下來,慢慢踱着步子,看了看緊閉的殿門,又打量起不遠處一言不發的那個駝背男子。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和機會擊倒他,暴力闖入室内,強迫濟伽王接待自己。但是扛在肩頭的使命感阻止了他。為了不旁生事端,與濟伽陣營交惡,阿茨翠德隻能敦促自己迅速地打消掉這個念頭。他聽過一個傳聞,濟伽自從“四王會晤”為庫拉蒂德擋招負傷後,總是要時不時陷入深遠的睡眠進行自我修複。不管傳聞是真是假,濟伽恐怕都不會提前清醒。無處可去的阿茨翠德隻得原路返回住處,把裝有人肉的盤子端出來交給了埃克肖,然後就回去睡覺了。

一夜無夢。第二天清晨,沉重的聲響打破了他的意識。有人從門外經過。鞋子與地面敲擊出有規律的震動聲。被這惱人的噪音弄醒後,本來他想翻個身繼續睡過去的,然而一陣飄入門縫的氣味,卻讓他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

——人類的氣味。

心算出對方差不多走到拐角的位置時,阿茨翠德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跟了上去。

他始終與對方保持一個拐角的安全距離。在下一個拐角處,他瞄到了那人的背影。那是個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一頭長又卷的銀藍色秀發披挂在黑色僧袍上,小幅度地随身擺動。他似乎對此處的地形非常熟悉,左拐右拐,腳步迅捷,要不是阿茨翠德跟得緊,估計早就被他甩開了。

宮殿的真面目慢慢展現出來。當決定偷偷跟蹤那人的行迹後,阿茨翠德才發現自己先前低估了濟伽的設計。他們越走越深,通道越來越狹窄和曲折,仿佛踏進了一個螺旋迷宮。随着能呼吸的空氣變得愈發稀薄,阿茨翠德猜想他們應該已經深入地下少說五六層的位置了,但他很快斥責了自己這個有點可笑的想法——宮殿的地基是一大塊太空岩石。他們等于是卡在石頭縫裡。

轉過最後一個拐角,來到一條死路,男人的腳步終于停止了。隻聽見他低聲念着什麼,身前的石壁突然從中間裂開一道縫隙,接着從兩邊移開,露出一條黑洞洞的暗道。阿茨翠德探出半個身子,望着他走進暗道盡頭的那個房間。即使集中起所有的精神力,最大程度地感知對方,阿茨翠德都沒有從他的身上獲得到任何除了能表明他的人類身份外的其他有用信息。一路上都是如此。

好奇心驅使阿茨翠德大膽前行。趁密道尚未關閉,他緊貼石牆,無聲地滑過走廊,最後靠在門邊。從這個角度,無法窺見男人的身影,但是小半個房間的面貌已經盡收眼前。這地下研究室一般的房間擺滿了書架,各類魔法道具堆滿長長的桌子,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下閃閃發光。

這個形迹可疑的家夥,究竟是什麼人?濟伽保存的儲備糧嗎?不,不像。他身上沒有鐐铐,也沒有傷口,雖然沒看清楚正臉,但從他的舉止行為中看不出一絲害怕。濟伽竟任由一個人類随意出入自己的宮殿,還不打算吃他?

阿茨翠德陷入苦思。他聽到輕微的唰唰聲,由此判斷出男人正在做的事。房中的男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外頭的異況,默默在裡面用筆寫着什麼,仿佛他是一個被濟伽雇用,受命為他研究某種知識的學者。當阿茨翠德意識到自己正糾結于尋找這個神秘男子的由來時,他才猛然地回過神,自己已經偏離墨裡厄劃定的活動範圍太遠太遠。

“阿茨翠德!”

刺耳的叫喊聲在漆黑無光的石牆間回響。來人正是墨裡厄。他的出現,終結了阿茨翠德對男人身份的猜測,讓他至少在将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無法再繼續索求這個問題的答案。阿茨翠德回過頭,看見這個腦袋上好似長着顆黃黑色蘑菇的将軍,臉上正挂着與他的滑稽發型完全不相吻合的憤怒和嚴厲。

如果不是王的命令下來了,說要立刻讓阿茨翠德過去觐見,墨裡厄真恨不得把這個視自己的警告為耳旁風的家夥給宰了。就不能對他抱有希望!

“啊,真是吓我一跳。你怎麼在這裡啊。”阿茨翠德為自己擅自亂闖的行為感到心虛,同時暗暗發誓以後不會再因為想問題想得太出神而被對方搞得措手不及。“先說清楚,我是被人吵醒了才——”

“不需要解釋!”高聲喝斥住對方的辯解後,墨裡厄稍稍平息怒火,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是來告訴你,王打算見你了。”

“那太好了!”

阿茨翠德的眼睛欣喜地亮了起來。他飛快地轉過身,沿來時的曲折通道往回走。墨裡厄瞥了眼走廊盡頭的房間,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即使外面鬧出再大的動靜,房裡的那名男子都沒有任何反應,更别提出來查看,就好像外面發生的一切他都漠不關心,因為——他對它們了若指掌。而由于面見濟伽的念頭太過急切,阿茨翠德錯過了了解這一點的機會。

待二人離開,牆上的暗門才終于緩緩閉合。

濟伽的将軍們都靜候在寝殿外。昨日緊閉的那扇門,此刻已經暢通無礙。阿茨翠德深呼吸一口,邁步前行。衆人的視線黏在他的後背,目送他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和平常不同,濟伽王今日沒有卧床不起,而是圍繞大殿中心的暖爐來回踱步,雙手背在身後,等待着客人。

當阿茨翠德沉重地走進來、埃克肖關閉宮門之後,濟伽便停下了步子,轉身面對他。盡管滿面病容,青白色的雙眸卻散發着威嚴。

無人知曉他們這次密談的内容,無人知曉阿茨翠德的确切來意,更無人知曉他是靠什麼言辭打動了對方,隻有一點是确定的——他的請求,他身後代表的阿迦述王的請求,濟伽王應允了。

從認識這個男人起,阿茨翠德始終偏執地認為,他沒有成為王的潛質。這個男人一直以來都隻是深深着迷于女王魅力的一個被寵壞的小孩,一個貪心地想得到所有的糖果,每次都能如願的小孩。他很誠實,很聽話,很懂得逢迎他的王,但是也僅此而已了。既沒有領袖的高度,亦沒有獨立的人格,永遠隻是庫拉蒂德這棵巨樹中一根陪襯的綠葉,女王巨像拼圖裡并不非常特殊的一小格。

誰知有朝一日,弄臣搖身一變,成了與諸雄并駕齊驅的王。但是,人們對他的看法,卻沒有随他身份的變化而發生轉變。阿茨翠德看待他,從始至終都帶着偏激的主觀意識,在心底為他的自命不凡而發笑。

甚至到今天,他都沒有完全擺脫女王的陰影。存活的意義,隻為實現她的悲願,盡管那同樣也是領袖的責任。

然而,當真正地、彼此近距離地面對面以後,阿茨翠德對他的觀感開始出現了和從前的劇烈分歧。他突然意識到,會有那些錯謬的、偏頗的印象,隻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正視過這個男人。

濟伽王和阿迦述王不同。阿迦述王身上有一種内斂的、不怒自威的強勢,與之接觸,就好像努力攀爬至峰頂的一隻螞蟻,在山崖前傲然揚起觸須,卻隻能看到崖下汪洋的寬廣無垠,喟歎自身的渺小。同時,濟伽王也不具有刹耶王那種強烈的、外露的氣質。刹耶王雖然性格狡猾,總是面含假笑,卻天生攜帶着一股由内而外、不可冒犯的神聖感,旁人隻消一眼就能夠感受出來。濟伽沒有。和前兩者相比,他簡直像個凡人。他的王者氣質,需要時間來慢慢品味,需要時間來慢慢地影響他人,而非第一印象帶來的直觀沖擊。等阿茨翠德赫然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已處在這片汪洋中。

如今,他的強大,他的威武,都在震懾阿茨翠德的心靈,迫使他放下偏見,在與他對視時,稍稍放低了身段和視線。

“說吧。你有何事——不,阿迦述有何事相求于我。”濟伽王揮了揮手,仿佛要趕走散落在空氣中的破敗塵埃。淺淡的眉毛緊蹙着,他慢慢走近阿茨翠德,一雙空芒的眼睛安靜地、略帶俯視角度地審視他。

“我們……”雙手緊緊團成拳。啟齒的那一瞬間,一股洶湧的羞恥感攻占了阿茨翠德的身心。他不由自主地将視線飄落到身旁暖爐中陰燃的碳火上。一想到日後有可能要面對的族人的質問,他就感到勇氣正在自己的體内逐漸消失。

他發誓要一生追随的王,已經被逼到絕境,不得不向昔日的仇敵、競争對手,和并不可靠的盟友讨教生存之道。帶着殘軍逃亡的這幾十年間,阿迦述也開始如當年的刹耶那般,推行起鼓勵族人多生育的政策了。提高人口補充兵員是族群複興的基礎,但光是這樣還遠遠不夠。他們尚缺一門技術,一種方法,一個小小的詭計。它能給予他們力量,和某種……比力量更為重要的東西。它就掌握在濟伽的手中,阿茨翠德必須設法為王謀得。王别無選擇。盡管他永遠也不會向他人透露,但将軍知道,王的内心深處其實很唾棄自己的這個決定。

理智劃過大腦,吹散了心頭的烏雲,阿茨翠德緊握雙手,讓思緒從那個艱難的選擇上,重新飄回到如今身處的現實。

默默聽完他的訴說,濟伽王目光微沉,薄唇輕抿起來,“為什麼,你們想得到這個秘密?”

“為了尊嚴。”阿茨翠德迅速作答,嘴角挂着淡淡的苦笑。

“她曾經也想得到。為了美貌。”濟伽牽動唇瓣,蒼白的臉龐露出些許笑容,蘊含着苦澀和感念。“一群傻子。都是一群傻子。”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對話方式,不過,至少當事者有一方的态度是明朗的。而另一個當事者雖然多少有些費解,但是還不至于去諷刺或嘲弄對方。

在近二十分鐘的交談時間裡,彼此的胸中,都慢慢地醞釀起了一種近似确信的感受。

黎明,可能真的會來臨吧。

V

魁爾斯閉上眼睛,用他那敏銳異常的獸人族鼻子深吸了一口氣。黃昏的晖光帶着慢慢冷卻的餘溫投撒下來,光之因子在他黝黯的銀黑短發上旋繞流連,并給他滿是麻子的長臉頰塗上橙黃的色彩。

感受了片刻的甯靜後,他睜開了雙眼,朝遠方眺望過去。視野盡頭,一些金字塔輪廓的高大建築群依稀地氤氲在霧氣裡。那是城市的方向,沒有能吸引他的東西。魁爾斯于是把目光放近一些。

一片蔥郁的雨林在他的眼前鋪展開來,它非常茂密,除了中央有一塊方方正正的、光秃秃的空地。所有樹木皆被砍伐一空,隻留下一堆斷木雜亂無章地倒在地上。這是一個農場,幾年前,當地農民砍光了這裡的樹,劃出一個區域用來耕種。在這片飽受酷熱氣候和貧瘠土質所折磨的大地上,常規的種田法難以奏效,無法帶來可觀的糧食産量,養活足夠多的人民。于是,勤勞樸實的當地人發明出一種極為奇特的耕種方法,與殘酷的大自然統治者進行抗争。他們将砍下的斷木曬幹并焚燒,制成草木灰肥料,等雨季來臨時,在空地上播撒種子,祈禱豐收女神給予他們豐饒的收獲。魁爾斯很欣賞這些農民,他們為他和他的族人提供了充裕的糧食來源,為此他始終都心懷感激。而今,這個農場正處于閑置的狀态。因為焚燒耕種法的特殊性,一塊田隻能三年使用一次。休耕期間,大多數農民通常會到别處開辟新的農場繼續種田,或者去城市做工,掙錢養家糊口。整個農場隻留下少量人在這打理。耕地上雜草叢生,堆滿了未燒毀幹淨的木頭。

農場主在空地外圍紮起一米高的籬笆,用以宣示這屬于私人領域。一家五口住在正北面的石屋子裡,掌管着一個谷倉,和一個養羊的牧場。半個月前,農場剛剛獲得大豐收,谷倉堆滿玉米,儲量足足夠吃一整年。完成豐收後,年紀稍長的兒女雙雙進城,女兒賣菜,兒子給貴族當轎夫。父母和年幼的小弟弟則留在家中,操持這份家業。

除草,放羊。對于大半輩子都在農場裡辛勞的這對農民夫婦而言,每天的例行任務算不上繁忙,甚至有些枯燥。在這既不用下田辛勤播種,又無需為溫飽發愁的季節裡,生活是如此輕松惬意。除了偶爾會因為附近人煙稀少而擔心潛藏着的山賊隐患外,幾乎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們煩惱。

人煙稀少——是的,隻有這樣才便于下手。

魁爾斯埋頭看向癱軟在自己懷裡的那具尚有溫度的屍體,安靜地谛視了一會兒後,牙齒移到她咽喉處的傷口,猛吸了一口血。女人朝天的臉龐逐漸灰白下來,死魚般的眼睛朝天睜着,一片空洞。

腥稠的鮮血由食道流入魁爾斯的軀體各處,一種久違的、欲罷不能的感覺瞬間俘獲了他。溫暖的,甜美的,人血。這味道,他死也不願放手。

靠近那半蹲在地裡拔草的農婦時,魁爾斯的鞋子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不費吹灰之力就伏擊了這個毫無防備的女人。圍欄外閑步的羊群好似預感到了危險,吓得四處奔走,然而頸椎在瞬間被坳斷的女人,卻連發出慘叫都沒能來得及。

若非自制力還存有少許,魁爾斯幾乎無法停下吸食的動作。渴望着刺激感覺的他,瘋狂地索取着蘊含在死去女人破損的大動脈中達斯機械獸人族所不能放棄的紅色營養液。剛才他幾乎失控,險些在吸血的同時,把死人脖子上的肉也一同咬下來。他擡起頭,數次調整呼吸,并眺望了一會兒遠方的風景來打壓體内逐漸升溫的欲望,在繼續伏下|身子吸血前,他拿掉了礙事的頭部飾物,遠遠把它丢在一邊。當地人民常佩的羽冠,他一直都戴不慣。

屍體中的血量已所剩無幾,可魁爾斯的食欲卻遠沒有得到滿足。事實上,哪怕把她渾身所有的血液吸幹,也隻能填飽他一小部分的饑渴。

農場的男主人正在屋裡生火燒水,高高興興地準備着晚餐,對妻子在外面遇難的事一無所覺,魁爾斯本可沖進去幹掉他,再把熟睡的幼子也一并殺死,掠奪更多的鮮血,舒舒服服地痛飲一頓。但這座農場需要運作,且它恰好處于兩座城邦的中間地帶,毗鄰魁爾斯族人的居住地,時常會有認識的人經過這裡。農場一旦徹底荒廢掉,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雖然魁爾斯不想把事情搞砸,但他還是給自己惹了麻煩。他不應該做得這麼出格。一定有不用殺死這個女人,就能喝到她血的方法。比如,武力威脅女人給自己放血,享用完畢後,抹掉她的這段經曆,讓時間來治愈她的傷口。這樣就可以把她當成長期飯票反複使用。适當的電擊能使人喪失記憶,但那太過冒險,很難掌握下手的火候。電得太重容易緻死,電輕了又怕記憶消除不幹淨。魁爾斯不願承擔失敗的後果。

沒有把錯誤犯到最後,實在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如果沒有那條敕令,他想,他早就像挨餓野獸一樣把她大卸八塊,啃噬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吧。人血隻是飯前甜點,人肉才是飽腹正餐,是魁爾斯真正所求之物。可如果徹底将理性抛卻,放任自己去吞食它們,無疑會使自己的外形變成受害者的模樣,到那時,錯誤就再也無法挽回。

魁爾斯目光陰森地望着血迹斑斑的地面,思考如何處理這具因大失血而全身皮膚發白的女屍。這對他而言并不難。

隻要把屍體挪至别處,再将兇殺現場的痕迹全都清除,剛才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便不會再有人知道。毀屍行不通,總會留下蛛絲馬迹。而他的族人對人類死亡的氣味非常敏感。還有一點,必須用某種除味的方法——噴香料或洗澡——來掩掉身上的腥氣。要想瞞過機敏缜密的王,就不能有任何一個環節出錯。所幸魁爾斯方才很小心,沒有讓血污碰到自己的衣服,省下了不少功夫。

在危險的邊緣遊走,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偷嘗禁果的這些年,魁爾斯一直都如此操作,并且一次也沒有被發現。

他小心翼翼、不露痕迹地做着這些在他看來駕輕就熟的事,把染在地上的血迹用農場的草木灰肥料燒掉,前後隻花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處理幹淨後,他戴好羽毛頭飾,用肩膀扛起女人的屍體。

舉族搬遷到這塊大陸生活,已有五十餘年。王選擇在這個誕生于熱帶叢林的文明中潛伏,不得不說幫了魁爾斯大忙。這個與世隔絕的文明體系下,約有一百七十多個大小不一的城邦,勤懇智慧的人民用石頭雕刻他們的城市,建造出各種精美壯麗的廣場、球場、宮殿和金字塔。如今,阿迦述的部隊就寄宿在較大的一個城邦裡。

當地人最早發現這批異鄉客時,曾因巨大的外貌特征差異而排斥過他們。多虧先前在人類社會積攢了充足的生存經驗,遠渡而來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沒用多久便在新環境中立足下來。他們用驚人的學習速度,努力把自己打扮成這裡土生土長的人。從服飾妝容,飲食習慣,興趣愛好,民風民俗,乃至宗教信仰,每一樣都模仿得完美無缺,看不出任何破綻。除了難懂的語言和象形文字稍微花了些時間去鑽研才慢慢通曉以外,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難倒這群狡猾的僞裝者。

在與當地人混居之後,他們意外發現,這個文明有一個與衆不同的習俗:使用活人祭祀。

當人們想要向天上的神明索取恩惠和庇護時,會獻上人的性命作為賄賂取悅神明,以此來滿足自身的願望。剖胸,挖心,肢解人體……數百具屍體被丢棄在城市的廟宇中,混亂不堪,慢慢腐朽,仿佛一場殘酷而宏偉的血色盛宴。祭祀結束後,沒有人會關心這裡面是否多了或少了什麼東西。

魁爾斯和族人們居住在大城邦,這意味着需要的獻祭活動數量比小城邦而言更為龐大。死的人多,殘缺的屍體也更多,非常方便他覓食之後銷毀證據。

熱帶叢林深處總是危機四伏,充滿了各種未知的險惡,因此人迹鮮至,寂靜得好似一個巨大的綠色墓場。随着最後一縷陽光逐漸隐沒,藍天的幕布黯淡下來,但空氣中的炎熱和幹燥仍然沒有褪去。傍晚時分,天空急促得下了一場很快就結束的陣雨,低沉的氣壓讓人有些喘不過氣。雨停後,昆蟲的鳴叫慢慢浮現起來,取代了鳥兒的歌聲。魁爾斯肩扛屍體,在潮濕而又無光的密林小徑中飛快穿梭,用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趕。

這類髒活,幹的次數已經夠多了,沒什麼可值得擔憂的地方。他的思緒慢慢飄移,離開了這片叢林,飄到上午的儀式。

閃鳴菈的尊王儀式如期開展,一切都依循古訓,進行得非常完滿。這個曾經在安摩爾軍團效力的傳令官少年,通過自己的努力,出色地達成了王對他的期待。在呈上蘊含有他新生力量的貢品後,他終于獲得将軍的稱号和地位,成為王的又一位側近,族内最年輕的将軍。在王的授意下,相信很快,他就會組建屬于自己的軍團,哪怕它實際的人數可能不到兩百人。其實,達斯機械獸人族内部也有獻祭儀式。在尊王儀式中,它将作為壓軸戲最後登場。不過,獻祭之物并非生命,而是能力。宣誓效忠隻是一個口号,需要付諸行動,為王獻上自己的力量,才算儀式完成的标志。

另一件事,同樣進展得很順利。阿茨翠德完成了使命,趕在閃鳴菈的儀式前返回了族群。王看起來很高興,為阿茨翠德帶回來的成果感到滿意,魁爾斯卻為此費解不已。盡管他絞盡腦汁去思索,然而非常可惜,他隻知道阿迦述王要阿茨翠德跑一趟緩沖地帶,卻不知道他被賦予的具體任務是什麼。王隐瞞了王之眼。想起王和安摩爾、和阿茨翠德交談時的眼神……這裡面的秘密,恐怕他們三人最清楚。

隻有這一點,漸漸讓魁爾斯不安起來。

難道王在懷疑他?對不可寬恕的自己的長久沉默,難道是某種考驗?他期待我能夠自己糾正過來?難道他,一直在監視着我?

腦海裡闖進了這些念頭後,魁爾斯突然停下步伐,神經過敏地環顧了一陣四周。

泥濘的林中小道。樹上的蟲鳴。悶沉沉的微風。難以忍受的濕熱空氣。身後孤單的腳印。無論怎麼查詢,怎麼驗證,附近都隻有他一個人。

魁爾斯猛然搖了搖頭,努力試圖掙脫這毫無根據且自尋煩惱的焦慮,收緊了固定屍體的手指,往叢林深處走去。

VI

世界的輪廓在雪的勾勒下若隐若現。這裡沒有溫情,沒有殘忍,沒有其他生靈,隻有茫茫一片的雪,和永遠孤傲冷峻的山峰。尖利高大的黑石雙塔深深紮根在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土地上,如同有生命的植物般绮麗而壯美。曾經身為首席的自己已被流放,他的使命如今隻為守護這兩座塔而存在。人生的意義全由他人定義。他不需要自我,不需要自由的意志。他這個人存在的一切就是為了侍奉龍王,用自己的一生來取悅他們。

“終于,回來赴任了嗎?不管怎麼說,都比我預料的要早。”有一個男子在東面的高塔等候他。他的水藍色秀發比世上最美麗的湖泊和海洋還要純淨,徐徐飄逸在寬闊的身後,與長發同色的眼眸深邃而幽靜,宛如藍天一般優美。他站在底樓雕築成龍口形狀的大門裡,好像要被巨塔化身的惡龍吞噬掉一樣。聯系到他的身份——他自己就是一頭龍,還是族群中間最強的幾頭龍之一——這副畫面充滿趣味的構圖,讓人忍俊不禁。

“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呢。莫非你覺得,我會趁此機會溜走嗎?”喬貞拉下遮蔽風雪的墨綠色兜帽,露出一頭黑中滲灰的齊肩短發。走上門前的階梯後,他靜立在藍發男人面前,好像為同伴苛責自己的不守時而略感無奈地歎氣道,“行了,布裡斯。我不會躲起來的。我隻是遲了一個晚上而已。”

“作為你最親近的夥伴,我有義務了解你無故消失的原因。”布裡斯走近他兩步,挑眉道,“選在兩位龍王正式授命你到這兒當差的節骨眼跑去人界,一定不是簡單的散心吧?”

喬貞沒有逃避他的逼視,坦然道,“我去了趟倫敦。”

“倫敦,”這個地名叩響了布裡斯的記憶之門,卻沒有讓他意外。作為人龍契約益處的共享者,他随時都能感知主人的所在位置。之所以沒有跟随,隻是不想打擾他。“為了什麼?”

“很無聊的事。”喬貞聳了聳肩,目光低垂,突然變得有點扭捏。

他的不坦率,不禁讓海龍起疑。“那我就更有興趣知道了。請你一次性地回答我。别繞彎子。”

布裡斯一邊試探,一邊凝視喬貞。他的肉|體完好無損,面色卻蒼白憔悴,猶如病重之人。自從平叛戰争結束、被龍王要求下山以來,已經一晃過去了十八個年頭。昨晚在龍神殿議事廳,是這漫長時光後接受的第一次召喚。龍王給了他一項任命,讓空閑多年的他再度有了可做的任務。一件終身的任務——擔任孤塔守衛。

布裡斯能夠理解,當喬貞聽到這項委派時,内心有多麼絕望。他自己也同樣絕望。龍王絲毫沒有念及舊情、念及他往日的付出,甚至都沒有考慮布裡斯的立場,冷酷決絕地遺棄了這個為龍族效忠了數百年的男人。

就像扔掉一件用舊了的兵器。

他人生的道路即将破碎,從此再無安身立命之處。要不是他起伏的胸口,眨動的雙眼,和呼出口鼻的熱氣遇到低溫後化成了白霧,要不是還有這些證明他活着的體征,在冬日陰雪天暗沉的冷光照耀下,他看上去幾乎就像個死人。

漫長的對視與沉默終于結束了。“我覺得,我還是被關起來比較好,沒有資格去看管别的犯人。”喬貞的話語緩慢而沉重,隐隐帶着一絲對自己的嘲笑,“因為我……差點把龍族的秘密洩露給外人。”說完,他挺了挺胸膛,接受對方的審問。

“喬貞,你——”布裡斯迅速地咽了口唾沫,推遲了未盡的話語。“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對他們的做法很氣憤,厭倦了被當成傻子呼來喚去。我也一樣。他們不該這麼對你。你确實有理由生氣,有理由痛恨這一切!但是,就算再不滿龍王的處置結果,你也不能——”

在這個隻有寂寞的霜雪陪伴他們的地方,他可以盡情地擡高質問的嗓門,去挖掘主人心中最真實的想法。現在,孤塔裡隻關押了一個犯人,駐守人員留得太多反而浪費,與這兒相比,明顯卡塔特山脈那邊更缺人手。龍族的看守者們早在阿爾斐傑洛之亂後就回歸了龍族大本營,但是幾個守護者一直沒走。這次,布裡斯一來,就把這些人全部遣散回了龍山。他不希望他和主人相處的時光——無論是争執,談心,還是一般的交流——有任何人來攪擾。

保密原則,是受雇于龍族的龍術士必須維護和遵循的最高準則,沒有任何商榷的餘地。違反它,無疑是龍術士可能犯下的諸多罪孽中,最不可原諒的一個。龍族的存在,異星獸人族的存在,雙方間的暗鬥,這些秘聞絕不能被散播出去。布裡斯必須弄清楚,喬貞如此行事的理由。

“我說了,‘差點’。”知道自己踩了底線,喬貞的神情不由得嚴肅起來。

“你都告訴誰了?”海龍追問。

“一個潦倒,失意,貧困的……小說家。”

布裡斯幾乎要昏厥。他竟想把這些故事寫成書,給外面的人們閱覽?想讓全天下的人知道龍族,知道龍術士,知道外太空有一群遠比吸血鬼野蠻血腥的恐怖非人種族,入侵了這個星球?“為什麼要這麼做?!”海龍憤怒地大喊,“你想引發世界大亂嗎!”

“我說不清。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心中的苦悶,找陌生人傾訴,總是比身邊的熟人更容易。”喬貞回答,雙眼凝視着怒火沖沖的從者,“當然,那是因為你根本用不着聽我的唠叨。在你那兒,我沒有新鮮事。但是對着那個人,那個不知道我的過去、一點也不了解我的人,我把什麼都說給他聽了。我的怨恨,我的痛苦,我的不幸,和我僅有的快樂,毫無保留……最終,卻沒讓他帶着記憶離開。這真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我很慶幸,你的腦子沒有徹底壞掉!”盡管主人很誠實,并在最後關頭做了彌補,沒有讓事态惡化,布裡斯依然忍不住地怒罵道。他嘶吼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粗啞紮耳,整條聲帶都在劇烈顫抖,顯示出他對主人的怨憤,但也隻是為了掩蓋掉自己的情緒。布裡斯的心裡很不好受。他相信喬貞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可瞧瞧他幹的蠢事!他想要什麼?想得到怎樣的結果?把不能走漏的機密告訴給一個毫不相幹的外人,并希望能借此傳揚出去,完完全全是在自尋死路!

或許……這正是他的目的。

意識到喬貞已經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失去了對生活的熱忱,需要靠外界的懲罰來乞求獲得解脫後,悲傷刹那間堵塞了海龍的咽喉。布裡斯望着眼前比自己想象中更能經受打擊、卻也更加厭惡着生命和世界的這個男人,突然間很想抛開一切束縛,抛開所有的原則和海龍王後裔這重身份背後所代表的義務,幫助他,窮盡任何辦法去成全他的反抗。他完全可以離開。孤塔的典獄官,不過隻是高窗鐵欄下的囚徒。卡塔特已經有了新的首席,龍王可以擺弄他們新的玩具。沒有必要再留下來了。

布裡斯的目光緊緊黏住主人的臉頰,盯着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說點什麼,盡管明知道起不了多少作用,但至少說點安慰他的話語,可最終,卻是對方打破了僵局。

“你不必陪我留在孤塔。你是海龍王最器重的人。這裡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喬貞憂郁地看着海龍。他聲音中透露出的無力,使這些話聽上去比起規勸更像是一種求助。

他的心聲告訴自己,他需要布裡斯。他就像一個漂浮的點,不上不下,不生不死,需要一個依靠物,把他與世界相連。布裡斯便是那個依靠,唯一的依靠。他能支起喬貞,撐起他的全部,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着。

可是,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這麼自私。布裡斯和自己不一樣。他還有大好的前程,對未來還有更多選擇,沒必要把生命耗費在這座孤塔。這裡有種非常可怕的東西,一種能吞噬人的意志的結界。而人龍契約的美妙之處就在于,它共榮共損的特性,隻涉及到肉|體的層面。哪怕喬貞精神上受了再多的苦,也不會動搖到布裡斯的精神一絲一毫。他完全不用顧及自己的主人,大可以和他的族人好好生活。

“他如果真的器重我,就不會把我的契約者弄到這兒來了。”布裡斯觀察他的表情。主人藍灰色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害怕,盡管隻持續了很短促的一瞬間,但那逃不過布裡斯的雙眼。這是對他的考驗嗎?他懷疑自己對他的忠誠度不夠深,會迫于族長的權威而離開他?懷疑布裡斯會在親密的族群和一個隻是契約關系的人類之間選擇前者?倘若他真這樣想,那可就太小瞧自己了。

是的。當喬貞在龍神殿無言地接下這殘酷的命運時,布裡斯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選擇。

“我不會走。我會留下來,陪你一起面對這一切。”

“布裡斯,你不必做到這程度……”

喬貞語帶驚詫,滿臉不可思議,但布裡斯能從中聽出一絲欣慰,能感受到他内心深處的驚喜。這使他更加認可了自己的決定。

“就像你半夜三更跑到倫敦,找什麼小說家傾吐一個晚上?”海龍把手放在他的肩頭,輕按着。“誰都有做傻事的時候,就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我已經習慣了陪伴于你。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并沒有對此感到厭倦。那就讓我們一起擁抱命運吧。”

盡管以喬貞的性格,他不可能說出口,也永遠不可能表現出來,但布裡斯是如此了解他。他确信,喬貞其實很享受這種能加深感情的肢體碰觸,很喜歡自己偶爾對他這麼做。卡塔特上上下下,他從來隻接受自己。

主人與從者安靜地注視彼此,某種溫暖的、令人心安的東西,流淌在他們心間。一切都不再需要言語來表達。喬貞仰起下颚,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際。寒風吹走厚雲,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見。不一會兒,布裡斯也望了過去。盡管卡塔特山脈始終被阻擋在毫無破綻的數層結界後面,很難被精準地探測到,但是他們對它太熟悉了,根本不用眼睛就能夠分辨出來,那個地方正是它原本在的位置。

是的,原本。

兩人眺望的位置,那萬米之外的高空,如今已然尋不到半點構成結界的魔力氣息。縱使感官再敏銳的龍族,或者感知能力再強的龍術士,也不可能在空空如也的那個區域,找到卡塔特山脈曾經存在過的任何一絲痕迹。

鑒于敵人連年的軍事進犯,龍族的防禦措施必須比以往更加全面和保險。

二代首席叛亂結束後,達斯機械獸人族中的刹耶陣營,組織了數十次針對龍族的強攻。龍王召集所有活下來的龍術士——除了喬貞——讓他們日夜守候在山上,以應付這迫在眉睫的憂患。雖然作出了這個打算,但龍族并沒有選擇出擊。龍王專注于結界的防守,同時命所有的龍術士也都提供魔力給結界,隻要保住這守護卡塔特的第一道屏障,就可以拖住刹耶軍的攻擊。采取這樣的保守打法,也是為了讓龍族在内亂的劇烈消耗後休養生息,保存實力。

結果,被邀到山上的龍術士們,就這樣一住住了十六年。期間,異族的軍隊精力旺盛得好像打了雞血似的,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對龍族疆域的進攻。依靠龍術士叛徒的情報,他們好不容易才摸到那座看不見的空中堡壘在天上的确切方位,當然不願放棄這一擊落它的機會。兩年前,意識到刹耶王侵吞龍族領地的野心永遠不會消失,在火龍王與海龍王、以及九大長老的共同決策下,龍族舉族遷山,将栖身的故鄉經由強大的魔法進行挪動。那片離地八千米不止、永世浮空而立的廣袤地域,如今升到了更高、且比原先位置更加靠北的渺遠天空,與此同時,和人界相連的隧道的出口,也不再設置于阿爾卑斯山脈。但是,勃朗峰的位置沒變。如今,孤塔之于卡塔特山脈,就好比一顆失落的明珠孤懸在外。彼此間的距離,和從前相比遠了許多。

失去了對敵人巢穴位置的掌握,刹耶軍最近兩年的攻勢減少了下來,卡塔特終于得到了些微的喘息。雖然領地的遷移,等于戳瞎了異族的眼睛,但刹耶王的偵查兵仍然時不時地到阿爾卑斯山脈上空巡視,還是讓人無法放松。

這群可惡的敵人,壓着龍族打了十八年,龍王可不會就此甘心。他們于是又命令所有龍術士和密探,在執行任務時傾力尋找刹耶的領地,想要狠狠地給敵人回以顔色。

好在,由于阿爾斐傑洛曾帶領過刹耶的部下去勸降波德第茲和麥克辛,因此龍王大概确定了刹耶軍的活動範圍應該在東歐。出于報複和威懾敵人,龍王派出了一支以芭琳絲為首的龍族精銳部隊,終日盤旋在阿爾卑斯山脈以東、烏拉爾山脈以西這片區域的廣闊天空。雖然因為無法精确地鎖定目标範圍,這支部隊一次也沒有遇到過刹耶的正規軍,但是他們的挑釁仍然頗具成效。異族對卡塔特山脈原址的小股騷擾逐漸停止。長達十八年的抗擊戰鬥暫時落下了帷幕。那令人窒息的暴雨般的攻勢,終于被徹底遏制住了。

令人振奮的喜訊接踵而來,第三任首席的适合者已經出現,半年前随舉薦人上了山。就在這次接受傳喚時,喬貞還與其有過一面之緣。龍族空虛的力量在慢慢恢複。仿佛知道這個消息似的,異族不再張揚行動,變得老實起來。喬貞由此明白,屬于自己的時代,結束了

“你為他們做得已經夠多了,不虧欠任何人。”布裡斯收回的目光,落在身邊男子身上,語調溫柔地勸慰道,“那副沉重的擔子,就讓後面的人背負吧。”

“……”喬貞搖搖頭,眉間藏着不忍,為即将坐上那寶座的新人。但是現在的他,能維持住自己的精神不消沉就已經筋疲力盡了,無力再去操心别人的境遇,所以,盡管倍感無奈,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看到他愁眉鎖眼的樣子,布裡斯擔憂的目光明顯地遞送過來,肯定地告訴喬貞:有我在。喬貞揪起的心漸漸放寬。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将來碰到怎樣的困難,布裡斯都會照看自己。

感受到從者對自己義無反顧的支持,感受到他那份無悔的心意,愧疚之情忽然湧上心頭。“抱歉,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我拖累了你。”喬貞喃喃低語,眼底溢滿了悲傷和自責的情緒。以往在戰場上讓敵人望風而逃的強大龍術士,這一刻卻顯得脆弱不堪。

秀麗的藍發微微甩動,布裡斯堅定地搖頭,“不是,你沒有想明白。”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來,少有的痛苦之情在那對閃耀着幽藍光芒的雙瞳間輕輕劃過。但片刻之後,它們又恢複了冷靜。“你會被貶到孤塔,有一半是受我牽連。我的存在,對海龍王大人始終是個威脅,盡管他從來都沒有說,但我知道,他一直都為了無法‘正确而合理’地安置我感到頭疼。我跟你走了以後,他再也不需要為這個問題煩惱了。所以,在這件事上,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盤踞在孤塔周身的結界,充滿了某種“異物”,它并非無法覺察,但凡有一點魔法知識的人,在靠近塔身的過程中,就能逐漸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對龍族不起作用,因為它是龍王專門為人類術士“量身定做”的“迷魂藥”。陷入其中的人,會漸漸迷失本心,忘卻快樂,失去夢想,在麻木中繼續着可笑的生活。如果喬貞注定要走向痛苦的深淵,在無邊的絕望中承受這永恒的折磨,那麼至少他可以陪在他的身邊,走完最後的這段旅程。

兩個人都很清楚,這裡将是他們的終點。沒有意外,沒有不測。唯一的變數,隻在于時間的長短。

無需悲傷。如果能夠攜手抵達,就一定是幸福、甯靜的彼岸。

笑着面對吧。

“你我之間,無需道歉。”擱置掉所有的傷感和憂愁,喬貞擡動嘴角,作出了一個露齒的微笑。頸部,覆于鎖骨舊疤前的那條美麗吊墜,表面顔色已有些暗淡的金屬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樣,突然迷人地閃動起來。銀光反射到他藍灰色的眼睛,使那張平靜的笑臉,一刹那間活力四射,煥發出勃勃的生機。

“好,那你也要遵守。”深深地凝望着這樣的主人,布裡斯回以清淺的笑容,“這兒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空氣清新,風景秀美,環境清淨,很适合……養老。”他環視了一下塔内,用自己都不怎麼信服的說辭安慰喬貞,“東塔的住宿條件還是不錯的,畢竟這曾是芭琳絲的轄區。唯一不方便的,貌似隻有吃飯問題了。至少,我該留下那廚子。”

“以後要自力更生了啊……”想起兩人在人界的十八年生活經曆,基本上是在各類酒館旅店度過的,飲食方面全由店家張羅,幾乎從來沒認真地自己下過廚,喬貞就忍不住苦笑了下。其實,他并非完全不會做飯,在他還沒有當上龍術士的時候,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自己動手是很常見的。投身卡塔特之後,有時候到人界做任務,興緻來了也會自己做一些吃的。多數時間他隻是懶得弄,甯願花錢消費也不高興自己做,但是考慮到從小被龍族的膳房慣大、不食人間疾苦的布裡斯,今後二人的餐飲,也隻好由喬貞全權負責了。

布裡斯用感謝的目光望着主人,半轉過身子,開始向塔内移動,複又側過頭來看向喬貞,試探他是否願意現在就進去。

“我們走吧。”喬貞微微點頭,經過他的身邊。二人修長的身影沒入塔底大門,朝着未來、朝着命運邁進。

—番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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